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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民族的族际通婚和文化适应
——基于云南通海蒙古族的实证研究*

2021-11-02张玉皎

关键词:族际通海蒙古族

张玉皎

(1.大理大学 学报编辑部,云南 大理 671003;2.云南民族大学 社会学院博士后流动站,云南 昆明 650500)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我国民族研究的鲜明主题和重要任务,国内学者对此进行了丰富而深刻的阐释,并不断涌现出许多新的研究视角和路径,其中对族际个体间的接触和互动研究需进一步探讨。族际通婚是个体和家庭、家族之间重要的族际交往活动,绝大多数成年人都是通过婚姻组建家庭,家庭是社会的重要单元,民族文化部分地通过婚姻和家庭得以交流和融合。借由族际通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究少数民族的文化适应程度及我国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的进度。因此,少数民族的族际通婚和文化适应是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视角。云南省通海县兴蒙乡的蒙古族是云南多民族社会中的少数群体,数百年来,在族际通婚的历史变迁过程中,形成了本族认同和多族共融的文化适应结果。为了探索少数民族的族际通婚与文化适应的关系,我们使用问卷调查和个案访谈的方法对通海蒙古族进行了实证研究,主要阐明少数民族的文化适应在族际通婚中的作用,以及族际通婚和文化适应对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构建的作用。

一、文献回顾

在国内外的学术研究中,族际通婚是社会学、民族学研究的热点问题。当代西方学界对族际通婚做了大量的实证研究,但是其理论范式多聚焦于移民社会整合,其暗含的族群同化倾向难以科学阐释当代中国的族际通婚现象[1]。近年来,我国学者对少数民族族际通婚的关注度持续上升。大多数研究都着重肯定了族际通婚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重要机制:我国近年人口普查数据表明各民族间的族际通婚逐渐增多,族际通婚是展示族际共生关系的重要视窗[2];族际通婚在族内文化认同和族际文化认同的基础上,促进了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中华文化认同[3];族际通婚与人口素质之间存在某种程度的正相关性[4]等。这些研究表明,族际通婚受经济社会发展、人口流动、居住格局、教育程度、语言文化、城镇化等因素的影响,族际通婚与民族文化认同之间具有相互促进的作用。但是,对影响族际通婚的因素如何作用于族际通婚的过程、途径、机制开掘不深,因我国各民族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导致的族际通婚方面的差异研究不足[1]。

少数民族对于族际通婚的态度和选择与其在文化适应中的态度和行为有关,而国家认同与中华民族认同也与少数民族的文化适应程度相关。加拿大学者贝瑞(Berry)完善了文化适应概念:一方面是在文化层面或群体层面上的文化适应,也就是文化接触之后在社会结构、经济基础和政治组织等方面发生的变迁;另一方面是指心理或个体层面上的文化适应,也就是文化接触之后个体在行为方式、价值观念、态度以及认同等方面发生的变化[5]。西班牙学者纳瓦斯(Navas)认为实际生活中的文化适应需要加入场域和情景的考量[6]。国内文化适应研究常以“涵化”“文化变迁”的提法出现,但文化适应更加强调个体所呈现出的复杂心理和行为。在多民族社会中,个体或群体在文化适应过程中所呈现出的生存选择和文化发展策略相互交织,需要多面向的实践考察[7]。可见,少数民族的文化适应需要基于不同文化领域进行多层次的考察。已有一些研究者注意到婚姻家庭是研究少数民族文化适应的重要方面,从族际通婚现象探讨少数民族文化适应的差异性[8];散居少数民族与其他民族通婚、组建民族混合家庭时,在社会生活层面与其他民族发生频繁互动[9]等。文化适应问题常常伴随着文化变迁而在少数民族群体或个体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蒙古族作为云南的少数民族群体之一,学者们从民族文化、社会构建、宗教风俗、婚姻家庭等多个方面研究了其文化变迁,关注其民族认同的维系及其族群意识重新建构的过程[10],但是对其族际通婚和文化适应的关系尚未深挖。

