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后一个女巫
2021-11-04丁紫慧
丁紫慧
墙上破旧的古铜色挂钟敲了两下。
脚旁卧着的黑猫耳朵动了动，眯了眯眼睛，又继续睡了过去。壁炉里的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我想我左边大腿的皮肤肯定被烤得通红，但我还是不想离这壁炉远一点。虽然还没有下雪，但是冬至之后，天就冷得不行。早上出门前我只喝了一杯豆浆，中午十二点左右又误入了这个奇怪的屋子，到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
“奶奶，两点钟了。”我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看着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熟的老人，她身材臃肿，几乎要把那个破旧的灰色小沙发压瘪了，沙发里的黄色海绵被挤得裸露出来。
这是个奇怪的老人，她看到我误入此处时并不惊讶，好像我的出现在她意料之中。我推门进来时，她就抱着猫歪坐在沙发上，像是久别重逢般，很自然地对我说：“你来了？”
我看着这个小得可怜的屋子，里面只摆放了一个壁炉、一个沙发和一个板凳，地上胡乱扔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有的被盒子装着，有的被塑料袋装着，好像有八音盒、水晶球等。右边的墙壁倒是很精致，陈列着奇奇怪怪的物件，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黑色的鸟，它被放在正中间，站得笔直，神态高傲。
“奶奶，我家就在这个镇子。本来我打算回家吃午饭，但是我现在，好像走错路了。”我在心里想，这应该是个拾荒老人，奇怪的拾荒老人，但我实在不记得镇子里有这号人物了。
“你没走错。”
“来这边坐坐吧，我刚把壁炉的火升起来，就等着你。”她指了指壁炉旁的凳子。
“我妈妈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呢。”我迟疑着。
“没到時间，你是出不去的。”
“什么时间？”
“你妈妈有事耽误了，现在还没到家呢。”她没回答我这个问题。
“有手机吗？”我问。
“我可没有那种坏东西！”
她一定是在诓骗我，我转头打算开门出去，却发现门把手竟然拧不动，应该是被什么卡住了。没办法，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到凳子上去。
我还想问她，但是炉火愈烧愈旺，屋子里的温度渐渐高起来。她慢慢睡了过去，而我也逐渐放松警惕，打了一会儿盹。
但我实在太饿了，我知道打扰老人睡觉很不好，但我还是叫醒了她。
“我饿了，奶奶，这里有吃的吗？”
她才睡醒过来，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她瘪了瘪嘴，放下一只脚踢了踢沙发，“这里头有，自己来拿。”接着又把腿盘了上去。
我过去蹲下身，用手去摸，才发现这沙发底下竟然是中空的。穿过海绵，我从里面拽出了一个沉重的塑料袋。
塑料袋上写着“灰化肥，会挥发”。
我念了几次，都没念准。
“念什么……念！”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太长了，她就像个大气球，把肚子里的气都要排放出来了。
我从袋子里掏出几个马铃薯，“还有荸荠！”我惊叫，我最喜欢吃荸荠了。
“大惊小怪什么！”她笑了笑，又瘪了瘪嘴。
我兴高采烈地把马铃薯丢进火里，没过多久，屋子里就弥漫着一股甜香味。脚边的黑猫也醒了，它冲着壁炉喵喵叫着。
我拿起旁边的黑色火棍，把马铃薯扒拉过来。这黑色火棍的质感很好，很轻，不像是寻常的铁做的。我仔细瞅了一眼，上面还刻有细小的花纹。
“咦，这个火棍……”
“是魔法棒。”老人打断了我。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她又重复一遍，“是魔法棒。”
“我才不信。”这屋子的摆设的确很像童话书里女巫的房子，但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
“哼！”她翻了个白眼，从沙发上起来，从地上捞起一个马铃薯，开始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你们这些小伢伢，懂什么！”她有点口齿不清。
