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补丁
2021-11-01琬琦
琬琦
深夜,正在熟睡中的他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惊醒了。他睡意朦胧地翻过身来,伸出手娴熟地拍拍她的心口。触手处,是一块温热、柔软的无纺布。于是,他口齿不清地问:“打上补丁啦?”
又一阵凶猛的咳嗽声过去后,她虚弱无力地回答说:“打上了。”说完,她就翻过身去,蜷曲着身子,把微微躬起的背拱到他的胸前。他伸出手去揽住了她。被搅动的被窝里蹿出一股熟悉的气息,有点温暖,有点湿润,又有点……浑浊。他喜欢这种气味。这气味属于肉身,属于婚姻,让他感到安心。
他怀里渐渐传出了安静的呼吸声。她重新睡着了。她的背贴着他的胸,那里也有一块温热的补丁。最近她生病了,总是诉说背心很凉,喉咙很干。她形容自己身体像一根管道,所有的热量沿着管道壁被抽吸到喉咙。热量在狭窄的喉咙里烘着烤着,原本湿润的喉咙慢慢变干、变涩,甚至产生了细小的裂纹。于是她便咳嗽起来。他陪她去医院看病,医生非常干脆地诊断道:
“这是感冒。”
他当然知道这是感冒。只是,在人类已经能毫无障碍地去太空旅游甚至定居的今天,地球上的医生却無法有效应对感冒发烧这类普通病症。一方面是由于很多年前,各种添加剂、抗生素在种养业的应用,使人类的肌体产生了抗药性,最终无药可用;另一方面是为了避免人类在普通病毒打击下就面临灭绝,争议不断的基因编辑工程最终成为现实,越来越多的人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具备了智力、健康等方面的基因优势。换言之,他们根本不会生病。
这种完美的人类,人们称之为新人。相形之下,没有经过基因编辑的人被称之为旧人。新人在这个地球上占有绝对地位,而旧人,迟早会被淘汰。
医院的里唯一的药品,就是各种尺寸的补丁。这些补丁是免费供应给旧人的,因为新人根本就不需要。
最终,他们带着一堆补丁回家了。她说后背凉,那就贴一块补丁。把降解性塑料包装袋撕开后,将白色的补丁取出来,往后背的皮肤上轻轻一按,补丁就贴稳了。原本处于常温状态的补丁,很快热了起来。医生介绍说,这补丁是高科技产品,外面虽然是无纺布,但模拟了人体皮肤的柔软、弹性和毛孔,里面有纳米级的温度感应材料和分子级的药物成分。这些成分在热量的催化下缓慢释放,经人体皮肤吸收进去,从而达到治病的目的。
但他总是觉得好笑。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见过他的爷爷贴伤湿止痛膏。他问爷爷贴的是什么,爷爷哈哈大笑,说自己在贴“狗皮膏药”。他自己也被大人贴过退烧贴,听说妈妈还经常用一种叫暖宫贴的东西。人类早就开始给自己打补丁了,但那时候的补丁更类似一种辅助治疗,真正的治疗还是要靠药物。现在的人类,啊不,只是旧人,生病的时候只能靠补丁,哪里不舒服贴哪里。当然,这补丁确实也很厉害,才贴一会儿,她就说后背暖起来了,喉咙的水分慢慢回去了。
但是咳嗽没那么容易好。他有经验。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三十多年时间里,每到季节变换的时候,她就容易咳嗽。最糟糕的那一次,她咳了整整一个月,晚上一躺下来就咳,只能半靠在床头上睡觉。他爸爸听到她那种像野兽嘶吼一样可怕的咳嗽,摇头叹息:
“旧人就是旧人,身体这么差。”
他妈妈也叹息:“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是旧人,没有新人会愿意嫁到我们家。”
她给他描述过自己咳嗽时的感觉。在她的支气管里,空气就像一只小老鼠爬来爬去。有时候它会突然停下来,用爪子这边搔一下,那边抓一把。支气管就抽搐起来,试图把小老鼠发射出去,于是便产生了一阵将整个宇宙都轰动的咳嗽。
那时候万能补丁还没有出现,医院里多少还有一些常规药品,但吃下去对她似乎毫不起作用。他曾经不能理解一个人咳嗽怎么会咳得那么可怕,甚至对她有点嫌弃。但是后来当他的父母都被一场普通的感冒带走后,他对她的咳嗽有了一种恐惧,他怕她咳着咳着,哪天就走了。
季节变换越来越频繁了。一年不再只有四季,可能一个星期之间,人们就会经历春夏秋冬的变化。越来越多旧人承受不了这种剧烈的变化而饱受病痛折磨,他们开始提出抗议,要求政府拿出对应的办法。面对庞大的抗议,新人占绝大优势的政府开始研究应对之策。毕竟相当一部分新人的爷爷奶奶甚至父母辈,还是作为旧人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
但是由于基础医学的研究停滞得太久,最终他们只研究出这种所谓的万能补丁。他们声称,这补丁能自动识别人体皮肤的温度,过高的给予降温,过低的给予保暖,并根据病人的需要释放必须的药物分子。一个被颈椎病困扰的病人,与一个重度精神抑郁的病人,他们得到的补丁是一样的。
天亮了。
