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仲先生《狂草赋》研究

邵佩英

“黾翁”者，王学仲先生晚号是也。黾翁，乃当代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同时也是哲学家、教育家。其艺术造诣之深、国学根基之厚，在当今可谓凤毛麟角。仅书法一门，黾翁就著述等身，成就卓著。其所提出“碑、帖、经书分三派论”发人深省，启人心智。在草书研究上，黾翁独有见解，撰并书《狂草赋》一篇。全文如下：

繄狂草之为状，实取象于风云，牢笼海岳，藻缋星辰，悬崖石坠，战鼓雷奔。凤展彩翼，龙扬赤纹。芙蕖腾笑，杨柳摇春。兔起鹘落，有隙难伺，猛虎跳涧，无路可循。戏鸿点水，欲飞更舞，万缕百丝，一发千钧，出奇兵以制胜，麾鍪弧以立勋。夭矫变化，挥霍纷纶。故当其舒皓腕，蘸隃麋也，乃意料之所未及，而观其机趣横生，光怪陆离也，斯结构称之为入神。

尔其为狂也，则祖伯英，师杜度，兄崔瑗，友怀素，韦诞、索靖，把臂入林，右军、张颠，异波同趣。倒薤簪花，悬针垂露。飞电流精，大雨滂注。渴骥奔泉，怒猊抉树。忽横忽斜，旋驰旋驻。绵绵纚纚，断断续续。夺织女之锦机，操王良之辔御。山川从而震摇，贲育失其骋步。运干将之锤炉，眇万端而一虑。

于是应时代，创新章，秾不短，纤不长。戛戛独造，翩翩翱翔。豪情勃勃，触目琳琅。花花相对，叶叶相当。公孙舞剑，韵俪姬姜。南方处子，靡颜腻理，北国壮士，玉质金相。恢乾坤之捭阖，辨向背于阴阳。五洲彪炳，八体弛张。着绝技于缣素，播艺林之兰香。学仲赋并书。

这是黾翁青壮年时期创作的一名篇佳作。黾翁擅作诗、词、文、赋。仅以赋为例，不仅有《狂草赋》，还作有《观海赋》《扶桑赋》《己出楼赋》《黾园赋》《长城赋》等，曾仿照苏轼《赤壁赋》撰《赤壁赋十五壬戌文》，以祭奠苏轼。赋原本是介乎于诗与文之间的一种文学体裁，最早特别像诗，几经衍变，逐渐与文相近，发展到与骈文、散文无殊，只是带有诗的韵味。从文学的角度看，《狂草赋》是一篇极有情感的美文佳构。

狂草，亦称“大草”，是草书中的一种最为放纵的书体，由今草演变而成。狂草最能表达作者敏捷的才思、自由的创造和奔放的激情与强烈的个性。黾翁经过多年的呕心沥血和探索实践创造性地写成《狂草赋》。从书法学的角度看，《狂草赋》则是一篇极有影响的书论杰作。

据黾翁回忆，《狂草赋》大约创作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受徐悲鸿先生褒奖和激励，他对文学的爱好几乎胜过了书画艺术。文人的性格和情怀加上对狂草书的喜爱，促成《狂草赋》的诞生。

《狂草赋》墨迹本诞生于1981年左右，手卷式，长318厘米，高48厘米。文字内容通篇分为三部分。

第一段点清眉目，“繄狂草之为状，实取象于风云”，“取‘为状二字植其根，‘风云二字穷其高”。繄（音：yī），是一个语气词，大致相当于“维”“唯”“惟”。以“风云”二字领起全文，再用自然界中的许多现象比喻草书的形态与特征，展现给读者的是一幅幅变化莫测的动人画卷：“牢笼海岳，藻缋星辰，悬崖石坠，战鼓雷奔。”牢笼，即包罗、容纳的意思。藻缋，即藻绘，指华丽错杂的色彩。在此段中，黾翁用了日月星辰、山川万象之态，指出古人从大自然中得到的启示，造出了文字。“凤展彩翼，龙扬赤纹。芙蕖腾笑，杨柳摇春。兔起鹘落，有隙难伺，猛虎跳涧，无路可循。”用对龙、凤等吉祥物，芙蕖（即荷花）、杨柳等植物，兔、鹘、鸿、虎等动物的描写，比喻狂草书的下笔果断、迅疾。 “戏鸿点水，欲飞更舞，万缕百丝，一发千钧，出奇兵以制胜，麾鍪弧以立勋。”此段意在说明狂草书的每一笔画都有一发千钧的笔势。麾，同“挥”;鍪（音：móu）、弧是古代炊器、兵器。“出奇兵”一句是指狂草书创作时要以出其不意地挥洒，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夭矫变化，挥霍纷纶”是说狂草变化多端、挥洒奔放。“故当其舒皓腕，蘸隃麋也，乃意料之所未及，而观其机趣横生，光怪陆离也，斯结构称之为入神。”隃麋，古县名，产墨;“蘸隃麋”暗喻蘸墨。光怪陆离，是指丰富多彩。这样的描写目的是烘托出“狂草”的形质与变化，最后以“入神”收尾。这里的“结构”，不是指字的结构，是指结合而构成。即，结合以上的论点，构成狂草书的“入神”。

