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青海
2021-11-03郭建强
郭建强
1912年:湘西陈渠珍渡通天河
……断食已两日矣,饿甚。所剩干肉,仅余一小块。以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坚不肯食。强之再,泣曰: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余则泣下。
——《艽野尘梦·过通天河》
而困顿,在你珊瑚的微泽、锃亮的银饰和墨玉的深眸伏藏。
这样的伏藏,这样的苦寒饥殍,这样的人性的火烛于空黑寂冷的大漠摇曳,其实是针对我发乌的面孔和沾血的双手,是针对已将道义撕扯践踏的持刀柄者。
多年以后,我在湘楚南地的藤椅楠床上,一次次悚然而醒。有时是在激烈的雨鼓中,有时是在炉香忽然凝滞的沉闷中,有时在《四部丛刊》分门别类的纸叶宇宙的空白处……
这样的经验穿越昼夜,穿越醒寐,穿越一个男人脉管里虎啸的红色液质燃烧物,而成为一种提示和标准——
简单地说,西原——你蓓蕾的唇息拂去我满面尘埃,你用眸湖清水洗濯我肌骨尘垢。困顿,作为命运的兆卜早早以你的美善和质朴显象,而终于要以你的持护和明光消解。
我为命运之棋牌的逻辑号哭不止,为以你的润暖养补我铁木之身而觉不值。我更为失去——失去你,而顿觉欢乐其实是稀缺的。爱是一种神赐。
在活着的枯滞里,我打开最新购置的显微镜,寻找、辨认、回溯藏地古老的春天,隆冬奔逃的惶恐,绝境破碎的人心,踏雪夺食的狼群,和末日将至的昏黑感觉……也就是在这种时间的重现中,我才觉得你还和我在一起,还一起活着,还活在无以形容的巨大坛城中……
非如此,才能踏实于你珊瑚的微泽,锃亮的银饰和墨玉的深眸隐伏;才能以为(有时就是)你和我正在观看另一个你我跅弛不羁于死亡之旅,观看我在湘西孤单地将明月的银光镂入印章。
这是我的后半生,或者是另一个我必然的伏藏和掘藏。我用光的细密、锐利和流泻恒久地凝视、拥抱、亲吻你,融溶为一,然后飞旋分离,回复新的观看、驰入,隐于尘埃。这样的伏藏,是命运含血的馈礼。我的后半生就是用皱纹和机体、内心的每一次震颤雕刻你,雕刻那六个多月困厄苦顿的时日,并且不惜把地狱浑浊河浪的纹路也雕刻出来,唯此,你的明耀才更加清亮。
我知道,你也在雕刻我。从相识,到相濡以沫,到西安城内与斯世的长别……我因此在那一天已死,也在那一天复活。在看不见的你的雕刻里,将人的奇迹、爱的润暖和极点的哀痛,雕刻为文字的玉玲珑……
注:陈渠珍,民国一代湘西王。1911年,进藏川军中的哥老会响应武昌起义,杀死统帅罗长琦。乱军欲拥时任管带的陈渠珍为首,陈不从,率湘中子弟115人回中原,途中误入羌塘大草原,断粮数月,惨不忍睹,最终只有11人生还。其间,陈渠珍的藏族妻子西原,虽年仅十九,却骑马引弓,辨识环境,把握善恶,予陈莫大支持。不想历千辛万苦而至西安,西原竟染天花病故。陈渠珍痛苦长泣,悲痛自抑。后,成书《艽野尘梦》追述经过。
1926年:浙人宣侠父过俄拉草地
……光是铁锅、帐篷、铁铲一类的家具,我们整整地装满三个骡子,这样笨重而杂碎的行装,是最容易引起旅行者的恶心的,但是到了后来,却件件都给我们以不少的受用。——《西北远征记》