二、研究过程

云南通海蒙古族聚居于云南省玉溪市通海县兴蒙乡,乡辖5个自然村,共1 918户、5 675人,其中蒙古族5 403人,占总人口的95.2%(1)数据来源:兴蒙乡政府资料。。通海蒙古族使用 “喀卓语”。这是一种与北方蒙古语有渊源关系,但又受白族、彝族和汉族等影响的特殊蒙古语。他们大部分人可以准确地听懂汉语、流利地说云南方言。2018年12月至2020年11月间,我们在通海县兴蒙乡进行了3次实地调查,以问卷调查和个案访谈的方式进行。进行问卷调查时,对族际通婚和文化适应的关系模式作出假设,通过少量的发放问卷和访谈进行前测,了解通海蒙古族的实际情况后,确定调查问卷的条目和内容。形成正式的调查问卷后,检验问卷的信效度,问卷统计的数据使用SPSS20.0软件进行处理和评估。进行个案访谈时,选择较小数量的样本,依据预设的访谈提纲,对访谈对象进行半结构式访谈。访谈资料回收后,选取被试提及频率较高的和具有代表性的事件、行为、态度、观点等进行重点记录。经过对访谈资料的反复阅读和思考斟酌,结合对问卷统计数据的分析,探讨通海蒙古族的族际通婚和文化适应的关系。

(一)问卷调查研究

鉴于以往文化适应研究对于文化领域的划分,结合我们对通海蒙古族的文献梳理和前期调研情况,假设通海蒙古族的族际通婚与五个文化领域相关,并且通海蒙古族对五个社会文化领域的认同程度与其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成正相关。五个社会文化领域及其因素为:(1)地理因素,包括自然地理环境、居住地环境等;(2)政治因素,包括婚姻和民族政策、相关民政工作等;(3)经济因素,包括生产方式、职业或劳动分工等;(4)社会因素,包括社会交往、语言文字、家庭生活、宗族制度、教育、社会阶层、业余生活等;(5)伦理因素,包括伦理道德、价值观、思维方式、风俗习惯、对其他民族群体的态度等。

在文献研究、少量开放式问卷和访谈的基础上,根据对族际通婚与多种社会文化领域的关系的分析,设计了包含五种社会文化领域的题项,形成了19个问卷条目,所有条目通过随机排列方式,采用Likert自评式五点量表法计分。应用的人口统计学变量主要包括:性别、年龄、居住地、语言、受教育程度、职业、收入和婚姻状况等。采取分层随机抽样法,从通海县兴蒙乡的五个蒙古族村中抽取被试,并随机抽取了极少量到乡外和县外的地区(云南省内)工作或求学的蒙古族被试。调查问卷分为纸质问卷和网络问卷(通过手机微信发放),两种问卷的内容和题项完全相同。共发放通海蒙古族族际通婚与文化适应问卷130份,收回有效问卷124份。对问卷进行各变量的描述性分析、信度和效度检验(表1)。

表1 各变量的描述性分析结果

由表1可以看出,样本数据满足正态分布的条件:(1)各测验题目的数据偏度绝对值均小于3;(2)各测验题目的数据峰度绝对值均小于10;(3)各测验题目的数据偏度绝对值最大为0.588,小于3,峰度的绝对值最大为1.291,小于10。因此本研究的数据基本上服从正态分布。

表2 问卷信度分析表

利用SPSS20.0软件,对地理因素、政治因素、经济因素、社会因素、伦理因素进行信度分析。由表2可看出,变量的各个维度Alpha值均大于0.7,信度值符合要求,说明该问卷具有较好的内部一致性,是可以接受的。

采用内容效度指标对问卷进行效度检验。内容效度主要检验测验项目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所要测定的内容,主要通过经验判断来进行。通过参考借鉴以往国内外研究中较为成熟的测量方法和工具,区分了5个文化适应领域,结合对通海蒙古族实际情况的前测结果,从五个社会文化领域中选取相关内容得到19个问卷项目。经过反复讨论和修改,形成了通海蒙古族族际通婚与文化适应问卷。问卷的内容基本反映了通海蒙古族的实际状况,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问卷的项目能够反映通海蒙古族族际通婚与文化适应的关系。因此,问卷具有较好的内容效度。

