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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想三种

2021-11-01陈崇正

滇池 2021年11期
关键词:西施山洞洞穴

陈崇正  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一级作家,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集《黑镜分身术》《折叠术》等多部。曾获梁斌小说奖、广东有为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银奖,有作品曾入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花地文学榜等;曾在多家高校担任写作导师。

皇帝洞漫想

皇帝洞不是一个虚构的小说地名,而是真实存在的溶洞,位于海南昌江,一个木棉盛开的地方。洞口太不起眼,从山下阔步而上,不过百米,便见有一处小缺口,地上随处可见心诚者垒起的玛尼堆,大大小小排列着,正心想这皇帝洞徒有其名,用了大词,不过尔尔。又往上走了数步,这才见到真正的洞口,好家伙,果然是个大洞,然而山洞并非多么稀奇之物,一个大洞而已,何必以九五之尊称之?及至登上洞口,幽风从山洞中吹来,眼睛适应了明暗变化,洞中的宽阔逐渐显现出来,这才发出赞叹的声音来:果真好大一个洞!

刚走进皇帝洞,仿佛误入宫崎骏的动漫里,脚下是空旷的河床,而顶上有看不见的河流和大海在涌动,水流搅动了石头的泥浆,才凝固成另一个倒过来覆盖在顶部的河床。人在两个河床中间行走,看不见的河流在中间流动,一百万年的时光像冰块一样在河流中凝固而又消融。“到底会有什么人来过这里?有什么样的动物在这里走过?有没有恐龙到这里孵蛋?有没有鲲在这里化鹏?”幼稚的人类大概也只能生出这样的疑惑,而这样的疑惑在脚步前进的时候又稍纵即逝,因为这个地方,在缓坡之上如此幽深之处,谁来过都不为过,这里可以有一部历史剧,有一部武侠片,可以有天山童姥和三体智子,无论如何神奇的假设,都可以成立,皇帝洞一并吞掉,不留痕迹。作为时间的朝代显得那么可笑,作为朝代标识的皇帝也就只是一个形容词,用来形容山洞,它博大,开阔,作为一种极致的空间而存在。

这样一个山洞,让想象力显得苍白的底色,只有山洞底部的钢铁梯子冰凉的触感,唤醒了一个旅人的遐思——是的,这里还是人间,现代的人类在这里搭建了铁梯,如此一来这样的结局便不算是幻境。铁梯网上,别有洞天,以为是另一个世界,不过又失望了,竟然是一条山路,至此可以望见山下的草木江水,视野开阔,却也未免落入俗套。正失望之际,逆向下山的游人告之:前面还有山洞!

那当然不可不看。果然是峰回路转,又曲径通幽,拾级而上,另一个洞口就躺在边上,仿佛刚才经过的山洞是阴阳鱼的一半,而冰雪而卧的是它的另一个部分,洞势盘旋了一下,刚好与前面的洞相契合。如果说前半截山洞是幽深,那么后半截则是博大,简直深得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的精髓:入口很小而别有洞天,回环婉转而不失韵致。

后洞真高,让人疑心是一只星际飞船消失之后留下的空隙。有人大概与我有同样的疑心,顺着石壁攀岩而上,之间岩壁上星光点点,那是探险者照明的灯光。这样的山洞到底有没有其他的出口,会不会有一条独特的出路。

不过到了这里,小说家就应该打住了。小说家只是提出了问题,并不负责解决问题,解决问题的人需要秉烛夜行,筚路蓝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小说家只需要走到这里,便该返回。余下的部分并非他之所长,再往前一步,整个故事便太实了,所以留下的部分,就是余韵。

洞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隐喻。

学生时代读《桃花源记》,对其中奇思妙想当然心驰神往,但反复诵读之后光灿灿令人爱不释手的,竟然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和“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两句,前者是现实冒险历程的开始,后者是神奇异境的开端,这应该最为接近卡尔维诺所说的“零时间”,这么两个瞬间,充满了无限可能,储蓄了陶渊明所有的想象力,箭在弦上,狮子腾空,谁也不知道最终现实和异境两个世界竟然是由一个山洞来完成。这不禁令人想起作为时空连接的“虫洞”,一种还未曾被人类验证的科学假说之物,通过“虫洞”,时空将被折叠,维度之间被连通,原來不可想象的两个点之间可在瞬间被穿越。《桃花源记》这个璀璨夺目的文本,竟然也是由一个山洞来连通,如果将这样一个山洞拆除,武陵渔夫将被卡住,不知道迷路何处。

