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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苏州文人与寺观曲会*

2021-11-05郑世鲜

江苏地方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文人苏州

◎郑世鲜

(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江苏南京 210005)

寺观本是佛道圣地,是宁静之所,除了传统佳节举行酬神祭祀活动会有戏乐演出,寺观大多数时候都是与钟声、木鱼声、风声、水声相伴,戏曲所代表的世俗的声色享乐与佛道的清净无为似乎是有所相违的;而庙会祭祀的歌舞游艺又总是面向民间的,所以文人群体的声色歌舞似乎与寺观有着天然的隔阂。在明末清初的苏州,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贩夫小卒,皆有戏曲声色之好,观戏听曲已然融入到了苏州人的日常之中,成为吴地风俗的一部分。身处其中的文人士大夫既是这种风气的追随者,更是引领者。在明末清初戏曲之风蔓延的吴中地区,文人们显然没有放弃开辟寺观这一风景绝佳之演出场所。

一、苏州寺观曲会出现之缘由

文人们对山水的迷恋永远值得寻味。向外,他们发现的是山长水阔的广袤之野;向内,他们则乐于在居所之中构建山石清泉的微缩景观。“不离轩堂而共履闲旷之域,不出城市而共获山林之性。”[1]可以说,甲冠天下、秀丽玲珑的苏州园林,承载的正是苏州文人士子对于自然的一种向往。苏州文人对于自然和美的热忱并不仅限于此。这种对典丽精致的美的追寻,已从士大夫的园林池馆延伸到了更广的地方。吴中地区林立的佛庙寺观可以说也是这种精致化的蔓延的一种体现。南朝佛法兴盛,寺塔兴造之风盛行,此后风气不衰,以至江南之地佛寺林立,而江南各郡,吴中寺庙尤盛。卢熊有云:“东南寺庙之胜,莫盛于吴郡,栋宇森严,绘画藻丽,足以壮观城邑。”[2]无论是常建笔下“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3]的破山兴佛寺,还是张继笔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4]的寒山古寺,苏州的寺庙一直声名在外,是无数文人的魂牵梦萦之地。苏州的道观虽不如佛塔那般兴盛,但亦有像玄妙观、福济观这样闻名遐迩又风景旖旎的所在。明初徐有贞的《福济观新建祠宇记》中称福济观“又樊之树之,有池有岛”[5],其外孙祝允明更是称其为“吴中真境”[6],徐有贞又称玄妙观“一州道宇之甲”“士大夫往来经由于常者必游焉”。[7]可见像福济观、玄妙观这样的香火繁盛之地,往往也是文人们心中的辋川之境。

苏州的寺观多是依山傍水,于自然之幽僻处建构,古刹多配名山,处山林之深,让人可享静中之静的幽趣。与私家园林相比,寺观在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上有着天然的不同,它既是自然之景的一部分,又是人工雕琢的产物。自然与人力的契合,共同构成了寺观的独特魅力。据《藏海寺志》载,苏州的河阳山永庆寺有内外八景、后十景。其中既有人工辟出的景致,也有环绕寺庙的自然幽境。寺内有“三潭、四井、古桧、空杨、秀峰、醴泉、丞相墓、状元台”[8],寺外有莲荡游鱼、桑岸啼鸠、松林落照、凤台雪齐、虎洞云归、秀峰飞翠等。在文人心目之中尊为圣地的寒山古寺也是人为之景与自然之景兼备,寺内有“回廊周匝,泉石楼台,花木扶疏”,而“寺居狮岭虎阜之间”,有“长江大河,重袭映带,水木湛华,翛然清逸,而又帆送夕阳,渔歌互答,其西南诸峰,苍翠奔拥,游其地者宛然置身画图中”[9]。私家园林是封闭的私人禁地,而寺观却是公共的,拥有更加开放的景观,既可拥览寺观之中的亭台轩榭,也可坐拥寺观之外的山川河流。邓尉山下光福寺的梅花,灵岩寺内可堪怀古的琴台砚池,都是文人们可自主游览的公共景致,是文人们随性而起就能拥抱的雅趣。这也是吸引文人们驻足、观赏,并于此游宴雅集、举办曲会的重要原因。

