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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

2021-11-05张婴音

中外文摘 2021年17期
关键词:摇橹船身船舱

□ 张婴音

我要记下关于夜航船的事,是因为自从我在五岁那年坐过夜航船之后,我便从此再没有能够摆脱它。天快黑下来时,我们踩着一条宽宽的跳板,走上了一艘木船。

记忆中的那条船,船篷很特别地刷成长长一排白色,在暮色里看上去灰秃秃的。船篷下黑黝黝的,使人想起山洞和妖怪。我呆望着船舷两边悠悠荡去的河水,迟迟不肯走进那“山洞”去。

后来有戴着毡帽的老头,吆喝着推移那些船篷,篷原是半圆形的,像一把弯弓。他们把几张篷叠架在一起,就有黄昏的余光照出了“山洞”的原形:竟是一舱底擦洗得晶亮的船板,从头铺到尾。贴着一边的篷角,有几十个卷起的铺盖,下面露出船板旧而干净的木纹。那木船的宽度,恰好可躺下一个人。已有陆续弯腰进舱来的旅客,规规矩矩脱下自己的鞋放在铺板一角,然后歪下身子,在蓝花布的棉垫上七仰八叉地躺下去……

那会儿我忽然意外地发现,唯有五岁的我竟然不必弯腰就可以走进那低矮的船篷里去。

我发现所有的大人在钻进船篷之前,就已低下头做好了弯腰的准备。

我发现所有的大人一旦钻进了船篷之后,便再也不想或不能站立起来。

于是我以极快的速度从船头到船尾跑了一个来回,在船板上使劲踩着我红色的灯芯绒棉鞋,用小手拍打那坚硬冰冷的船篷。我居然可以挺直了胸脯,趾高气扬地直立行走在这条船上,自由奔跑跳跃,我感到船身在我微不足道的小身体下轻微摇晃起来。

我真希望一辈子坐夜航船。

那船篷终于被平平实实地拉合上了。一层压一层,很像冬笋的硬壳。船篷两头挂起了厚厚的棉帘子,船篷中央吊着一盏昏暗的汽油灯,若隐若现地照出篷顶上一根根弯曲的竹筋和编成十字形花纹的竹篾。忽然有一只大手拧灭了那悬挂的汽油灯,四周一团漆黑。黑暗中有一亮一灭星星点点的红火闪烁,我的喉咙被弥散在四周的那股呛人的烟味熏得痒痒的。我拼命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只黑匣子顺水漂流……

我嘤嘤地哭起来,我的心里充满恐惧。那时我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女孩,我从来只有在自己家里的床上睡觉。那么,难道这些大人上船就是为了睡大觉来了?这些大人真是一点都不懂事。

船舱里很快安静下来。从船舱的另一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和喘息声,还有船尾那些被捆绑的活鸡鸭发出的喑哑的挣扎声。在那些声音的间歇中,渐渐升起一种有规律、有节奏的响动,像是什么人在开启着一扇古老的木门,又重新合上,周而复始……

是摇橹人草鞋踏着船帮的声音,妈妈说。

又夹杂着断断续续的音乐。好听,却悲哀。像运河的摇篮曲。

是摇橹人唱的小调,妈妈说,摇橹人很苦。

似乎因着这橹声,才知自己确在行走。船身随木桨一左一右地摇摆,倾斜中,我觉得自己轻微地眩晕。

便缠着妈妈讲故事。

橹声渐渐远去,像消失在小巷深处的卖炒白果的竹板。

却不知为什么我越发地眩晕起来,手心沁出了一层湿汗。后背的棉袄烫得像刚灌好的热水袋,喘不过气。我热,我说。那时我不会说闷,其实一定是闷。我闻到空气里有一股呛鼻子的臭鞋臭袜子味儿,还有陌生人的陌生气味。像笼子一样,我难受,我大声说。那时我不会说窒息,其实一定是窒息。

有人猛地翻了一个身。

我觉得自己也被人猛地翻了一个身,什么东西从心口使劲往上蹿。我呃了一声,我听见妈妈慌慌张张地搜寻着什么。终于我哇的一声——有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喉咙里喷出来。我死死抓住妈妈塞给我的一只冰凉的圆盆,在黑暗中倾其所有地吐了个痛快。

天亮后我才看清妈妈塞给我的那只圆盆竟是一只痰盂,就是离开家时,妈妈一直让我自己用网兜拎着的那只洁白的小痰盂。既然妈妈明知道坐夜航船会呕吐,为什么还要带我来坐这令人呕吐的夜航船?