问卷统计数据使用SPSS20.0软件进行处理和评估。首先,用描述性统计、方差分析(ANOVA)和t检验等方法,根据性别、年龄、居住地、语言、受教育程度、职业、收入和婚姻状况等几个方面对通海蒙古族的族际通婚和文化适应进行分层统计。然后,用皮尔逊相关系数检验族际通婚与人口统计学变量的相关性,用多元回归分析预测影响族际通婚的社会文化因素。

(二)个案调查研究

个案访谈研究包括访谈结构和提纲的设计、选择访谈对象和收集资料、分析资料等步骤。个案访谈主要从参加过前述问卷调査的被试人员中抽取,并根据现实情况进行筛选。考虑到实际研究的必要性和可操作性,我们选取的访谈对象中,青年人多于中老年人,原因在于青年人是恋爱、婚姻关系中的重要力量,对于婚姻关系的访谈内容决定了样本的年龄属性。个案访谈对象为8人,包含相应家庭三代人。在历史考察和量化研究结果的基础上,制定个案访谈的结构和主要问题,示例如下:

(1)您和您的主要家庭成员对族际通婚的看法如何?

(2)族际通婚家庭的人际关系如何?居住模式是什么?在族际通婚家庭中,最常出现的矛盾是什么?您对此有何感想?

(3)您觉得蒙古族身份对您意味着什么?在婚姻家庭中表现在什么方面?您怎样理解和处理这些影响?

(4)您认为蒙古族对自然环境、居住环境的适应,会促使蒙古族与其他民族通婚吗?

(5)您认为国家相关婚姻和民族政策的支持,会促使族际通婚增多吗?

(6)您认为蒙古族与其他民族的职业、饮食习惯等越相近,越可能发生族际通婚吗?

(7)您认为蒙古族与其他民族的社会交往、家庭生活、宗族制度越相近,越可能发生族际通婚吗?

(8)您认为蒙古族与其他民族的语言、教育、社会阶层越相近,越可能发生族际通婚吗?

通过访谈问题,收集通海蒙古族在族际通婚和文化适应关系上的理解和观点,根据相关的人口统计学变量(如性别、年龄、地区、受教育程度、婚姻状况等)综合分析。

三、研究结果

根据问卷调查和个案访谈的结果,基本上完成了研究构想和预期目标,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以往的研究。对通海蒙古族的族际通婚与文化适应的实证研究结果表明:文化适应是族际通婚的充分不必要条件,文化适应对族际通婚具有正向促进作用,但族际通婚并不能必然实现生活中各个领域的文化适应。

(一)政治领域文化适应是族际通婚的重要内核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政治因素对少数民族的通婚制度都有着重要影响。通海蒙古族的族际通婚大致经历了元朝至明初时期、明清至民国时期、新中国成立至今三个阶段,大致形成了族际通婚为主、族内通婚为辅,到族内通婚为主、族际通婚为辅,再到族际通婚逐渐放开但仍不普遍的演变过程[11]。通海蒙古族的族际通婚的演变与国家的民族政策变化、蒙古族在云南的社会境遇有着重要的联系。政权更迭、战争祸乱、国家屯边、民族压迫和反抗等使通海蒙古族的身份地位和社会阶层发生改变,由此导致了通婚制度的转变。在元代至明初的历史情境下,蒙古族与其他民族杂居和通婚,经过文化融合而几乎失去了原有的民族特征,纷纷融入到彝族与汉族等其他民族中去。明清时期,封建王朝实行的一些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政策,造成了民族关系的紧张和非正常,蒙古族的社会地位下降。尽管蒙古族仍与彝族、白族、汉族等有着一定的社会交往,但是其他民族不愿与蒙古族通婚,蒙古族的通婚制度转变为以族内通婚为主。个案访谈中,很多七、八旬老人描述了祖辈的苦难遭遇。受访者Z说:

不是说我们的通婚制度不开明,是因为当初的社会环境就是这样。以前因为抢夺生产资料,和别的民族有时会冲突,我们作为少数民族只能聚居在一起,和外民族来往比较少,导致了族际通婚少。虽然从明朝以来,过了几百年,但是从整个民族内心来说还是有戒备心理,也就是一种担忧,因为这段历史还是很苦难的。到了新中国成立后,跟周边的民族都会有个磨合的过程。以前的事也比较久远了,后来的文字描述有主观判断在里面。我们以前的族内婚也有要维护血统正统性的需要,但是在面对现实生活中,就逐步淡化了。现在政策好了,通婚也多了。

在历史时期,因人口较少,通海蒙古族在生产资源的占有和社会经济地位等方面都处于劣势,其他民族不愿意与蒙古族通婚。在无法返回北方草原故土的情况下,蒙古族以同族成员团结在一起,共同在陌生环境下谋求发展。因而族内通婚制度就变成了蒙古族维护民族团结、争取民族独立平等的强有力方式。但是维持了几百年的族内通婚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民族交融和人口素质的发展。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颁布施行“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民族政策,以法律法规的形式确立婚姻自由等各项基本原则。国家为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提供了大力帮扶,推出了少数民族生育、入学、招工、提干等特殊政策,各民族之间的边界和隔阂在国家意识和政策的引导下趋于模糊,各民族之间的交往和交流逐渐频繁。近年来的抽样调查和民政部门的统计数据表明,通海蒙古族与各民族间的通婚逐渐增多。

根据问卷调查数据,对地理因素、政治因素、经济因素、社会因素、伦理因素、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进行变量之间的相关分析,探讨变量以及维度之间的相关联程度。利用SPSS20.0软件,得到的皮尔逊(Pearson)相关系数(表3)。

表3 相关性分析

根据表3可知,地理因素、政治因素、经济因素、社会因素、伦理因素和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的相关系数r分别为0.263、0.348、0.205、0.260、0.239,在0.01水平达到显著水平,相关系数大于0时表示存在正相关,小于0时表示存在负相关。地理因素、政治因素、经济因素、社会因素、伦理因素和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成正相关,并且政治因素的相关系数最高。

以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为因变量,以地理因素、政治因素、经济因素、社会因素、伦理因素为自变量,建立回归方程模型的F=16.770,P<0.001,说明逐步拟合的多元逐步回归方程有统计学意义。多元回归分析结果如表4所示。

表4 多元回归分析结果

从表4可以看出,回归方程模型评价中,复相关系数R=0.348,决定系数R2=0.121,说明逐步拟合的多元逐步回归方程的因变量能被自变量解释占12.1%,并且只有政治因素进入模型,回归系数为0.348。这说明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更主要的因素是政治因素,而地理因素、经济因素、社会因素、伦理因素都未进入回归方程。这很可能是由于自变量之间相互作用的原因而使它们与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的回归不显著。由此可见,从群体层面角度来讲,对于政治领域的适应可以较大程度地促使族际通婚的发生。国家政策对于少数民族的社会境遇和阶层身份有着直接的影响,各民族在政治、社会、经济等方面的平等,是少数民族进行政治领域文化适应的基础,同时也是实现族际通婚的核心要素。

(二)民族心理交融是族际通婚的深层根源

研究结果表明,通海蒙古族对族际通婚的限制源于强烈的民族自识性和民族共同心理,而族际通婚的增多是民族心态逐渐开放的表露。可见,民族心理交融是实现族际通婚的深层精神根源。通海蒙古族是共享族群记忆、评价和荣誉的共同体,他们以较小的人口规模和极小的聚居区,处于周围民族的汪洋大海中而得以繁衍延续,关键原因是他们的共同历史记忆和心理认同所产生的民族意识使其趋于内聚、抵制同化。在昆明工作的“90”后蒙古族Z说:

在这个地区,蒙古族是很有自豪感和荣耀感的,我们有传统,有文化,有祖先。我们一直在这边生活,有土地,我们的民族要延续下去。

在玉溪经商的“80后”蒙古族Z说:

我们的民族荣誉感很强,包括和我同龄的,也是这样的。如果不出去工作,基本上清一色的都是和乡里的蒙古族结婚。因为我们乡的娱乐生活比较丰富,县城都没有娱乐生活时,我们乡就有年轻小伙子和小姑娘的娱乐活动,如五四青年节等都有相关活动,年轻人比较活跃,所以在本乡有很多机会和同龄人接触,比较容易找对象。

少数民族的文化适应是对母体文化和主流文化的整合性适应,这种整合是分领域的。社交活动(联姻)和生活方式(餐饮、服饰、艺术)构成了地位群体之间相对明确的界限[12]。通海蒙古族在公共场合适应主流文化(如汉文化或地域文化),而在私人的生活空间则保持对原有蒙古族文化和身份的认同。由此可见,在私人生活空间和亲密社会关系场域内,通海蒙古族延续着自我民族认同,致使其在几百年里一直保持着“半封闭”的族内婚传统,在本族内自相嫁娶,很少与外族人通婚。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通婚习俗逐渐开放。从通海蒙古族族际通婚的代际差异可以看出,20世纪70年代之前出生的人,都是遵守着族内通婚的传统,外娶或外嫁的情况非常少见。而在此以后出生的蒙古族,对族际通婚的观念逐渐接受,心态趋于开放,族际通婚逐渐增多。年龄较大的蒙古族群体中族际通婚较少,年龄较小的蒙古族群体中族际通婚较多。通过访谈调查发现,现在的通海蒙古族不论年龄大小,心态都趋于开放,能够接受并支持族际通婚。采用方差分析来探讨由人口统计量的差异而导致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的不同,也能够验证这一结论(表5)。

表5 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在人口统计量的差异分析结果

根据表5可知,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在“婚姻状况”上的F为2.810,在0.05水平达到显著水平,所以对族际通婚的支持程度在“婚姻状况”上有显著差异,并且未婚和已婚的得分高于分居、离婚、寡居的得分,而在其他人口统计量没有显著差异。由此可见,通海蒙古族较为接受并支持族际通婚,并且族际通婚家庭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蒙彝通婚的蒙古族Z说:

我身边通婚家庭的矛盾还是有的,但矛盾更多是在蒙古族族内婚家庭中。相反,汉族、其他民族和蒙古族的矛盾少。因为蒙古族天性爱玩,性格豪放,夫妻双方如果都是蒙古族,女方和男方都喜欢出去玩,小孩教育就有问题,两个人就有矛盾。汉族、回族、彝族还比较顾家。

在问及通婚制度的转变原因时,“70后”蒙古族Y说:

我爸爸妈妈那一代不允许和别的民族结婚,我们这一代就可以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说,和别的民族结婚生的小孩比较聪明。我们慢慢认同这个事,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族际通婚了。随着和外界的交流和工作学习越来越多,接受外来的知识和信息,才逐渐开放了婚姻观念。科学上人人都说要放开,不能在一个民族内通婚,对我们有影响,族内通婚不好,所以才放下内心的固守。我们结婚的那些年,族际通婚很少,后来慢慢多了。2000年以后这种观念更多了。因为乡里的经济明显转好了,外乡的其他民族来乡里生活的也多起来了。

在问及结婚对象的选择条件时,蒙汉通婚的蒙古族Z说:

我们考虑的,第一是互相喜欢,第二是两个人的性格合适不合适。我们蒙古族关于结婚对象的选择和汉族人的选择差不多,家人也不会反对。大多都从性格、感情出发,很自由,自己选择就可以。