明末清初的苏州,士僧之间的交往极为频繁,文震孟曾在《寒山寺重建大雄宝殿记》一文中写道:

寒山寺之名冠姑苏也,实系于“江枫渔火”之句……一如其门,清幽萧远,别为一境,以是从来名公韵士,往往乐为之题咏,为之记志,而寺愈有声。后有晓山旭公,能以雅事作佛事,修竹名花,图书香茗,媚秀静好,使人徘徊不去。[10]

士人与寺院、与僧人之间的关系是紧密而亲密的,寺院有赖于文人传其声名,文人也可在寺院之中享一份幽趣,何况当时的僧人有很多本就具有极高的文学艺术修养,身兼文人身份,士子们与他们频繁交往,并把曲乐之风带入寺院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苏州寺观曲会的具体情境

当时在苏州的寺观中举行的曲宴曲会,留下记载的有:

寺观名称 参与人员 出处休休庵 冯时可、申时行等 冯时可《申太师招饮园中因往休休庵》广化寺 方子通等 方子通《和广化寺午日府宴致仕诸公诗》寒山寺 朱长春、李叔玄、陈衡冰等朱长春《李使君叔玄以阻冰携酒寒山寺,遣骑邀同陈公衡冰嘉令、同年颜左史、范卿夜集,同用清字,陈颜俱海上人》小乘庵 张凤翼、徐长吉等 张凤翼《上元日同刘佥宪宴徐太学长吉小乘庵观灯徐刘倩也》东禅寺 韩雍等 韩雍《与冯宪副、朱挥使昆仲游东禅》松廖寺 程嘉燧等 程嘉燧《松廖僧房清夜听曲和等慈师》张凤翼《毛肇明、方叔觐、禇荩甫、杨济卿、蒋公鼎、文梦珠六君挈过承天寺张女戏作》承天寺 陆采等 陆采《十六夜与朱都二子酌月承天寺四首》福济观 姚弘胜等 姚弘胜《臞翁先生同望翁母舅见过有作》承天寺张凤翼、毛肇明、方叔觐、禇荩甫、杨济卿、蒋公鼎、文梦珠

记载虽不多,但考虑到寺观这一地点的特殊性,即使寥寥数言也值得玩味和探寻。

这些曲会的组织一般分两种:一种是文人们主动地聚集于此,另一种是寺僧道人的组织和邀请。

寺观的清幽僻静十分适合小型的私人聚饮,三五友人正可于此山中幽地谈玄听曲。致仕家居的申时行就曾招饮友人在佛庵之中,于深林寂院中同听笙歌:

绿野傍丛林,钟声近可寻。

逃禅来上相,延客听高吟。

宝地分花馥,朱楼隔水阴。

笙歌不碍道,喧静总无心。[11]

绿野深林,锦簇花丛,水阴朱楼,最是幽静之所,于此谈玄听曲,正是别有风味。

寺观作为对外开放的场所,有时候也会承办大型的宴集,成为风流云集之所。方子通有诗《和广化寺午日府宴致仕诸公诗》云:

使君潇洒上宾闲,金地无尘昼敞关。

风镜箫声来世外,日长仙景在人间。

诗成郢客争挥翰,曲罢吴姬一破颜。

此节东南无此会,高名千古映湖山。[12]