第二段，“尔其为狂也，则祖伯英，师杜度，兄崔瑗，友怀素，韦诞、索靖，把臂入林，右军、张颠，异波同趣”。以“狂”字为中心，点出古代张芝、杜度、崔瑗、怀素、韦诞、索靖、王羲之和张旭八位草书大家之名且以示典范，希望学习狂草者以他们为榜样，能够像“把臂入林”一般以他们为友。王羲之与张芝的草书尽管是异样的源流，却有着相同的情趣。“倒薤簪花，悬针垂露。”倒薤（音：xiè），亦称薤叶篆。簪花、悬针、垂露在这里明指古代的书体，暗指八位书法家个人风格迥异。“飞电流精，大雨滂注。渴骥奔泉，怒猊抉树。”《新唐书·徐浩传》中有“浩父峤之善书……世状其法曰‘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云”与其相似。这几句均是书法品评用语，形容狂草书的磅礴气势和迅疾快捷的笔势。“忽横忽斜，旋驰旋驻。绵绵纚纚，断断续续。夺织女之锦机，操王良之辔御。”此段文字是说狂草书的章法，横斜的形态，驰驻缓急，纵横交错，笔断意连。“夺织女”一句比喻书写狂草书的工具像织女的机器和王良的骏马一样需倍加爱惜，运用自如，驾轻就熟。纚（音：sǎ），表示有秩序。辔（音：pèi）御，指御马。“山川从而震摇，贲育失其骋步。”这句里的“贲育”是战国时期两个勇士孟贲和夏育的并称。意指狂草书的震撼力不仅使山川震摇，连贲育都会望而却步。“运干将之锤炉，眇万端而一虑。”是说学习狂草书一定要像春秋时期的干将、莫邪夫妇铸剑一样反复修炼、磨练，同时还要学会观察各家各体的精妙之处，并且牢记于心。

第三段，“于是应时代，创新章，秾不短，纤不长。戛戛独造，翩翩翱翔”。首先强调“狂草”要“应时代，创新章”，黾翁始终倡导“笔墨当随时代”，他在书法艺术上的主张是：“扬我国风，励我民魂，求我时尚，写我怀抱。”秾，原指色泽浓郁;纤，指纹理细密。纤秾之美，不短不长，即中和之美。书法艺术要具有独创性，别出心裁。“触目琳琅。花花相对，叶叶相当。公孙舞剑，韵俪姬姜。”琳琅满目，像花一般和谐共存，花与花，叶与叶，相安无事。有公孙大娘舞剑器的神韵和美女一样的姿态。“南方处子，靡颜腻理，北国壮士，玉质金相。恢乾坤之捭阖，辨向背于阴阳。”狂草书的风格是多样的，既有南方的细腻华丽，又有北方的雄壮刚毅。狂草书的神韵就在于它使天地开合，顺应阴阳变化。“五洲彪炳，八体弛张。着绝技于缣素，播艺林之兰香。”狂草书艺术将彪炳于世界，传播四海，发扬光大。挥洒驰骋在宣纸、绫绢之上，使艺术之林又有了兰一样的清香。这是黾翁对狂草艺术发展前景的美好祝愿。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书论滥觞于汉代。在草书方面，最为经典的当是崔瑗的《草书势》。古人论书反映出古人的书法美学思想，他们大都受“易文化”的影响，采取类比思维模式和象征意义手法。因此，在《草书势》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量的辞藻是比拟自然的。黾翁同样继承了中国传统文人的品评方式，在文中引用了大量生动的辞藻描写狂草书的“势”。《狂草赋》的这种写作技巧，是黾翁全面文学修养的反映和真实写照。黾翁在书法方面既有大量的学术文献存世，又有碑体行书、草书、小楷、隶书、草篆等大量的精品力作藏于各地艺术馆，而他的《狂草赋》仅此一件在自家收藏。他对狂草书的研究很深入，观点独到，剖析深刻，也反映出他对狂草书的无比热爱和投入。

草书是书法艺术中最难驾驭的书体，所以草书才会有“草圣”，而其他书体却没有。草书最能表现作者的情感与视觉冲击力。沈鹏先生曾经指出：“当前写草书者不乏其人，而进入狂草者甚少。我们时代充满着快速的节奏，呼唤着昂扬进取的精神，也决不排除视觉的刺激性。”狂草书在当代草书创作中不仅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是草书中最高的艺术形式。《狂草赋》揭示了狂草书“应时代、创新章”的必然规律，黾翁也一直以来积极探索，身体力行地进行狂草书的艺术实践，并取得丰硕的成果。

《狂草赋》墨迹本是黾翁用狂草书形式书写的艺术珍品。尽管作品的尺幅不大，但是笔法的洒脱、奔放，章法的灵动、自然，草法（字法）的规范、简洁，堪称当代狂草书之代表作。

《狂草赋》留给我们的启示很多，至少有一点，当代青年书法家应该学习老一輩书法家的全面修养，不能只会抄一些前人的诗词歌赋。从点滴做起，在文史哲以及其他相关学科方面掌握基本的知识，不仅在书法技巧方面有自己的特色，而且要像古代文人那样，在“术”和“道”两方面齐头并进，这才是书法家所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