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楼梯
2021-11-03宗月
宗月,本名蒋作权,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诗歌散见于《文学报》《诗刊》《星星》《诗潮》《诗选刊》《散文诗》《上海诗人》《青年作家》等报刊与多种选集。著有诗集《且住江南》《每一层颜色里生活着一群人》,与人合作主编《中外现代诗结构·意象》。2015年参加上海市作家协会第4届青年作家创作会;2017年获首届华亭诗歌奖。
1 ▲ 楼里有电梯,快速,方便。记得有广告词说,是上上下下的享受。显而易见,备用楼梯,就几乎没有人走了。
有捷径,谁愿意做累人的事呢?
可我还是喜欢走楼梯。锻炼,成了我的理由。同事们友好地提醒,多运动是好的,不过下楼梯,对膝盖是一种伤害。他们不会知道,层层叠叠的楼梯,挤满了我的青春和中年,辛苦和喜悦。
楼梯与脚步,是有感情的。
楼梯给了脚步一级级的踏实感,脚步让楼梯体会到每一步“有用”。两者相互之间,是眷顾,也是扶持。
这么多年了,楼梯记着我的每一个脚步声,嗒嗒嗒。这嗒嗒嗒,也是楼梯给我的回音。
这回音,我觉得有时是鼓励,有时像叹息,有时也可能是责难。
2 ▲ 职场上,楼梯的一级级台阶,被幻化成无形的存在。
一种制度,一种秩序,一种积累。
我们每天登爬楼梯,有人轻松,有人沉重,有人漫不经心。
它可以让你上来,也可以让你下去。
请理解,楼梯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曲折的。上上下下时,挫折、跌跌撞撞和大跟头,也是难免的。
年轻的时候,只看到楼梯的上和下,后来逐渐认识到它还有很多停顿。这也是人生的常态,总有人在停顿中,耗尽一生。
3 ▲ 有时,我会在楼梯间,有意无意地,等一个人上来,或者下去。然而,半天也等不到一个人。
有时觉得,我就是空楼梯,我也一步一个脚印,在时空里行走。常常只有灰尘来相伴,一起感知天地间的冷暖。
窗外的街道上,人潮如流。放眼城区,一大片建筑楼群把人挤压得只剩一角、一隅。白天和黑夜,透过窗户频繁地点灯、关灯,照亮碎片化又忙碌的生活。
但我,独自从容地展开生命中的褶——
没有山,不要紧。我有梦的台阶,用来攀登。
没有湖,也不要紧。我有楼梯的波纹,用来赏读。
4 ▲ 从窗口望出去,楼群的后面,还是楼群。我知道,它们的身体里,都有一个盘旋而上的楼梯。
我把楼梯,也叫做山道。
某日,来到一兄弟楼下,斜对面的川渝人家,发去信息——
在你地盘上打尖,赶紧下山,喝酒,吃肉,聊天。
不喝酒,喝茶也行;
不聊天,聊诗也行。
身居闹市,闭门即是深山。
但又有多少人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无非是生活的风暴过后,以时空倒错,求片刻安宁。有这样的自觉,已经不是寻常人了。也许只有少数人,能做到窗外世界一片混沌,心中拥有一片澄明。
5 ▲ 我知道怎样把生活挑向高处。
在黄山,我遇到过挑山工,把石头往山上搬的人,把水、蔬菜、食物挑上山的人,力气好大,敢与整座山搏斗。
回到城里,我看到,那些把砖头、黄沙、水泥往楼上搬的人,力气好大,敢与整座城市搏斗。
我知道,有些人的身上充满着山的气息。
我知道,有些人每一步的凝重。
6 ▲ 爬楼梯的时候,好几次突然想到一只岩羊,想给它写信。
告诉它,它不适合到我生活的城市,我也不适合去悬崖峭壁上找它。
告诉它,黄沙和石子来自它的远山,钢筋来自山里矿石,大楼装修又用掉它的半座山。
告诉它,城市是另一种生态系统,高楼大厦的群山,里面有很多山道,不过,现代工业的发达和繁荣,仍搅拌不匀权力与秩序的混凝土。
告诉它,我在街道行走,在大楼攀援,时常会想到它,有时还觉得我就是它。
告诉它,从太空舱看地球上的山峦湖泊、街道乡野,也许能分辨出它和我,但未必能分辨我心里的陡峭,和它生活的险峻。
7 ▲ 坚硬的钢筋混凝土,影响着人的性格。不过,我总觉得楼梯,有这样的品格,那是我喜欢它的又一个理由。
楼梯是一级级,从高处放下来的。我的意思是说,楼梯在高处,抽出自己的肋骨,一级级放下来。
它可能并没有到低处去,但肯定有人被它从很深的地方,接引上来。
8 ▲ 与一座空楼梯相处的方式,大概有很多种:俯身为台阶的方式,侧身当护栏的方式,谨慎攀爬的方式,潜心抒写的方式……
一行行字,也是一级级台阶,在我的纸上,记录着起起伏伏的岁月。
有时在梦里,也会和它在一起,像它一样,有风也好,无风也罢,不受任何影响,该拐弯时拐弯,该直接上去或下来,就径自上下。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台阶上,面对着它,回想自己借助它上上下下,不禁感慨万千,又充满感恩。它是我隐秘的情感地带。
我坚持什么,争取什么,甚至放弃什么,它都知道。
9 ▲ 生命是一场伟大的爬楼运动。
因此,楼梯是个好东西。
它可以让你站在仰望的高处,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也可以让你来到迷恋着的低处,体验不同的感受。两个彼此对立的空间,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因为楼梯,而被打通。
它允许我虚拟或者真实描述,允许我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说出真相。
一个人和一座楼梯,构成了什么关系呢?可以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可以是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關系,与一个社会的关系。也许是短暂地相逢,也许是长久地融合。
楼梯的起伏和停顿,也可能只是模仿了自然界极其简单的法则,但我真的知晓它的精神内核吗?
可能,我做得不够,但我还是想说:
楼梯,我的身体里,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