《文心雕龙》“文学评论”之批评陆机研究
2021-11-05胡辉
胡 辉
(滇西科技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临沧 677000)
陆机(261—303年),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西晋著名文学家,“所著文章凡三百余篇,并行于世”[1]1481。迄于西晋,关于陆机的批评,代不乏人,佳作迭出,尤其是唐太宗李世民“于晋室群才之中,对陆机情有独钟,日理万机之余,在《晋书》列传中只为《陆机传》御制传赞,称为‘百代文宗’,在对陆机的评论中,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2]笔者注意到,比陆机《文赋》晚出200余年,以“体大虑周”著称的文论批评巨著《文心雕龙》就对陆机的作品、文论思想、地位等展开全面批评[注]据笔者统计《文心雕龙》全书50篇,其中有21篇共26次论及陆机,遍涉“文体论” “创作论” “文学评论”,限于篇幅,本文仅对《文心雕龙》“文学评论”批评陆机情况做详细梳理及辨析。,但令人遗憾的是,虽然21世纪以来学界对陆机研究的论文多达500余篇,超过以往论文总和,[3]但关于《文心雕龙》批评陆机的研究却相对冷寂,尽管早在自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不断有学者提出展开《文心雕龙》与陆机之间的交叉研究[注]穆克宏先生早就指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陆机进行了冷静客观地分析,一方面充分肯定他的文学创作和理论上的成就;一方面正确地指出了他的缺点,做出了比较实事求是的评价。”文玉进一步言明《文心雕龙》批评陆机“二十则中,有对陆机《文赋》的评价,有对陆机才气的评说,有对陆机文学渊源的窥测,有对陆机用事、制韵得失的评判,而更多的是对陆机作品风格的具体评论。”参阅穆克宏:《刘勰论陆机》,载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1988年第13期;文玉:《刘勰论陆机评述》,载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6期。,可是,尚未有全面、专门、细致论述《文心雕龙》批评陆机研究的论作出现[注]1984年陈汉先生率先对刘勰关于陆机的诗文评论展开研究,为《文心雕龙》与陆机的交叉研究,导夫先路。但20世纪末至21世纪前二十年,笔者目力所及,有刘莹、周兴泰、赵莹莹三位学者就《文心雕龙》与《文赋》之间的关系有过精彩论述,而李壮鹰先生则考证出刘勰对陆机《文赋》的一处误读;徐晖与张月两位学人对《文心雕龙》批评陆机的问题有初步的探讨。上述研究成果,或因研究角度的问题、或因行文取舍之故,并未对《文心雕龙》批评陆机的详情及得失逐条进行辨析,但都推动了现有的刘勰与陆机、《文心雕龙》与《文赋》的交叉研究,相应地,也为本文的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并预留了广阔的研究空间,颇具启示意义,在此一并致以谢意。参阅陈汉:《平理若衡 照辞如镜——评刘勰论陆机诗文》,载于《广东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第1期;刘莹:《试论〈文心雕龙〉对〈文赋〉的继承和发展(一)》,载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周兴泰:《论陆机〈文赋〉对刘勰〈文心雕龙〉的影响》,载于《前沿》2008年第10期;赵莹莹:《论〈文心雕龙〉对〈文赋〉“缘情绮靡”说的继承与开拓》,载于《河北科技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李壮鹰:《“说炜烨而谲狂”——论刘勰对陆机〈文赋〉的一个错误批评》,载于《学术月刊》2008年第12期;徐晖:《从〈文心雕龙〉看刘勰对陆机的批评》,载于《名作欣赏》2016年第17期;张月:《刘勰〈文心雕龙〉对陆机评价综述》,载于《职大学报》2019年第2期。。有鉴于此,本文以《文心雕龙》“文学评论”批评陆机为限,逐条梳理其批评陆机的详情与得失,以期对陆机的研究有所增益。
一、《文心雕龙》“文学评论”批评陆机条目汇编
《文心雕龙》[注]本文所引《文心雕龙》内容皆出自周振甫先生《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除去第一次引用时注释以说明,后均据此本,不一一标注,以避烦琐。中的《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序志》6篇,涵盖了文学史、作家论、鉴赏论、作家品德论等,合称为文学评论。其中《时序》《才略》《程器》《序志》4篇共5次论及陆机(见表1)。下文就依表中次序详述并评论刘勰批评陆机的得失。
二、《文心雕龙·时序》批评陆机详情及得失
《时序》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五篇,祖保泉先生指出,这是刘勰“借助于史的叙述,论证一下文学与时代的关系”[4]859,故《时序》旨在探讨时代、世情与文学之间的关系,所以借张华之口,机、云并评,说“机云标二俊之采”,肯定陆机的才华,但像陆机这样“伏膺儒术,非礼不动”[1]1467的才学之士,却“遇害于军中,时年四十三”[1]1480,徒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1]1480,也是回应了《时序》开头所说的“时运交移”的“运”,详情如下(见表1)。[注]本文所撰关于《文心雕龙·时序》批评陆机内容的详情及得失,可与拙作《〈文心雕龙〉批评陆云研究》互参,详见胡辉:《〈文心雕龙〉批评陆云研究》,载于《文艺评论》2020年第3期。