她还沉睡着。被咳嗽撕裂成若干个碎片的睡眠,仿佛只有在黎明时分才能得到甜美的补偿。她的睡姿已经恢复成平躺,双手轻轻地搭在小腹上。她喜欢这样的睡姿,说是掌心的温度比补丁更适合她容易冰冷的小腹。她还会在迷糊中推开他无意中搁在她身上的手或者脚。她说重,说这些触碰会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她的身上似乎同时存在着两个不同的女人。有一个女人温柔安静,总喜欢无助地蜷缩在他怀里。即使他用后背对着她,她也会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抱着他,粘着他。而另一个女人却冷漠抑郁,不愿意跟他说话,甚至多次跑到女儿的房间里睡。她可能是病了,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理上的病。这年头,心理上有毛病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些人最后都离开了家。她也可能会离开吗?这让他心里生出了另一种恐惧。
他到厨房里做早餐。他们的早餐几十年如一日,都是煮面条。先把水烧开,放一小把面条,打两只鸡蛋,再放几片青菜下去。在等待水开的时候,他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出来了,天空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但能见度很好。看得见离这片旧人区不远的地方,新人区那些崭新的高楼大厦。
女儿就在新人区里生活、工作,尽管她并不是一个新人。这也是一件令他们感到后悔和愧疚的事情。决定要孩子的时候,基因编辑技术已经应用了好几年,但是官方公布的数字,选择的人并不是很多,而且社会上对此争议很大。他们选择了反对方。那时候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参与反对,基因编辑是不会全面推广的。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没钱。要对未来的孩子进行基因编辑,仅靠他们微薄的积蓄是不够的,得把他们的房子卖掉。那房子是合父母和他们两代人的力量买的,他舍不得。
女儿三岁了,他带女儿报读幼儿园时发现,所有的幼儿园都开始分班了。新人与旧人的班级是分开的,目的是要进行针对性保育与教学。据说老师们更喜欢去带新人班,那里的孩子更聪明、更健康,很少会发生尿床、生病这种情况。
事情发展得很快。女儿上小学时,新人区已经建成了,好的师资都抽走了,女儿的同学全部都是旧人。但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在那些旧人小孩当中,女儿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她五官精美,身高比同龄人高,运动协调性也很好,性格还特别活泼外向。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她的领悟力和记忆力超群,成绩总是遥遥领先。一个好事的老师想办法搞了一套新人学校的试卷来考她,她的成绩竟然达到了新人孩子的中等水平。如果不是遗传了妈妈容易感冒咳嗽的缺点,大家都几乎要以为她是一个新人了。
升上初中的第二年,聪慧的女儿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新人旧人之分。那时候新人区越来越扩大,而旧人区越来越破败了。新人的课程设置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一些特别优秀的孩子甚至在小学阶段就完成了高中课程的学习,开始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和兴趣选择自己终生的研究方向。据说应用基因编辑与记忆遗传技术,最终可以使新人们直接拥有海量的知识,老师们只需要引导他们如何运用这些知识,并确立自己的理想就可以了。
女儿非常失落。她在家里大闹了一场。
“你们就是自私自利,为了保住这套破房子,竟然没有给我做基因编辑!”
“只要修正我容易感冒咳嗽这一点点缺陷,我就可以在新人区学习生活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我在新人区工作的话,只要一年时间,我就可以把你们这套房子挣回来!”
女儿说的都是事实。一方面是新人们大都可以从事薪酬很高的尖端科技工作,另一方面是旧人区的房子在迅速贬值。很简单,成为新人已是大势所趋,旧人区人口越来越少,空房子越来越多。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形势会发展得这么快……”他试图解释。
“那是你们的思想太落后了!根本就不愿意接受新事物!只要修正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呀!”女儿痛心疾首地说。
“难道妈妈咳嗽的时候,你不觉得难受吗?你怎么忍心让我也一辈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女儿啊,不是这样的。遗传是一件随机的事情,妈妈怎么会预料得到,你会遗传了我的缺陷?”