居乡致仕的诸士绅即选择了广化寺作为他们张宴聚集之所,既能听吴姬唱曲,又能一览湖山之盛,真是既有生趣,又有高趣。

朱长春也有诗记众人于寒山寺集会,一时间“野寺筵开走马迎”,众人聚集于此诗酒高会,漫听歌吟,“吴越风流今夜集,天涯酬酢故交情。疏疏月外渔灯浅,细细林中僧梵清。小竖鸣筝歌子夜,当杯一曲壮心惊。”[13]刘凤也曾在上元佳节,在小乘庵邀众人观灯赏曲,“名园佳节敞宾筵,拂树春辉四座怜。灯烛星罗城不夜,笙歌鼎沸乐钧天。雨花近见如来界,火齐遥同舍利悬。剩有珠玑凌彩赋,还输冰玉兢清妍。”[14]小乘庵虽是佛庵,亦称名园,此处的火树灯花、笙歌鼎沸之色,与私家园林的灯曲之会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除了文人们的主动驻足,和当地文人交好的僧人有时也会参与,甚至亲自招宴。当时苏州的僧侣有不少擅长笙管之技。皇甫汸有诗《河间二僧善笙管之伎,寄居虎丘,或闻妙响,子约赠诗余遂同赋》,对二僧笙管歌艺的描绘是“一闻清响惊人耳,急节繁弦不敢弹,短箫长笛何能起。单鸣散落雨花频,合奏菩提别放春”。[15]虽身为僧侣,却能有如此精妙的技艺,可见当时苏州禅林深院中真是别有天地。更有不少僧侣道人能歌清曲,所以闲暇之时由寺观出面,或是张乐开宴,或是老友小聚间漫听歌吹,也是十足的文人乐事。

韩雍的《与冯宪副朱挥使昆仲游东禅》即描述了东堂长老亲自招待,以善歌清曲的小童佐酒,众人征歌听曲、捧觞吟咏的场景:

登堂坐我蒲团上,妙香香茗时时传。

唤来高徒聪上人,颐指气使勤周旋。

须臾开筵列尊俎,欸笛甚觉心诚虔。

英豪宪副天下士,老成挥使人中贤。

更夸玉雪美公子,好诗好礼今无前。

携得仙家施小童,长歌大雅声清圆。

玉田欢感呼行者,青天歌舞齐联翩。

一派仙音众侧耳,重斟美酒烹肥鲜。

案头石砚压锦笺,墨浆如膏笔如椽。

诸僧罗拜不肯起,阑门索我留诗篇。

君不见远公结社住白莲,一招靖节贤名传。

又不见昌黎有书遗大颠,美誉煊赫垂千年。

愧我无能继古作,爱此光景徒留连。

草草留题拂衣去,何须更问三生缘。[16]

有僧众捧香奉茗,殷勤周旋,又有仙音盈耳,妙舞翩跹,文人与僧人在此遇合,可谓是共享同一种身份,也共享同一种人生意趣。

程嘉燧也有诗《松廖僧房清夜听曲和等慈师》写众人受禅师之邀,于松廖僧房中清夜听曲。

关于道观内的戏曲活动记载不多,但少有的资料也能让我们一窥端倪。

据《百城烟水》卷二“福济观”条记载,姚弘胜是清初苏州福济观的一名道士,其颇通文墨,与当时当地的文人交往颇多,朱峻、徐崧等常往来于福济观,在此诗酒唱和,这里显然成了一处适于文人集会的世外桃源之所。姚弘胜的一首小诗记录下了友人们来访,一起漫听笙歌的闲事:

联袂高人特枉顾,洽逢披氅出烟萝。

未能点易兼乘鹤,却喜携书欲换鹅。

琳札开函知姓氏,琅璈隔院听笙歌。

闲门相对忘城市,且共持尊咏涧阿。[17]

友人携书帖至,众人一起赏书帖,听笙歌,于园林水涧边持酒捧觞。道观幽地,让人一洗尘俗,得以暂时卸下城市的烟火气。

三、苏州寺观曲会的特点

然而,佛院寺观毕竟是宗教圣地,深山古刹之中,晓寺钟声在畔,目即之处也遍是佛身与香火,歌舞宴乐在此难免也会多一份敬畏。所以比起私家园林歌舞的热闹喧丽,禅院寺观之中的张乐开筵,平添了几分优雅和肃穆。

张凤翼、毛肇明、方叔觐、禇荩甫、杨济卿、蒋公鼎、文梦珠等人曾相携于苏州承天寺演女戏。张乐开筵,女声杂沓,本应是轻狂文人的一次风流之会,但身处禅林幽静之地,一切风流邪狎之态都被过滤和整合,文人们往往能从风流幻境中跳脱而出:

禅房幽径曲池边,选胜征歌得地偏。

女子似从安忍国,酒人堪比竹林贤。

台荒亦见垂青栁,社散重看礼白莲。

英道眼前超浄土,不知今夕是何年。[18]