表1 《文心雕龙》“文学评论”批评陆机条目汇总
首先,“二俊”之说出自《晋书·陆机传》: “至太康末,与弟云俱人洛(旲亡后,入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1]1472可见“二俊”是张华对陆氏兄弟的美称。参酌《世说新语·赏誉》记载“君兄弟龙跃云津,顾彦先凤鸣朝阳,谓东南之宝已尽,不意复见褚生。”[5]235又“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悬鼓之待槌。”[5]236综上,陆氏兄弟获“二俊”美誉,并无不妥之处。
其次,张华在西晋初年地位很高,名重晋武帝之时,又辅佐惠帝,他对陆机赞誉有加,据载“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 ‘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5]143同时,在张华“对左思、陆机、陆云诗赋创作所进行的美学导向中,见出他自己的审美趋向和诗学观点,显示了他在西晋文坛上领袖群彦的地位”[6]由此, “可以这样说,张华是确定陆机‘太康之英’ ‘百代文宗,一人而已’地位之路上的第一人。”[7]所以陆机“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见华一面如旧,钦华德范,如师资之礼焉。华诛后,作诔,又为《咏德赋》以悼之。”[1]1077
最后,“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一句,透露出北方人氏对南人仍有偏见。在张华看来,陆机说到底不过是伐吴之后的人才战利品,本文举《世说新语》蔡洪入洛以佐证。《世说新语·言语》有记载,蔡洪吴郡人,太康中举秀才入洛,而“洛中人谓: ‘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隽于岩穴。君吴楚之士,亡国有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5]45由此可见,对吴国昔日世家大族而言,平吴之后境遇确实难堪也。
三、《文心雕龙·才略》批评陆机详情及得失
《才略》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七篇, “本篇所重,在比较作品之长短,作家之同异,知人之事也。”[8]163《才略》篇共评两晋作家二十五人,陆机是其中之一,刘勰说: “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参酌“论文叙笔”中一些篇目对陆机的批评,可以见出,刘氏此论深具卓识,基本概括了陆机的主要成就、作品基本特点、创作重要得失,但再次表达了对陆机行文之“繁”的不认同,于此笔者有不同见解。现详述如下。
首先,“才欲窥深”,据《晋书·陆机传》载: “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1]1480加之“陆机外向好逞才”[9]383,又“张华尝谓之曰: ‘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1]1480加之《世说新语》说: “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5]144可见陆机确实才华卓越、文采优秀,所以“辞务索广”,但“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可见刘勰对陆机“才优”而得“繁”的判断是十分准确的。
其次,“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参酌《体性》说陆机“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又《熔裁》“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凡此种种,这些都是刘勰对陆机文“繁”的主导看法,故有学者指出这是刘勰出于对“简”的赞美,而谴责陆机创作中的“繁”[10]259,但笔者认为,刘勰批评的是“至陆士衡诸公,则风气始漓,其习渐移,故其体渐俳偶,语渐雕刻,而古体遂淆矣”[11]的创作倾向,而陆机恰恰成为一个实例而已,归根到底与刘勰不满“彩丽竞繁”的时代风尚有关,因此把陆机创作之所以驳杂繁缛,理解为“家国与人生的多重失落,使他执意于要从文学事业中寻觅精神补偿,实现神圣不俗的自我价值。他把自己的一切的情感、林林总总的辨思,都糅而抟之,再布散消解到他诗赋文章的字里行间”[12],似乎更为妥帖些。
四、《文心雕龙·程器》批评陆机详情及得失
《程器》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九篇,属刘勰作家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主要论述作家的道德品质问题。王元化先生认为: “《程器篇》是一篇最值得重视的文字。刘勰在这篇文章中论述了文人的德行和器用,借以阐明学文本以达政之旨。其中寄慨遥深,不仅颇多激昂愤懑之词,而且也比较直接正面地吐露了自己的人生观和道德理想。”[13]同时, 《程器》也是研究刘勰思想的重要资料。“此篇分四段。首段总揭篇旨,在文行并重。中包二层:一设喻明华质当并茂,次举前人评论,叹文人之无行。”[8]168刘勰列举包括陆机在内的十六个作家在品德上的缺点,并说“陆机倾仄于贾郭”,详情如下。
