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岗上,那座小小的坟茔
2021-11-03罗道华
罗道华
娘家村委会下达了迁坟通知,罗家湾西岗上的坟茔一律迁走,我小兵弟弟的坟茔也在迁移之列。
父亲电话通知我回去一趟。从他那颤抖不停的咳嗽声中,我终于听明白了,父亲是叫我去坟上看一看。兄弟姐妹七人,其他几个都在开工厂、做买卖,忙着赚钱脱不开身。唯有我一个人住在乡下,田地少,活不多,在家闲着没事做,于是我代表他们几个回到罗家湾,到西岗上去,凭吊一下我小兵弟弟的那座小小的坟茔。
清晨,我骑着摩托赶到西岗时,老爹和老妈早已在坟边坐着等我,岁月的风霜把爹妈的额头雕琢成道道年轮,褶皱深而清晰。他们苦熬了八十多个春秋,肉眼可见的衰老了。见到我的到来,二老没有起身,只是把手伸出来,朝着坟茔做了个绕圈的手势。我和爹妈招呼一下过后,按照爹的手势,绕着我小兵弟弟的坟茔,彳亍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一圈又一圈。
说是坟,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包,一个记号而已,我小兵弟弟在这座小小的土包里,已经躺了四十个年头了,他在土包的外面,仅仅活蹦乱跳地度过了七个春秋,他虽然离开我们那么久远了,可他在人间短暂的岁月,音容笑貌,活动轨迹,点点滴滴,依然历历在目,令人难以忘怀。
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加上父母双亲,家大口阔,家境条件差,缺吃少穿。小兵弟弟,身子单薄,体形偏瘦,小脸白白净净的,满头黑发,修着小分头,一双忽闪发亮的眼睛,像女孩儿般秀气、耐看、顺眼,罗家湾的人都说他是本湾子最漂亮的儿娃子。
小兵弟弟懂礼貌,嘴甜,我只比他大三岁,在我面前,张口闭口就是“小姐姐”,离了“小姐姐”不说话,从来不跟别人喊我一样,直呼其名。罗家湾有一个名气很大的小气鬼,后辈们都称他“黑李逵”,平日里捏一尺不放一寸,一毛不拔。可是我小兵弟弟不一样,见着他了,总是扑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张开那张甜甜的嘴巴,双手抱着“黑李逵”的胳膊,晃着摇着,“大伯伯、大伯伯”叫个不停,把“黑李逵”大伯伯那张铁锅般的黑脸,喊得笑成了一朵黑菊花,心里美得跟喝蜜一样,因他是出了名的“尖把镢”和“舍不得”,罗家湾的娃子们都不待见他,不搭理他。我小兵弟弟的几声“大伯伯”没有白喊,换来了“黑李逵”的特别赏赐,拿出了家中珍藏的宝贝—花生、枣子、荸荠和柿饼给他吃,他不吃独食,每当他口袋里装了什么东西,总会分一些给我和比他小三岁的小国弟弟吃,这些事,至今让我们记忆犹新。
“小姐姐,大伯伯给了我九个野荸荠,这三个你吃,这三个给小国弟弟,还有三个我已经吃了。”我看着小兵弟弟递过来的六个小而暗红的野荸荠,望着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眼神里透着天真,没有任何私念,没有任何犹豫,当时,我虽然只有十岁,但当我嚼着甜丝丝的野荸荠的时候,眼里已噙满了泪水。这种泪水,我一直流淌了四十年。这些年,每当我想起小兵弟弟的时候,每当我吃荸荠的时候,就想起他那微笑着把六颗野荸荠递到我手中的情形,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扑簌簌往下流。
我伫立在坟前,久久地凝视着坟茔,坟上除了杂草以外,就是黄土,黄土上面的草中,依稀可以见到几片被晒得发白的鞭炮的残屑。这些杂草之中的这抔黄土,便是我小兵弟弟拥有的全部。世上的东西千千万,只有这堆黄土属于他,他在罗家湾的西岗上,在这里,在这里的地下,静静地躺了四十年,不知现在人世间的冷暖,不知人世间的富有繁华……他所知道的,我们的家除了贫穷,还是贫穷。想到此处,我慢慢地蹲了下去,抚摸着这堆属于他的黄土,泪滴在黄土上弹起一个个灰窝儿……
我爹默不作声,一直坐在坟边低着头,吧嗒着旱烟,吧嗒几口,咳嗽几声,吧嗒着,咳嗽着,咳嗽着,吧嗒着,我妈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开始埋怨我爹,说:“烟是你的命!不抽活不了?不叫你抽,偏要抽!瞧瞧你出的气、放的屁,都是烟味,把人熏得要死!”埋怨完我爹,又埋怨起我来,说:“我就懒得说了,不叫你给他买,你偏给他买!烟能当饭吃呀?抽!抽!抽!哪天把他抽到火葬场,往那冒烟筒里一钻,一股烟一冒,看他还抽不抽!”