“什么？什么小伢伢，小伢伢是什么？”我把马铃薯滚了几圈，又捡起来。撕开来吃，烤得果然不错，外焦里嫩，唇齿留香。
“这是古老的语言。”
我还是觉得她在和我开玩笑，我撕了一小块马铃薯丢到地上，黑猫抬头看了我一眼，开始舔舐。
“我相信科学。”我斩钉截铁地说。
“科学？科学！哼！你试试，科学可以让这火再升起来吗！”老人要是一生起气来，那谁也拦不住的。她嗓门突然提起来，开始质问我。
话音还未落，壁炉里的火突然熄灭了，像是应和她一般。
“你试试！你倒是试试！”她看着我狡黠地笑，像恶作剧的小孩。
我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开始在屋内寻找打火机或者火柴一类的东西。先是在地上翻找，我把破旧的木制八音盒抽屉打开，里面却躺着个蛋，像鹌鹑蛋那么大，蛋壳却是雪白的。蛋下面细心地垫了棉絮。
“唉？这是什么？”我用手碰了碰里面的蛋。
她翻了个白眼。“夜游鸟的鸟蛋。”
“什么？什么鸟？”我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没学过汉语。
“夜、游、鸟。”她叹了口气。
“晚上的时候，夜游鸟会破壳而出，夜游鸟带着一个姑娘，一个穿着黑色长斗篷的姑娘，跳跃在屋脊上。夜游鸟飞到了天地交界处，天才会亮起来。”她说。
“一个姑娘，为什么还有一个姑娘？”
“谁知道呢，总归不是你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丑姑娘。”她没好气地说。
我深吸一口气，把八音盒的盒子关上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和老人计较。
“这可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夜游鸟哦，看到就是赚到。”
什么嘛。
我又去塑料袋里翻找，翻到了一把青嫩的草。这草青得好像刚从土里揪出来，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草只有两瓣叶子，合拢在一起，好像包裹着什么东西。
是含羞草吗？也不像，含羞草的叶子多且圆。但我还是伸手摸了摸它们。
没有任何反应。
“拿过来。”她喊我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把草，像是拿着什么易碎品，而后小心翼翼地掰开两瓣叶子，从中间抽出了一小撮毛毡似的东西。
“这可是世界上最后一把毛毡草，得小心翼翼。”
我见过毛毡草，不是这样的呀！哪有毛毡草里面就是毛毡的！又不是棉花！
我怀疑这是什么无聊的人恶搞做的手工艺品。
“给你吃。”她递给我其中一根。
我心一横，反正只是草或者毛毡而已，吃了应该死不了人。让我意外的是，它入口却不像棉絮，也不像棉花糖那样入口即化，有刚刚好的嚼劲，还甜甜的，口感很是不错。
“这个还挺好吃。”我赞叹道。
“吃了你能睡好觉，夜晚不会流鼻血。”她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从八岁开始，半夜我总爱流鼻血，喝了好几箱“红桃K”也没有用。这事儿除了我爸妈，大家都不知道。
“哼！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呀。真是狂妄自大。
我去察看右边墙壁里的陈设物。
“火柴到底在哪里呀？”我小心翼翼地翻找着。
“没那东西，你不是要给我看看科学的力量吗，你就找着。嘿嘿。”
我看到一本书，书的封面积压了一层厚厚的灰，我用手抹了抹，看到上面写着“魔法速成手册”六个字。
真是简洁大方的名字。
“勇士捕获的猫毛加上蜥蜴的尾巴，还有像稀屎一样没来得及凝固的桃胶，炼成的药水可使人青春永驻。”我念出来。
“什么嘛？什么勇士。”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正的勇士，敢于沖进陌生人的家中，拔下邪恶白猫的毛发。”奶奶说。
“这是入室抢劫！偷窃行为！”她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
“你懂什么。”她说。
“在镇子上承受呆子的一拳暴击并且服用呆子的鼻涕，可以使施术者考试满分。”
“唉！我们镇子上就有个呆子。”
“你懂什么，每个镇子上都有个呆子。”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我翻到最后一页，却发现这页上的字迹不同了。