《晋书·陆机传》说其“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1]1481,又“彰,贾后从舅也。与贾充素相亲遇,充妻待彰若同生。……及贾后专朝,彰豫参权势,物情归附,宾客盈门。世人称为‘贾郭’,谓谧及彰也。”[1]1176笔者认为从品德方面来评论作家,主张德才兼备,才是刘勰撰写《程器》旨归,虽然陆机“倾仄于贾郭”,但从社会人际关系说,对文士们凭自己性格爱好而又无损、无害于他人的行为,似乎应该宽容些,这可能也是刘勰所希望的,同时借指摘古代文士的疵咎来暗示当世文人,也符合刘氏撰写《程器》篇的初衷。
五、《文心雕龙·序志》批评陆机详情及得失
《序志》是《文心雕龙》全书的总序,列在末篇,是研究《文心雕龙》全书和刘勰思想的重要篇目。在着重评述魏晋以来文学理论著作的得失时,谈到陆机与《文赋》,全文如下。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瑒文论,陆机《文赋》,仲治《流别》,弘范《翰林》。
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功,《翰林》浅而寡要。
这里,刘勰评陆机《文赋》“巧而碎乱。”笔者认为刘氏此论有失偏颇,值得商榷[注]可与胡辉的《〈文心雕龙〉批评陆云研究》 (载于《文艺评论》2020年第3期,第93-101页)一文互参。,又参酌《总术》篇批评《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这样刘勰批评陆机《文赋》是否得当,值得商兑的余地就更大了,具体如下。
一方面,《文心雕龙》比《文赋》晚了将近200年,但二者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曾指出: “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14]所以“我们读《文心雕龙》,如能够仔细地参读《文赋》,就会发现,短短的一篇《文赋》,不仅已涵盖了《文心雕龙》全书的大体结构,而且《文心雕龙》中的诸多基本看法,运思路径,都可以从《文心雕龙》中找到端倪。”[15]其次,黄侃先生说“碎乱者,盖谓其不能具条贯。然陆本赋体,势不能如散文之叙录有纲,此与《总术》篇所云,皆疑少过。”[16]诚然,全文近两千字的《文赋》本身乃是“赋”,并且“不谈赋这种文体就无法理解《文赋》”[10]77。
另一方面,《文赋》关涉若干重要理论问题,“它是我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独一无二的一篇关于创作问题的专论,虽然不能与博大精深的《文心雕龙》相比,但从具体地全面地分析创作过程来看,又为《文心雕龙》所不及”[17]6-7,且“‘文论’作为文学理论的性质,由《文赋》而得到加强”[9]363,更值得关注的是“《文赋》的每一个论点,在《文心雕龙》中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响。”[17]7,具体阐述《文心雕龙》继承和发展《文赋》的地方,可归纳四点: “第一,关于文思和才学的关系问题;第二,关于创作中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第三,关于创作的技巧问题;第四,关于继承与创新的问题。”[18]260-261另外“《文心雕龙》对陆机其他作品的评价都是很高的,而独于陆氏《文赋》语多贬责,想必是因为刘勰的《文心雕龙》多本于陆赋,而且大大地超过了它,所以只感到陆赋不足的缘故”[18]265。
综上所述,刘勰对《文赋》的批评,今天看来虽有片面之嫌,但瑕不掩瑜,无论如何,它都无损于刘勰这位一千多年前中国文论批评大家的伟大,把这种批评理解成刘勰“为了给他自己的文论之作留一个位置,刘勰感到有必要把所有的前辈之作都打发干净(大约一千年之后,叶燮也在他的《原诗》里做了同样的事情,他指控所有的前辈之作都缺乏系统,其中包括刘勰,见第十一章)。尽管刘勰主张独创,可是读《文心雕龙》,你无时无刻不在倾听刘勰的前辈发出的声音”[10]310,似乎更为合理些,况且刘勰抓住了“为文之用心”这一核心问题,“对文学的内容规律,做了系统的专门论述。这是他学习陆机而又超过陆机的地方。”[4]859
六、结语
《文心雕龙》“文学评论”对陆机的批评散见于《时序》《才略》《程器》《序志》4篇,共计5次;对陆机才学、人品、创作倾向、作品(主要是《文赋》)等问题,进行了全面批评;整理并细评刘勰在“文学批评”中品诠陆机的内容,是有关陆机研究的重要一极。本文汇总并详论《文心雕龙》“文学评论”批评陆机之得失,认为:刘勰虽然在对文学理论的系统把握上全面超越了陆机,但结合“论文叙笔”中相关篇目对陆机的批评来看,刘氏引用陆机具体篇目理论主张支撑其文论观点,基本能以历史的眼光予以评论,代表古代迄于现在,有关批评的陆机较高水平,虽然时隔一千多年,确有值得商榷之处,我们或有认为不尽确当的地方,但对这些具体的意见,笔者认为我们一方面不应过于苛责古人,另一方面也应对我们以今衡古的眼光,保持必要的谨慎和应有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