她愧疚地对女儿说。但是,女儿根本不想听。
“现在,不管我有多努力,多优秀,我都只能留在旧人区,或者去新人区祈求一份低人一等的工作!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女儿咆哮一顿后摔门而去。
过了几天,女儿给他发来一封邮件,说她跟着一个邻居的新人女儿混进了新学校。她说那里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她不打算回来了。她还说,她把家里的补丁都带走了。
女儿选择了这种古老的方式,表明她只是通知他们,而不是打算与他们沟通。他们只能接受。唯一令他们担心的是,女儿的补丁用完了怎么办。
打一次补丁只能维持24小时的效果。医生们曾经试图将这个效果无限延伸,但意外地遭到旧人们的强烈反对。他们不喜欢这种补丁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尤其是贴得太久的话,他们会觉得自己被异化了。而拒绝异化,本来就是舊人们反对基因编辑的最大理由。
开始,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新人区相对清洁的空气,能使女儿的咳嗽减少发作。后来他们发现,存在家里的补丁有时候会莫名奇妙地减少,他们便知道,是女儿偷偷回来过了。之后每次去医院,他们都想方设法多要一些补丁。这导致医生们总是用非常同情的眼光看待他们:这两个中年人需要这么多的补丁,可见旧人的身体素质实在是太差了。
女儿走后,他发现她身上那个冷漠的女人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有好几次他半夜醒来,身边是空的。他轻轻地走到女儿的床前,听着床上传来她平静而熟悉的呼吸。远处,新人区彻夜不灭的灯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来,他看到她微微蹙在一起的眉头。他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离开了。
他感觉她正在用某种方式离他而去。这让他觉得害怕。
早餐上桌的时候,她也已经换好了衣服。他看着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身干练合体的职业装,心里想,谁能看出她身上正打着补丁呢?后背一个,左乳房上方一个。或许小腹上还有一个。自从生完孩子后,她总是说小腹疼。去医院检查,也没有明显的病变,只好打补丁了事。即使有明显的病变,医生也只能一切了之,然后在伤口处打上补丁。
她在政府部门上班。从前,她的岗位是很重要的。但自从新人区里成立了政府之后,旧人区的政府不再招收新的工作人员,原有的人员退休后,编制也跟着消失了。仍然在岗的也只是配合新人区政府做一些旧人区的管理工作。全世界好像都在等待旧人们彻底消失,然后整个地球都将变得没有病痛,崭新明亮。
而他则失业很久了。他从前是一所小学的老师,但完全不选择基因编辑的孩子越来越少,学校因生源问题被取消了。
吃过早餐后,她冲他一笑,说:“我走了。”
他点点头,说:“好的。”
大门轻轻磕上那一瞬间,他有点恍惚。直到把早餐用的碗筷放进洗碗机,并将本来就不乱的厨房又收拾了一次,他才回过神来。她的笑容跟往日不太一样。那笑容看起来含义有点复杂,温婉,凄楚,还带着一点点诀别的意味。
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跑到阳台上,刚好看到家里那辆灰色的小轿车在小区道路上拐了个弯,消失了。他按动手腕上的全息通讯器,调出她的头像,想打个电话给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也许,是我想多了。等黄昏降临,太阳落山时,她又会回来了。
他调出全息通讯器上的新闻频道,让影像固定投射到原来的电视机里。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看新闻了。像往常一样,屏幕上那一男一女正在喋喋不休地播报新闻。看得出,那肯定是两个新人。他们都有完美无缺的五官,说话的语速和表情都恰到好处。
“人类对月球生态环境的改造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移民目标或将提早实现……”
他在这样的背景声音下开始摆弄自己的绿植。这是他失业,或者说提前退休后的唯一爱好。家里高低错落全是绿植,高处有绿色的藤蔓吊下来,地上有往上长的植株正伸长了脖子去呼应。陌生人来家里玩,看到这样的绿植布置总是艳羡不已。当然,有人串门的情况是极少的。
其实他更喜欢养花,但是医生说,花粉更容易引发咳嗽。
一株小型龟背竹的叶片上落了浅浅的一层灰尘。他皱了皱眉,将一块软布打湿了,轻轻地擦。动作要足够轻柔,就像在给婴儿擦脸。
这房子明明装了完整的空气交换系统,平日里根本不需要开窗,他真不明白这些灰尘是怎么进来的。
忽然,好像不经意间,他感到手腕上的通讯器振动了一下,空气里传来“噗”的一声响,像一个水泡在破裂。新闻播报的声音好像被推远了。他停下来凝神细听,又是“噗”的一声。
应该是女儿的邮件。他有点激动,扔下抹布,按了一下通讯器。新闻播报的画面立即出现在他眼前,好像是谁捧着电视机站在他面前一样。他看到那个不停说话的女主播手边有一个图标,是一封没有打开的信。他用手指戳开了那封信。立即,一张铺开的信纸占据了整个屏幕。那并不是女儿的信。
“某先生:
这是一封系统通知邮件。你的妻子某女士已于今天上午10:15登上全生态模拟船,地点是中国南海东沙群岛北卫滩。根据《新生活条约》的规定,某女士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任何人不能干涉。”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预感成了现实,她果然做出了离开的选择。