在婚姻对象的选择上,青年人越来越多地掌握着主动权和自由选择权,互相喜欢、志趣相投等情感因素的作用非常重要。婚姻家庭的组建首先要尊重个人的情感意愿和价值认同,同时也要考虑到婚姻双方的家庭、亲属网络和所属民族群体的认同或支持。因此,不论从群体角度还是个体角度来说,由文化适应促使的观念转变和民族心理交融是族际通婚的深层根源。

(三)地理和社会领域文化适应是族际通婚的客观条件

空间方位是人们与大自然的相互作用,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概念之一[13]。历史时期,受限于地理环境和社会经济条件,以及不同于当地民族的语言文化、生活习惯等,蒙古族形成了一个交往范围狭窄封闭的农村家庭生活圈。在这种民族成分单一化的地区,人们在同质化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择偶、结婚、组成家庭、生儿育女,族内通婚成为必然,由此形成了与周围少数民族地区相互分割的婚姻文化单元。随着多民族交错分布的居住格局的形成,不仅使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互相影响,摒弃偏见,和谐共处,更重要的是为青年男女提供了相识相恋的机会,促使族际通婚越来越多。

社会经济文化的互通和融合很大程度上可以促使民族成员选择族际通婚。随着国家对边疆地区社会经济建设的重视和投入,蒙民们的生计和职业趋向多元化,对土地的依附程度逐渐减弱,人口流动逐渐增多。因师徒相传的泥瓦工匠技术,通海蒙古族工匠越来越多地涌向经济发达的地区。在此基础上,他们的社会交往范围得以拓展,超越地缘、族缘而建立了新的业缘联系。现今,兴蒙乡的居住主体仍然是蒙古族,但是随着经济发展、乡镇建设趋于完善,他们与外界的交流十分频繁。“70后”蒙古族Y说:

我感觉1995年左右乡里的经济开始好转,到了2000年以后经济条件明显好起来。我小时候跟着父母出去干活,一天的泥瓦活挣7块钱,现在一天的泥瓦活挣二三百。这几年在外面打工的更多,他们去昆明、玉溪等地方,到处跑。以前,我爸爸那个年代,都是出去打工,一年才回家一两次,挣的钱勉强养活自己。现在都是开着私家车出去,现在交通便利,当天就可以回来,与外界交流更多。

又如受访者Z说:

我们对于自己的民族有精神上的优越感。我们选择结婚对象时愿意选蒙古族。我们最喜欢的民族就是蒙古族,有一种血脉亲情。我的孩子找对象,我就不要求什么民族。我跟他说,可以找个外地的回来……我只是希望他们好,只要孩子能接受,我就能接受,只要他们幸福就行。

人口分布结构对扩大、加深民族群体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促进族际通婚的发展具有关键的作用。在近年的人口普查数据中,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的人口集中度都在不同程度地下降。人口流动和文化交流、混居和杂居都是消除文化偏见、实现族际交往的捷径。通海地区的多民族共居格局和社会经济的发展,不仅促进了各民族的人口流动,而且形成了一个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场域,有利于各民族在经济、社会、文化伦理等领域的交流和互补。在长期的共同生活和社会交往过程中,通过诸多社会文化领域的交流互动,少数民族会增进文化适应的程度,为族际通婚的发展提供良好的客观条件。

(四)族际通婚不必然导致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消弭

在对通海蒙古族族际通婚的研究中发现,即便现实中的族际通婚越来越多,蒙古族内部仍然具有传承本民族文化的强烈愿望。通过访谈调研得知,通海蒙古族在择偶时具有一定的民族偏好,表现为大多数蒙古族更愿意与本民族的人结婚,其次才考虑其他民族,并且普遍坚持对下一代的族属选择为蒙古族。在当地的传统习俗中,下一代的姓氏和族属一般约定俗成地跟随父亲,而在蒙古族中,不论父亲还是母亲,只要有一方是蒙古族,他们的后代一定是蒙古族。如果夫妻双方有分歧,一般也会经过调和后服从这一规定,并且长辈也会这样要求。受访者Z说:

我们的下一代都是蒙古族,一直这样,没有变过。嫁出去的人生了小孩也必须是蒙古族。我的孙子孙女的民族选择,我嘴上说我还是比较看得开的,但是心里还是坚持的。我家的孩子如果是其他民族,我心里还是有点疙瘩,而且老一辈的会管,不会同意的。

除了考虑少数民族在生育、升学、就业等方面的政策利导因素外,最主要的还是文化传承因素和强烈的民族情结。在现实生活中,下一代会受到族际通婚父母秉承的两种文化的共同作用,但是他/她的民族身份只有一个。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讲,族际通婚会一定程度上影响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和血统延续,即便这种血统已是一种虚拟的血缘关系。关于这个问题,在外经商的“80后”蒙古族Z说:

从整个我们乡里来说,民族自豪感还是在的,这个感受得到。但面对现实情况时,比如小孩上幼儿园、小学教育都是以汉化为主,所以只能说民族情结在。我们还是希望自己的下一代是蒙古族。我们乡最麻烦的就是汉化问题,我们民族本身没文字,只有流传下来的“喀卓语”。如果语言没有了,思维方式就会不一样。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很团结,我们有民族荣誉感,通过民族凝聚力来抵御外族。和我同龄的人,也都是这样的想法,如果不出去工作,基本上清一色的都是娶乡里的蒙古族女子。如果外出务工,选择比较多。但是在乡里生活,还是要选本乡的人结婚。我们的观念上比较开放,但族际通婚数量实际上不多。

“90后”蒙古族Y说:

这边的蒙古族,对蒙古族的称呼是不能改的,还有对蒙古族的劳动的歧视是不能容忍的。

访谈中可以看出通海蒙古族对于民族文化延续和传承的担忧。对于通海蒙古族来说,现实利益因素虽然重要,但是冠以历史、祖先、文化的民族荣誉感和自尊心更为重要。在访谈中发现,老一辈蒙古族对民族自尊心的维护是源于历史时期的苦难遭遇,而“80后”“90后”受教育较高的中青年群体对民族文化的维护是源于强烈的民族危机感。家庭是民族文化的载体,为下一代族属选择为蒙古族,以此来保持和维护民族文化,是一个仍具有特定社会意义和有效性的选择[14]。时至今日,对本民族身份的延续已经逐渐转变为一种对本民族文化认同的心理意识。如前所述,文化适应对族际通婚具有正向促进作用,但族际通婚并不能必然实现生活中各个领域的文化适应。婚姻是成年个体对社会生活的选择,族际通婚的本质仍是两个年轻人由相恋组成家庭。族际通婚是密切的族际交往活动,但是除了血缘、亲缘基础外,文化也是民族身份的重要基础,而文化基础不会通过血缘融合、亲缘交织而淡化。因此,各民族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传统不会因族际通婚的增多而消弭。

四、讨论与建议

对通海蒙古族的实证研究表明,族际通婚发生的前提是少数民族在社会文化各领域进行良好的适应。通海蒙古族从元代的征服者和统治者,到后来隐匿身份的逃难者,再到当代的本族认同和多族共融的族群重建者,他们经历了生计方式、语言习俗、服饰饮食等异质文化适应,在不同的社会文化领域实现了既维护自我民族传承,又融合其他民族元素和地域特征的文化适应结果,与此同时,他们对族际通婚的态度和行为也趋于开放。通海蒙古族在与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中秉承着云南特色蒙古族文化,有机融入了中华民族共同体。

新时代背景下,我国民族社会学研究的大方向是推动和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通海蒙古族族际通婚的增多和对下一代的族属选择之间的叠合状态表明,少数民族文化适应的实践路径具有复杂的多面向,族际通婚是一项实现深层次民族文化交流和心理交融的方式,但构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仍需少数民族在更多领域中文化适应的支持。一方面,使少数民族融入一个更大的公民社会,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引领少数民族的主观思想;另一方面,推动和加强各民族互嵌型社会秩序的构建,奠定地理居住格局和经济社会交往的物质基础,以达到各民族心理交融为最终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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