要是在平时,妈的这番埋怨之语,定会惹得我捧腹大笑,可想起我小兵弟弟过几天就要迁坟他处,不得在此安身,心里难受,实在难以笑出。再者,老爹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实在难以改变,多次从县城儿女那里跑回乡下,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过活。他不愿受儿女的约束,看着地毯不敢下脚,望着沙发不敢坐,生怕坐瘪了弹不饱了。乡下自由,想咳就咳,想吐就吐,想放就放,无拘无束,自在无比。
妈见我不语,于是慢慢地挪到坟的跟前,浑浊的双眼里湿湿地泛着红光。看得出,老人这辈子是把泪水流干了。每年清明时节,世上所有的人都给祖上、长辈扫墓,插坟飘儿,烧纸放炮,祭拜亡灵。唯有我的爹妈,白发人祭黑发人,其景悲凉。按老规矩,父母不能给夭折的儿子鸣放鞭炮,也不能烧化纸钱。每当来到小坟,爹拿一把铁锹,鏟一铲蒿草,培上几锹土,让人们知道这儿是一座有主之坟,不是一块乱草堆,以免被人犁掉。
妈在坟边愣怔了一会儿,双手朝坟上猛拍几下,坐定之后,喃喃地说:“我的兵呀,你是个多好的孩子啊!”
我看妈时,妈满面凄苦,满面愁容,双眼泪湿,却没有一滴眼泪溢出,她张开手臂,面朝坟茔,扑卧下去,脸部紧贴黄土与杂草,试图把她的这个儿子紧紧地揽在怀里。
我的小兵弟弟,的确是个好孩子,罗家湾的人,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只要有人提及他,无一人说他半个“不”字。
每逢农历七月底,是乡下打枣子的季节。这个节令,是孩子们最欢欣雀跃的时刻,湾子里无论哪一家下枣子,都少不了孩子们的参与。有劲的大人们,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一个钩子,往密密层层的枣枝上一挂,狠劲地来回拉扯摇晃,那红彤彤的枣儿便扑扑嗒嗒落满地……每当这个时候,小兵弟弟就会和我一起拎着家里的小草筐,帮着人家捡枣子。每次捡枣子,总是他捡得最快,捡得最多,只见他不停地弯腰,不停地点头,那只来往地上和小筐的小手,像织布机上的梭子般飞快地往返着,枣子掉在头上,溅起飘闪的头发,打得他笑眯眯、乐呵呵,遇着哪颗枣儿沾着的灰多,他总是习惯地放到嘴边吹一吹,或在衣襟上擦一擦,再放进筐中。别的孩子,总是不停地把红彤彤、硬邦邦的枣儿放进嘴里,或是放进口袋里,可我小兵弟弟不同,从不吃、不藏一个枣儿,一心一意地帮人捡枣,只见他朝枣主人的麻袋里倒了一筐又一筐,倒了一筐又一筐。枣主人见这么多人帮忙,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停地笑,不停地道谢,收场的时候,笑哈哈地给帮忙捡枣的大人和孩子分一些枣儿,算作酬谢。根据我小兵弟弟的表现,枣主人特别对待,给他多捧了两捧。然而,他却不要,赶紧又捧回去,别的孩子都说他憨,他说:“我咋能多要?我要和你们一样,你们多少我多少,不能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