她曾不止一次地向他诉说工作的无聊。比起从前的繁忙,她们上班的时候无所事事,偶尔有一次向上级政府机关汇报的机会,但那些比她年轻得多的新人,总是三言两语就打发掉他们,好像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多余。
“你知道吗?早上我出门上班,一路上车辆很少,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都是坏的,路两边的房屋破旧不堪,有些都倒塌了。我常常感到,我是在一片废墟里,不,一片坟墓里穿行。”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她瘦弱的肩膀轻轻抖动着。他抚摸上去,那皮肤有点松弛了。他们正在废墟里孤独地老去。
他心里想:亲爱的,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任教的学校,以前书声朗朗,孩子们在操场上跑来跑去,兴高采烈的吵闹声甚至引起附近居民的不满。但是几天前我去看时,昔日的教室大部分都已经坍塌了,原本坐着孩子的教室里长满杂树和荒草。藤蔓从地板一直攀爬到天花板。当人类放弃自己的阵地时,植物就开始攻城掠寨,收复失地了。只是,在变幻不定的气候中,植物越来越快地完成了新陈代谢,频繁的枯荣,让整个学校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他沉默地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她在他怀里拱了拱,安静下来。
但是不管如何,我们都只能留在这里。这是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也是女儿的家。最重要的是,我们无处可去。
每次他都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而当她更紧地抱着他的时候,他便以为她是同意这件事的。
所谓全生态模拟船,原本是几个自视甚高的旧人孩子弄的实验品。船体看上去就像一粒白色胶囊,内部空间为3m×2m×2m,有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可以满足一个人的生存需要。孩子们叫它胶囊飞船。他们设想,如果新人移民外星球的时候抛弃了旧人,他们将乘坐胶囊飞船紧随其后。但因新人政府对动力研究控制得很严,孩子们没有办法给胶囊飞船寻找到合适的动力,只能放弃。
当越来越多的旧人需要打补丁之后,一位新人科学家突然想起了這个胶囊飞船。在新人政府的支持下,科学家们完善了胶囊飞船的一些功能,并将其戏称之“胶囊补丁”,说这就是旧人的终级补丁,不管旧人遇到任何生理和心理上的问题,进入这个终级补丁都将得到解决。
他点击了“全生态模拟船”几个字,全息画面上跳出一大堆介绍。
据说,一个人只要进入胶囊补丁,就可以满足呼吸、吃饭、洗澡、睡眠、娱乐、治疗等方面的需要。民间传说甚至连性需要,胶囊补丁也可以满足。但到底如何满足,并没有详细说明。他看到几幅胶囊船的内部照片,里面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狭窄的小床,床边的小马桶,一张小小的桌子。看不出吃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但是介绍说,胶囊会根据每个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将营养和药物分子释放在空气或者床褥中,从而达到治疗的目的。胶囊的盖子是可以调节的,里面的人可以选择把它设置成透明的,躺在里面可以看到风景。当然,很多时候,人们只能看到灰色的天空。偶尔惊鸿一瞥地看到蓝天白云或者群星灿烂。如果愿意,她还可以操纵着胶囊在附近游览一下——当然不能走得太远,否则会收到建议下船的警告。如果她要下船,只要这个念头反复地在心里出现五次以上,系统就会询问她是不是真的选择离开。
这么说,她并不完全被禁锢在胶囊船里,她随时都可以回来。他心里有了点安慰。
介绍还说,很多新人将在胶囊中生活视为一种体验,有些艺术家还通过在胶囊中专注的观察和思考,创作出了伟大的作品。当然,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音乐、画画,都只是在新闻上一晃而过。因为人类越来越务实,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关注那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他大概浏览了一下评论。有人说,胶囊船就是旧人的棺材,当旧人统统登上胶囊船后,这个世界对旧人的清洗就完成了。有人说,胶囊船就是旧人的天堂。在那里,旧人将被当作蚕宝宝一样养护起来,不用面对恶劣的环境和生存的压力,甚至也没有病痛折磨。
他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是准确的。但是她选择离开的这个事实,让他非常痛苦。他想起他曾无数次在女儿的床上找到她。有时候室温太高,她会把被子掀掉,用他最熟悉不过的姿势躺在床上。她双脚微微分开、两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的样子,很像……一个死去的人。他打了个寒噤,调出女儿的头像,拨打她的电话,系统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
“你所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请查证后再拨。”
他这才想起来,女儿进入新人区后,已经更换了全套资料,电话号码也将根据新身份重新生成。新号码她根本就没有告知他们。他只能选择给女儿发邮件了。女儿的旧邮箱还用一种隐秘的方式保留着,但是通常她很久才会开一次。这让他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的信,女儿能看到吗?