于此禅房深林、幽径曲池边选胜征歌,其所搭建出的戏曲景观也就与私人园池有所不同,粉质红妆的窈窕歌女化身佛教宗地的飘飘神女,诗人们仿佛化身魏晋时慷慨谈玄、姿态翩翩的竹林七贤,此种玄妙“仙境”,自是与私家园林的风流之境大相径庭。

同样是承天寺,陆采也曾与友人在此征歌酌月、吟诗赏曲。于月圆之夜观月赏曲本是吴中旧俗,也是文人张乐赏曲最寻常的场景之一,但于寺院之内听笙歌、赏月色,难免在意境与姿态上与寻常有所不同。

月讶经年别,人欣此日逢。

水清云自卷,夜白境涵空。

地入禅林寂,花留邻槛红。

年年歌吹里,挥手挹飞虹。

散发疏林翠,飞筹馔石华。

虫青轻点案,烛隐半消花。

人去空玄鹤,诗成掇彩霞。

浮生吟弄里,圆缺底须嗟。

蓝若延佳赏,蕙肴留好宾。

共听联袂曲,不见折香人。

僧扫苔间坐,云生头上巾。

石床浑失寐,清照一吟身。

绛气浮芝宇,芳风袭芰衣。

仙游传凤吹,龙卧净云霏。

片叶浮霜小,丸鸿贴汉微。

此时瞻眺远,直欲揽支机。[19]

赏月听曲,本就追求一种清明空盈的境界,在寺观之中,似乎更容易达到此种境界。禅林阒迹之处,水清云卷,月照清苔;烛影幢幢,曲声缥缈;散发疏林,凉风吹衣,让诗人不禁产生了“人去空玄鹤”之感,仿然进入一种“天人合一”之境。

另外,作为宗教圣地的寺院道观,自带肃穆与整饬,除开宗教祭祀的场合,这里一般不会搭建戏台,进行彩串演出。曲会中欣赏的一般都是清唱之曲。

程嘉燧《松廖僧房清夜听曲和等慈师》一诗中所描绘的就是寺观曲会中的清唱之景:

白皙虬髯美丈夫,敲冰啄玉写圆珠。

汪伦情比潭千尺,如此歌声得似无。

嚼羽含商一茧幽,吟风曳露几蝉秋。

客愁满眼西江水,卷入僧窗烛下流。

长史濡头因剑器,素师抱足识书源。

由来大叫狂呼意,此际傍惶无一言。[20]

“清唱,俗语谓之‘冷板凳’,不比戏场借锣鼓之势。全要闲雅整肃,清俊温润。其有专于磨拟腔调,而不顾板眼;又有专主板眼而不审腔调,二者病则一般。惟腔与板两工者,乃为上乘。至如面上发红,喉间筋露,摇头摆足,起立不常,此自关人器品,虽无与于曲之工拙,然能成此,方为尽善。”[21]不扮演,不化妆,不穿戴行头,没有锣鼓喧闹之声,演唱“清曲”注重的是曲情曲意,讲究的是字音板腔;而寺观这样的清净之地,似乎最适合敛息凝神来倾听一场清曲之声。无檀板筝声佐奏,只是纯粹的清唱,却与此寂寂禅林的场景显得相得益彰。“嚼羽含商一茧幽,吟风曳露几蝉秋。”屋内是清曲幽幽,屋外是寒蝉凄切,大概很难有比秋夜的僧房更凄清冷寂的地方了,歌声中的幽怨与哀愁在此处能得到更好的传达,引发听众心中更深切的共鸣。文人们之所以作此选择,也正有赖于此。

其实,佛院寺观的曲会活动本质上来说仍是园林歌舞的一种延伸,只是因为场域的严肃性而消解了一部分的娱乐性。但其中体现的文人趣味仍是一脉相承的。在这里,文人们借助一切或自然或人为的风景营造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戏剧景观,与瓦肆勾栏的喧嚣相比,这里有文人憧憬的宁静,与纯粹剧场的逼仄相比,这里更多一份随性和自由,寺观曲会在明末清初的苏州也许算不上什么典型的文化场景,却仍然可以成为我们一窥当时文人活动情态和戏曲活动状况的一个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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