我轻声念出来——“有些柏木已经独自生长了千年，托起皑皑白雪，有的珍珠还被裹挟在沙粒里，等不到水来洗净铅华。”
“两者被火焚烧，有情人可终成眷属。”
“这个还很有诗意。”虽然我看不太懂，语文也不好，但我的欣赏能力还是不错的。
“万物都有诗意，傻蛋。”
“怎么说？”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当你看到一片叶子掉落下来，你以为你只看到一片叶子。但你没看到，五百年前，它终于变成种子，三百年前，它终于被鸟从深山叼到这里，二百年前，它终于长成了一棵大树，一百年前，它侥幸避开了人没被挖走。它经过四季，经过无数磨难。在这个冬季，而你经过那里，恰巧又刮来了一阵风，它才落在你眼前。”
“你只是看到一片叶子，但你却不知道，它等了你五百年，只愿意让你看它一眼。”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听她讲完，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我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迟疑了一会儿，我又问她：“为什么要用火焚烧？”
“什么？”
“珍珠和柏木。”
“因为两者注定焚烧殆尽，皆成尘埃，才能相遇。”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我耸耸肩。我又看向那只奇怪的鸟。
我原先以为这是博物馆里化石一般的东西，让人意外的是，它的羽毛身躯都极其柔软，竟如同活物一般。它的双眼黑得发亮，我在其中看到了我自己。
“噫，这是什么鸟？”
“这是ater莱斯。”她说。
“什么？”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她好像说了个英语单词？这真是匪夷所思。
“这是阿！特！莱！斯！”
我终于听清楚了。
“这鸟还有名字？它是什么来历？世界上最后一只什么鸟？”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编出什么来。
“哼，它啊，就是一只很普通的鸟，活了千万年。”
“什么普通的鸟能够活千万年？再说，它现在不是死掉了吗？”
那奶奶竟然没再反驳我，她只是嗤笑了一声。
我又问她，“那你是什么呢？是女巫吗？”
“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女巫。”
果不其然，她就偏要加上“世界上最后”这五个字。
“那女巫又能干什么呢？” 我问。
“女巫？”她接着说，“女巫拥有不亚于神的能力，万物有灵，每处草木，每颗星辰，都是一个点。世界是一张巨大的网，女巫能和每个点对话。除了世界的尽头，女巫能清楚地知道所有事情。
虽然我知道她在瞎扯，但这个故事还是挺有趣的。
“那你说说什么时候是世界末日？”这是个玛雅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她白了我一眼，说：“不知道。”
“什么呀，你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女巫吗？”
她又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
屋子里开始冷了。我又缩到壁炉旁。
“怎么？不找火柴了？”她嘲笑我。
“这是你家，你要是想把它藏在哪里，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吧。”
她冷哼一声，又白了我一眼。
“就在你眼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她走到阿特莱斯的面前，拔下了一根羽毛。又走到壁炉边，把羽毛丢了进去。火苗就像魔法一样突然蹿了出来。
屋子重新暖和了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火苗，神色之中竟然有一丝忧郁。
我也仔细看着火苗，火苗肆意，但我只看到一片红。
“这是最后一片羽毛了。”她说。“羽毛用完了，寒冬就要真正地来了。我这老婆子，怕是要冻死啦！”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竟像是自嘲。
我动了恻隐之心，安慰她，“你可以去买火柴的，或者装个空调。”