所幸,两个小时后,当他到达东沙群岛的北卫滩上时,女儿已经在海滩上等着他了。
此时的天气晴朗,但天空還是灰色的,天地间好像飘着一层灰色薄雾。看得见太阳所在的地方,是一团有点刺眼的灰白色,边缘毛茸茸的。沙滩也是灰色的,横七竖八分布着一些小鱼、小沙蟹的尸体。当然,更多的是破破烂烂的塑料袋。很多年前,他在电视上见过北卫滩,那是一个美丽的珊瑚暗滩,清澈透明的海水像一层薄纱蒙着它。电视上航拍的镜头拉高,蓝得令人心醉的大海,北卫滩像一个美丽的项圈随着海水轻轻晃动。
而现在,举目望去,海水也是灰色的。在灰色的大海里,数不清的白色巨型胶囊挤在一起,安静得如同一个噩梦。
女儿说:“妈妈就在那里,在其中一只胶囊补丁里。”
他仔细看了看那些白色胶囊。在一片混沌的灰色当中,这一大片白色胶囊显得特别洁白、光鲜,好像刚刚出厂的。女儿说,这是因为制造胶囊的材料比较特殊,能抵御相当级别的污染。
“你能找到妈妈在哪个胶囊里吗?我想和她说说话。”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个头比自己还高的女儿。
女儿别转脸去,静静地看了一会大海,说:
“不能。我也没有办法知道她在哪个胶囊里,除非她想让我们知道。”
他沉默了好一会,又说:
“好吧,让她安静一会。也许她真的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继续生活在旧人世界里,谁能看到希望呢?”女儿打断了他的话。许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她又安慰他:“或者,妈妈只是想试试胶囊补丁的疗效,过几天就回来了。”
“嗯。”
直到太阳完全消失,海风渐渐变得猛烈起来,这一对父女再也无话可说,只是一齐望着那些随海浪轻轻起伏的胶囊小船。
临别前,女儿对他说:“不然你也搬来新人区吧。现在基本没什么人怀疑我是旧人了,一个新人孩子与自己的旧人父母生活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他笑笑,“也许妈妈明天就回来了,我要在家里等她。”
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
她一直没有回来。
他似乎也渐渐适应了独居的生活,除了偶尔去一趟医院,以颈椎病为理由要一些补丁外,他几乎不出门。全息通讯器24小时投影在他身边,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来电或者邮件。即使没有,听听新闻播报员的声音也好,不然,这屋里实在太安静了。
这天上午,当他用湿布为一株巴西木的叶片擦灰尘的时候,他听到新闻里提起了胶囊船。他停下来看着全息画面。新闻播报员称,近来,申请使用胶囊补丁、也即是全生态模拟船的人多了起来,这说明旧人社会正在迅速走向衰老和消亡。政府表示,会做好对旧人们的安置和服务工作,已经提出使用申请的旧人请耐心等候。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痛恨政府发言人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大清洗即将完成。他想起那个恐怖的说法来了。也许她已经被清洗掉了,就在那艘静悄悄的胶囊船里。虽然《新生活条约》规定,如果用户在胶囊船里逝世,政府会通知相关家属。
画面转换成一幅地球全息画面。只见在漆黑的太空中,群星灿烂,地球在缓缓转动。比起现实所见的环境,在太空里看地球,情形似乎还不是十分恶劣。地球大体上还是一个蓝色的星球。只是,当镜头渐渐拉近,一片片巨大的白色出现了。那就是胶囊船了。这些胶囊船有些安放在海洋中,有些安放在荒漠里,看起来就像是地球打上了一块又一块白色的补丁。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