从生而死,从滚烫而冰凉,不啻是一场大梦,还是露珠在夜里圆肥而于正午消瘦、挥发的大行旅。
仆人塞罕前驱的骡马,在陡峭崎岖的山路扭动圆臀,不无优雅,也不无滑稽——这一切因着景色的变化而生发不同的视觉和心理感受——终究,因着险峻和困苦才能显露出汗水淋漓的奋争来。这才是本相:这段行旅无论就时局还是甘青民众,抑或自己,都是必须直面的严苛过程。
出兰州城,而循着黄河的指引走向高耸冷寒的青海的时候,密集的枪声在大火般燎烈的朝霞里毕剥作响着。当然是紧迫的、酷烈的。可是,我知道其中涌动的是新生的力量。这种天真而蓬勃的力量,切划着混浊的空气,要在这艰难的时日,蹚出一条新路来。
我是在白雪着袍的巨野之间策动马匹;
我是在高山的瘴氣里以一粒小小仁丹护住呼吸;
我是依借粗简的藏语和翻译去化解仇恨、组构崭新的同盟的。
故乡诸暨、求学所在北海道、黄埔军校的号声和喝令,如同羼杂雪霭的尘沙,伴随我上下求索,左右呼告。从东南到西北,从北平到雪岭草原,是命中注定不可阻替的大梦的抛物弧线。在绵长的跋涉里,部落头人的白齿和银刀闪亮,女子们珊瑚蜜蜡的配饰闪烁微光。而行旅在不同的夜晚颠簸向前,我们捡拾着前人牛马留赠的粪团,烧火取暖;继而如前人般留予这草原以同样的信物和能量。
俄拉草原日出的火苗刺透牛毛帐篷细小的孔洞,在倾斜的光柱里,浮尘做着失重的透明舞蹈。那屋宇般的帐房已经不远,迎接的僧侣团已经在路上。我将清醒地在梦境中的这个场景里,完成理智与情感双重交予的任务。
然后,在1936年西安城内枪响之前,我用笔墨回溯这次青海纪行。
注:宣侠父(1899-1938),浙江诸暨人。中国共产党早期的优秀党员,是我党在白区的坚强战士和杰出的政治活动家。1916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准公费去日本留学。宣侠父是黄埔一期学生中的特殊人物,因蒋介石破坏以党治军的制度而抗命不从,被蒋介石开除出黄埔。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八路军)高级参议,从事统战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工作,因工作卓有成效,招致国民党当局忌恨,1938年被暗杀于西安。
1933年:新加坡奇女子林鹏侠踏冰青海湖
……由岛岸下时,冰块如山,杂然相错,凹凸不平,滑不留足,行甚艰困。再前进,则冰平如镜。莹然朗澈,行者已在数里之外,乡导前行,众随之行。自后视之,白冰之上,蠕蠕而动,恍如黑龙游于明镜之上,颇呈异观。回首海心山,又入于瑶阶玉鉴中矣,奇景异态,不禁使人一步一回头。
——摘自《西北行》
我在错位中完成不断错位的孤旅。
我的女子的体内是一个报效祖国的雄伟男子的魂魄。本当驾机飞跃高空与倭人厮杀于东北林海雪原,体尝一腔热血飞射扬喷的淋漓快感。却于阴差阳错中,郦道元、徐霞客和马可波罗隐隐然成为了向导。而国难岂允许我只是做一个地理风俗的书记员?远征西北,既是对旧有生活的征服之战,也是寄望阔大风景拓展自我之战。
我将青海视为民族的发源地,国防之根本区,须合全国人力财力以经营之……青海巩固,则新疆康藏之稳定,均有后援。何虑强邻之见追哉?青海如是,西北何尝不是这样?