记不清我吐了几次,那条一摇一晃的夜航船始终没有放过我。它好像因着我的不肯睡下而故意惩罚我。它好像更喜欢那些乖乖趴下的大人。后来我听见在船的另一头也有人发出哇哇的声音,原来大人们也难逃呕吐,既然他们知道要呕吐,为什么还要坐这令人呕吐的夜航船呢?

我便吵着要尿尿,也许真实的小心眼儿是想离开这憋气的船舱。

后来果然就让妈妈牵着,跌跌撞撞地从那一个个铺盖卷的空当中小心地跨过去。当妈妈撩开那厚重的门帘时,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深蓝的河边上跳跃的一丛橘黄色的渔火,还有远远的岸上微弱的灯光。

现在我还能记得当时的情景:河很宽(既然很宽船为什么那么窄?),水很平(既然很平为什么船会摇晃,像走在七高八低的石子路上?),天空是灰蓝色的,很高很远(既然天那么高,为什么船篷那么低,只能让人躺倒?),我们的船很小很小,孤零零地在大运河里慢腾腾地挪动。大运河里其他一条船也没有,岸边上模模糊糊奇形怪状的桑树林,很像一幕幕皮影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而舱板上很亮,看得见摇橹人手中那支巨大的木桨,在水面上激起亮晶晶的水花。

忽然前面的天空中就架起了一座单孔的石拱桥,当船身从桥洞里缓缓穿过的时候,竟如手指滑过古老的琴键,水波在桥洞空阔的琴腔里发出嗡嗡的回声,很是奇妙。

又忽然,河心就出现了一所小房子。房子的基部有十几只柱脚,像鹤一样立在水里。房子四周有一圈用竹篱笆围起来的栅栏,妈妈说那叫渔寮,住着看守鱼塘的人。当船经过栅栏时,便听见一声短促的哨声,船底擦过落闸的竹篱,伴着长长的“唰——”声,像叹气也像撕信封开口,舒服而快意。又掠过一阵飘着鱼腥味的凉风,竟把我的燥热、我的恶心、我的眩晕都驱走了。

原来夜晚的大运河是这样美丽而有趣的,却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那黑咕隆咚的船篷下?

睡吧,妈妈说。她攥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

她弯下腰低下头掀开门帘把我送回舱里去。我摸索着从那些蜷缩的人形空当中跨过去。我几乎踩在了大人们的鼻尖上,大人们在睡梦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我知道我绝不可能再重新去甲板上撒尿,我的反抗已到了尽头。更糟糕的是,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便重新开始了眩晕和呕吐,一直吐到根本没有一滴尿为止。

我终于发现自己也乖乖地躺了下来。

站立不可能,终于是连坐着也不可能了。

远远地有雷声传来,可我后来悟出那不是雷声而是鼾声。摇橹人的小调萦绕在我的头顶,妈妈轻轻拍着我。这情形很像摇篮,但我已经不再需要摇篮了。

我记得那个时刻我很绝望。我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入睡。同那些大人一样,在黑暗中度过黑暗。

那以后船上的一切声音都突然终止,只剩下妈妈臂弯里运河欸乃的桨声。那绿色的漩涡和水流从我枕下穿过,流向一个无底的深潭。

忽然就被一阵骚乱惊醒,黑暗中感觉到船身不再摇晃,妈妈轻声说到了。头顶的船篷发出咚咚的响声,继而被移开去,投下一道苍白的晨光。从那被移开的船篷向外望去,朦胧的曙色中一片临水的灰色房屋,一条黄狗冲着河面懒洋洋地叫着。岸边一间青石砌成的亭子里,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是外婆家。在一艘陌生的船里同一些陌生人一起走过陌生的夜路后,就到了外婆家。从此夜航船永远同外婆家不可分离。从此外婆家永远是夜路尽头一个晨光熹微的梦。

那一夜我吐出了我童年的天真。

那一夜我失去了我的可以直立的夜航船。

后来也许还坐过几次夜航船。当时从杭州去杭嘉湖平原水乡的洛舍镇,这是唯一的交通工具。那时人们没有别的船可以选择。我记得每一次去坐夜航船心里都充满忧虑:待我长大以后,是否也将如同那些大人们一样,弯腰低头钻进船篷,在这无法直立的船舱中去走那黑夜的航程?那么长大意味着什么?长大便不再是我自己了吗?

幸运的是待我长大时,小火轮和汽车已替代了那漫漫长夜的木船。我幸免于探望外婆时那一夜的忍耐与焦灼。然而,那五岁时的夜航船却无法从我记忆中消失——我从此害怕睡觉,从此晕船、晕车、晕飞机,从此呕吐不止。那夜航船的幽灵在噩梦中缠绕我时,我总是不能直立地蜷着身子,从黑暗中那一个个似人又非人的空当中摸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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