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三兰
2021-11-03钱春华
钱春华
昌 兰
我娘家那个村里,名字里带“兰”的妇女很多,昌兰是其中一个,是我母亲终生的闺密,姓黄。
我母亲是老师,一般的村妇跟她聊不了几句,但昌兰是一个意外,她跟我母亲能聊得起劲儿,从养鸡种瓜到说媒跑腿,绘声绘色,嬉笑怒骂,很能吸引人,加上她是村里唯一能掐会算的小神婆,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吃得开。昌兰交友还有一个无师自通的好办法,那就是施些小恩小惠,来我家都是掂着青菜或者土鸡蛋,而且不在我家吃饭,只要一杯茶,聊上一阵,在你没听够时就扬长而去。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对于无钱无势的家庭,昌兰从来不跟她们多言,甚至正眼也不瞧一下。就是说,这个妇人很现实。但是,她又从来不索取什么。难道是伏线千里?可是人家伏了十年,也没托我父母给她办个什么事。伏到第二十年的时候,我母亲才主动给她买了一条裤子。这个时候,我已经23岁了,从广州回湖北家中探亲,遇到了昌兰在我家闲聊,我请她吃了饭,给了一百元钱,把她欢喜得眼泪汪汪的。
第二次遇到昌兰,是我回家待产。我在午睡,忽然外面一片招呼声,说是昌兰来了,阵仗很大。我闻讯坐起,她见了我掉头就跑,嘴里嚷着:“是个女娃,不用细看了。”原来是我母亲专门请她来给我看“怀相”的。难道昌兰还是一台“人肉B超机”?昌兰走远了,母亲就失望地看着我,我说:“昌兰越来越神道了,我刚坐起来,她就看准了?”母亲说,谁知道呢,人都说她灵。这事过了三天,我儿子就出生了,昌兰因此在村里失了名气,人们都取笑她看得不准。
之后一晃二十年,我在广州工作,没有再见到昌兰了,在我心里,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太。这二十年里,有八年,母亲一直卧病,昌兰来家的次数很少。一是她本来是一个现实的人,二是她也老了,腿脚不好,走不动了。
再见到昌兰的时候,是今年母亲刚落气五分钟的时候。因为早有思想准备,我们没有放声大哭,只是把母亲身上盖的棉被抱出去,丢到了屋旁的枯树上,放了鞭炮,告诉四邻我家老人逝去了。不大哭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事前统一了思想,因为怕亲人大哭,会让母亲走得不安心。我们只是含泪跪在母亲的床前烧纸。这时,家门口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哭,还喊着:“我的姐妹呀,怎么不等我?”这时,我的两个姨搀着拄着拐棍的昌兰进来了,她颤抖着身体,走到母亲床前,揭开她脸上的纸看最后一眼,我们赶紧阻拦,将她劝了出来。
昌兰说,她今天早上起来就感觉不妙,决定来我家看看,果然被她猜着了。昌兰的家,离我家比较远,正常人也要走15分钟才能到,她的腿脚不好,至少走了半个小时,而且到我家才早上七点钟,天又特别冷,难得她这么有心。我心想,等她走时,一定给她几百元钱。昌兰一边哭,一边撸起袖子,指着腕上的玉镯说:“这是你妈给我的,我一直戴着。”我们看了心里一惊,这是我妹买给我母亲的,难怪这几年没见着了。两个姨的脸色一变,我明白了,我母亲把首饰给了“外人”,连亲姐妹都没给,她们心里有想法,毕竟在母亲患病的八年,她们照顾得多,昌兰借着腿脚不好“装病”,很少来看望。给玉镯这个事,从另一方面来说,昌兰在母亲心里的分量很重。我还是要善待她。于是,在昌兰走的时候,我给了她三百元钱,这个数额,在农村已经很不错了。
昌兰走后,来我们家的村人也多了,先给母亲烧纸,然后顺带说:“老年的昌兰,很会算计,经常借着算命烧符纸哄骗钱财。她和你母亲交往一辈子,肯定哄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去。”我们清理了一下,价值三四万的黄金首饰都在。这证明,母亲心里有底,硬通货没有交出去,昌兰也没有刻意地哄她的黄金。
以后遇到昌兰怎么办?我的态度没有变,照旧喊声“黄妈”,给点儿零花钱。她有75岁了,见一面少一面,不管她有否哄到我母亲的钱财,都不算事了,四五十年下来,她和我母亲同频共振欢笑过无数次。她们之间,是确实存在友谊的。
颖 兰
第一次见到“公主抱”,就是从颖兰家看到的。当时,我只有12岁,是一个无知的少女。我牵着牛从她家路过,忽然见到她的新婚丈夫大笑着将她打横抱起,转了几圈,转到房间里去了。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那叫“公主抱”。
颖兰长着一张苹果型的脸,面颊肌肉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饱满。她很爱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她的丈夫叫云科,高大帅气,还当过兵,比一般庄稼汉强多了,因此,颖兰总是一副有夫万事足的幸福样子。
颖兰生育了一女一儿,属于先开花后结果的类型。给女儿取名时,云科脱口而出两个字:军芳。当时满村女孩都是叫梅芳、玲芳、云芳的,“军芳”这个名字,不仅一枝独秀,还有纪念意义,因为云科一直怀念着军营的生活。军芳长大以后,长着白净的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浑身透着灵气,但俊俏的她,人生却高开低走了,她还没明白婚姻意味着什么时,就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了一个年长8岁的会木工手艺的农民,据说是颖兰图他老实,有手艺。那个长相老气的木工来迎亲时,村人都悄悄说,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第二年,22岁的军芳生了一个小小芳,因为婆媳不和,常住在娘家,颖兰就承担了照顾她母女俩的任务。颖兰一心扑在军芳母女身上,还要种地养猪,对于儿子小涛的成长就忽视了,忽视到了什么程度?就是17岁的小涛几天不回家了,颖兰和云科才发现大事不妙。小涛只读到了初中,每天在村里晃,打牌、聊天、吹牛,偶尔下地帮下手。
他们在寻遍了亲朋家以后,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儿子离家出走了!
当时,村里青壮男子被拐到外地搞传销的事发生过两件,村人判断,小涛是被人拐走了,他和父母没有吵过架,是不会不辞而别的。还有人说,也许出了车祸,被司机弄到哪个山沟丢掉了,因为不想赔钱。颖兰面对儿子空空的房间,六神无主,既悲伤又愤怒,她坐在地上哭,拍着桌子喊。军芳不傻,她知道自己占有了父母太多的爱,让弟弟得到的关爱少了,老媽这会儿在后悔。安慰了几句,她急忙找了一个麻木车,带着她的小小芳回婆家去了。弟弟没有回来之前,这个家不再是她的安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