青海的质朴、苍茫和从容的气质,于我恰是一种调整。青海漫长、阔大的地理,折叠而又延伸我命运的景深。青海的贫弱与富庶相证于我的矛盾哲学论。
我天生是个有灵魂的双子座,善于用批判替代最炽烈的欢喜。我善于用两重证据推演结论,用双重视角度量人事,用正负相辅的灵觉辨析事物的本脉。
我喜悦在危险的镜面长久地凝视倒影,尤其不能抵御剑尖之蜜的诱惑。
在青海湖冰体将裂的湖面纵马,既是即兴之诗,也是深思熟悉的行为抉择。
当同行人惕然而忧可能困于浩渺绝境之时,我独自在海心山绝美之境坚持要再逗留一刻。耽于美当然要付出代价。冰湖怒吼之狂风排山倒海,令人毛发猬立,呼吸困难,浑然不见。我坦然领受,据鞍扣镫,任风所之,任命由之,放马驰骋。
来了,天地间留下名曰林鹏侠的痕迹。
我的呼号和心力从未转折离析出那条古河的浩茫。
在被风沙、盐水、烈日蚀刻过的追忆里,我策马扬鞭,永无尽头。
注:林鵬侠,福建莆田人。时称“我国唯一女飞行家”,其父为新加坡橡胶大王。早年留学英、美等国。1932年春,淞沪抗战发生,即奉母命由新加坡回国,欲赴东三省参加东北义勇军。《淞沪协定》签订,一腔热血无处可洒,遂独自游历西北,历时半年,行程万里,期间曲折艰辛,险象环生。1934年,将其考察见闻撰为《西北行》付梓赠人。作为中国女性,林鹏侠单身考察其时为世人视作畏途的大西北,实为中国女界先锋,引发国人强烈反响。
1936年,川人范长江骑行祁连山南
此少年船夫像至聪明,其头脚手身皆结满冰块,真可谓“冰人”。问及待遇,则为纯然义务制,系地方住民轮流担负者。世间往往工作最苦之人,则待遇最薄之人,养尊处优者反而多不费力收入!真正公道之日,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中国的西北角,祁连山南的旅行》
我忧心于国,忧心于民族,忧心于人,胜于一切。
甚至山水的辽阔,也不能使我拳头大的心脏获得片刻的平静。
甚至膨化的层积岩般巡游的云阵,也不能吸引我的目光向上探寻天空和星宇的奥秘。
在危难之际,甚至宇宙也小于风雨满楼的中国。即将面临枪炮屠戮蹂躏的古国和她的人民,在刺刀反射的薄光中,必须迸发全部的抗争的能量。
而我二十岁的血如同彩虹涌起,使得孤旅叠墨于往昔、现在和将来,在内心不断换演牵扯的历史、民族、地理、物产、文化、政治、经济——最终是指向人心,指向智慧和勇气的多幕戏剧。内心的戏剧的剪影泄露在山南白雪,成为阳光弹奏祁连圆柏的动图。湟水河、大通河的浪沫溅打车轮、马蹄,在眼瞳展示汉武以来耒耜铧犁阅读过的土地——我则以现代的罡风淘洗、辩证,力图说服古代的气息去除萎靡而留取刚健——我要团聚抵御外侮、凝聚力量的火焰,证明西北仍然是华夏的基座,西北定,天下定。
我踏响自由而漫漫的源头,在宏大而荒败的祁连山独语。我将以新的风云注入凝滞的时间。涉水的“冰人”既是民族魂魄的象征,也是需要现代制度保护和弘扬的群体。在浩亹河滩岸见到少年船夫,当然是种关乎最大的公正、公平的启示。
行走、思考、记录,是我的本分;
呼喊、呼告、呼吁是我的命运。
继续前行,直到遇见崭新的黄昏和黎明。
注:范长江,出生于四川内江,中国杰出的新闻记者。1935年5月1日至1936年6月,25岁的范长江以《大公报》特约通讯员的身份,从成都出发,经川西、陇东、祁连山、河西走廊、贺兰山,到内蒙古……他走遍大半个中国,经历了长达2000余公里的跋涉。1936年8月,他将这次施行所写的通讯汇集成《中国的西北角》一书出版。他的通讯作品,在我国新闻史上有着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