“你懂什么？”
又是这句话。
我们又烤了一会儿火。
没过多久，她突然对我说：“好啦，时间到了，你可以走了。”
“把荸荠带上，你不是爱吃荸荠嘛。”
我把几个荸荠拾起来，用衣角擦了擦，咬了一口。脆爽又清凉，刚好去去这屋内壁炉带来的火气。
“很快，火就要燃尽了。”她喃喃低语。
“没关系的，奶奶。等到明天，我从家里给你抱一些柴火来。”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我明天就不在这里啦。”
“你走吧。”她说。
我尝试去扭动门把手，一下就扭开了。
“奶奶，往哪里走？”我问。
“往哪里走都可以的。你就凭你的感觉，左边还是右边，魔法还是科学，数学题选A还是选B，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都没有事的。只要你是你自己。”她冲我笑了一下。
什么嘛。我听不太懂。
“好的，那再见了。”我走出门外，关上了门。我决定笔直往前走。
没有走多久，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慢慢地，天地变成一片白。我回头看向那幢小屋，它静静地立在那里。
第二天，我沿着原路返回，却没找到那幢小屋。
我想，这大概是如《桃花源记》的故事一样，也没再仔细去深究了。
过了许多许多年，我也记不清多少年了，反正很久，家门后的罂粟花丛被连片铲除。当然，那棵枇杷树还是未结出幼果。我还是没有找到世界的尽头。
我去过很多城市，很奇怪，有的时候，当我坐着火车、坐着飞机，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穿行的时候，我总会突然想到那幢神奇的小屋，那里有夜游鸟，有毛毡草，有阿特莱斯，还有一个奇怪的、脾气古怪的老太婆，她自称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女巫。
在每个寒冷的冬季，我总会忍不住想，那个老太婆，还有没有足够的火柴，支撑她度过冬天呢。
我不知道。
我这些年过得十分坎坷，总觉得命运弄人，不知道选择怎样的生活。在一个夏末，我只身一人前往水城威尼斯。
我坐着小船，在各种建筑里穿行。人大概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走路走得时间久了，就喜欢坐船啦飞机啦这样的交通工具。我随水漂泊，船桨有规律地划动着，我站在船上，风吹过来，吹起我的裙角，有一瞬，我觉得我像极了那个在夜晚和夜游鸟一起飞行的女孩。
我路过一家书店，书店的地面被水淹没了，老板正在收撿浸泡在水中的书。
我让船夫把船靠向岸边，我和书店老板打招呼。
“有什么有趣的书吗？”我问。
“有倒是有呀，但是也奇了怪了，前几天威尼斯下了场百年未遇的大雨，好多书都被泡坏啦，不好找了。”老板的背被汗水浸湿了。
“把我这本给你吧，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他把手里那本书递给我。
“多少钱？”我问他。
他摆了摆手：“和你有缘，就送你啦。”然后他又立马忙活起来。
我看了看手中湿透的书，它的封面已经被水泡烂了，看不出是什么名字。我随手翻开其中一页。
“呀！”我惊叫。
黄色的纸张上画着一只鸟，那只鸟正是多年前我在女巫家中见到的那只。它旁边写着“阿特莱斯”四个字。
是阿特莱斯，真有阿特莱斯这只鸟，那个女巫没有骗我。
我激动地继续读下去。
上面简短地记录着阿特莱斯的故事。
在故事伊始，阿特莱斯只是一只普通的鸟，他没有名字。世界上最后一个名叫阿特莱斯的女巫从猎人的枪下救下了他。他们朝夕相伴。女巫沟通万物，无所不能，却不知道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在每个夜晚，她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带着那只黑鸟，赤脚穿行在屋顶。她坚持不懈地飞行，要去寻找世界的尽头。但总是失败而返，他们又在太阳升起之时归来。
人们常常看见女巫和黑鸟在黑夜中出没，因此，人们称那只鸟为夜游鸟。人们认为，夜游鸟带来光明，他飞回来了，世界才会重归白日。但他们不知道，其实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鸟。
女巫生性顽皮，她曾经带着夜游鸟冲进陌生人的家中，揪下白猫的毛发，在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去采还未凝结的桃胶。她爱鼓捣奇怪的药水，写下了一本搞怪的《魔法速成手册》。
夜游鸟还记得无数个可以被人称为神迹的时刻，人们来到他们居住的森林，小女巫为他们答疑解惑。有人问：“小女巫，我的牛去哪儿啦？”
女巫甚至不需要任何法器，她有时拾起地上的泥土，抖一抖，再仔细观察上面的形状，就知道了提问者的答案。
夜游鸟有时候觉得，女巫活着，这个世界才活着。不然为什么，连树枝都垂下来亲吻她，雪花特意变成六瓣，风带来往日的芳香，她说要有篝火，篝火就燃起来，照亮她狡黠的笑脸。
她带它看尽了世间的神秘，而它们都来讨她的欢喜。
有一个晚上，她和夜游鸟坐到那棵巨大的松树上，看着满天星辰、万家灯火。
女巫问夜游鸟：“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本领很大呀？”
夜游鸟无言地看着她。
女巫歪了歪头，却好像有一丝落寞：“万事万物都在流动中，人们会喜欢我，但人的喜欢不是永恒的，有朝一日，他们也会因为其他什么样的原因憎恶我。”
“上天给了我神奇的能力，让我沟通万物，可万物从生到死自有规律，我无法干涉。我就像上天的信使。”
“只有我是永远停驻的。”
“很久以前，我问上天，世界的尽头到底在哪里，却没有得到答案。”
“夜游鸟，我想，有朝一日，等我知道他也不知道的世界尽头，我就可以摆脱我身为女巫的命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读到这里，我竟然有些悲伤，笨蛋女巫，上天其实没有骗你，世界是一个圆球，根本没有尽头的呀。
我继续读下去。
时代变迁，出现了科学，出现了数学，女巫阿特莱斯被狂热的科学拥簇者抬上了十字架，他们要放火焚烧她。
在那个漆黑无比的夜晚，小女巫阿特莱斯被火焰包围。夜游鸟低飞在半空中，环绕着她啼血哀鸣。
女巫轻声安慰夜游鸟：“没有关系的。”
但夜游鸟却下定决心，投入火焰中，和女巫阿特莱斯一同化成灰烬。
女巫的灵魂被世人诅咒，只能生生世世在人间轮回。
读到这里，我有些不解了。如果夜游鸟化成灰烬死掉了，我在女巫家中看到的那只鸟又是什么呢？
我翻到下一页，这一页这样写道——它原本只是一只普通的鸟，但在投身火焰的片刻，他因有情而拥有了真正的灵魂，他开始叫自己阿特莱斯。他的一身羽毛沾染了女巫的灵力。女巫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无法、也不能干涉她的生活，更不敢告诉她前因后果，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但每五百年，他就点燃自己的一根羽毛，换来和女巫的一次相见。
在这千千万万年里，他曾变成一只硕大无比的巨鹰，在空中和其他鸟打架，只为了女巫经过时回头看他一眼。
他曾经变成过一只幼鳥，落在公交车里，落到她的脚边。
他曾经变成一片叶子，经历五百年的颠沛流离，让她看见他的凋零。
他曾经变成过一只鸟的尸体，好让她来埋葬他。
他用五百年的时间，收集了她最爱的毛毡草，她常用的水晶球和她珍藏的花花草草。他学习她骂的脏话，学习她的口头禅，不舍得丢掉她写的《魔法速成手册》。他还记得他们一同冲进陌生人的家中拔掉白猫的毛，记得桃胶在手中软腻的感觉，记得和她牵手穿行在这大千世界的畅快，记得女巫告诉他的点点滴滴。
他衔来土里新鲜的荸荠，他建成一座小屋，变成了一位老妇人，等待了五百年，就为了她敲门而入，来看他一眼。
最后一根羽毛燃成灰烬之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夜游鸟，也没有了阿特莱斯。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什么。
我记起来我在屋子里念的那段话，大概是夜游鸟阿特拉斯写下的——“有些柏木已经独自生长了千年，托起皑皑白雪，有的珍珠还被裹挟在沙粒里，等不到水来洗净铅华。”
“两者被火焚烧，有情人可终成眷属。”
我相信。
有朝一日，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当火舌肆虐着扑腾着上了我们的身，吞没了我们身躯，我们被焚烧殆尽，皆成埃土。
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那时，我们终将会相遇，而后相爱。
我想，那也许就是我久久寻觅而不可得的——世界的尽头。
主持人 汪雨萌
责任编辑 菡 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