洞穴既是出发地,也是无边的困境。勇猛如孙悟空,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在水帘洞发家致富,到斜月三星洞入学深造,困于五指山下的石洞里,漫漫取经路上都在跟各种无底洞盘丝洞打交道。洞穴造就了齐天大圣,也困住了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即使在万里之外,孙悟空也常常想念他的水帘洞,就如基督山伯爵依靠海岛山洞之中的财富发家复仇,之后也念念不忘山洞,甚至将基督山岛上的洞穴打造成洞府,海岛深洞成为逍遥之道,不愿为人间皇帝,宁可心与天齐,成为洞中霸主,这是孙悟空与基督山伯爵的共同追求。

当然也有人被洞穴永远困住。比如卡夫卡,洞穴对于他而言就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小动物只能永远生活在地底,送餐的人将食物放在洞穴深处的门外,孤寂之中才有绝对的安全。而库斯图里卡在《地下》的洞穴中却见证了历史,洞穴在他那里成为一个道具,成为讲述故事所必要的镜子。这样一个接近于完美的设置,也被广泛运用在科幻电影里,为躲避灾难的人们选择深居山洞,与世隔绝,成为世外桃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某一天洞口的盖子被掀开,豁然开朗,于是两个世界重新连接,此时人们才发现,原来彼此互为洞穴,竟然也可以这样安然相处,长期并存。

然而这样的道理柏拉图早就通过他的洞穴理论清楚阐明。每个人只能看到洞壁中影影绰绰的镜像,哪里能见到真相呢?傲慢与偏见无所不在,何者为真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有时候为了并存,人们不得不取消追寻意义的冲动,塑造了兼容并蓄的空虚人设。

而在今天,最深的洞穴是我们身边无处不在的屏幕,每天我们如皇帝上朝批阅奏折,从文字的奏折到图文奏折,再到视频奏折。人们深陷其中,困居深洞之底,甘愿缴械为奴。

杜拉斯曾自信地说:“身处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但如今这句话应该是失灵了。且不说现在人们只认识杜蕾斯却不认得杜拉斯,在农村,多少人正被短视频所吞食,同时也被短视频所拯救。

以我的老父親为例,他擅长种植黄瓜和青枣,能写自己的名字,但完全无法完成最为基本的读写,直接点说就是一个文盲。十多年前他到城市里来,曾把沐足店看成饼干厂成为家庭大笑话。他有一个文盲的羞怯,也有一个文盲的快乐,这两年,他常常对着手机哈哈大笑。有一天,他在青枣园里把手机弄丢了,竟然寝食难安。他非常急切向我求助,让我赶紧给他买部老人机。这时我才注意到,短视频里的地方方言笑话和潮剧成为他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快乐源泉。也是这个瞬间让我意识到,世界在变,我们不能对于涌动的信息媒介轮换习焉不察,这里面有洞穴的困境,也有皇帝的快乐。

而我自己竟然也有求助于短视频的时候。上个月,家人的手表坏了,网购了一块用来看时间的电子表,金属表带。收到货之后才发现表带太长了,需要截掉两节。于是我开着车绕着小镇转了两圈,竟然找不到修表的地方。以前随时可见路边的修表小摊竟然消失不见。修表的场景太熟悉了,一个人和一个占地不足一块砖的桌子就可以开始营业。而如今可能修理手表的需求因为屏幕的普及而急剧下降,最近的表行也需要到繁华的市区,有点远。我无功而返,有点沮丧。不单因为这样的小事居然把我难倒了,而是我感觉自己有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我还不到四十岁啊,应该处于两个洞穴的中间位置,就是攀上铁梯的地方。呆坐片刻之后,我突然想到或许可以找个短视频学习一下如何拆开表带,心中一想,马上动手,竟然非常简单,十分钟就解决了。短视频拯救了我一个晚上的好心情,就如那日从皇帝洞出来,极目四望,满眼苍翠,春天刚刚在天涯海角展开,让人相信人间的美好即将到来。

用皇帝命名的皇帝洞分为两半,从洞中走过的人难免感慨于自己的身世,取诸怀抱,盘算过去的得失,自然而然地希望上半场的艰辛能形成下半场的美学。但是,此地已经是太平洋的边上,顾盼左右,下半场哪有什么美学?纯属大家想得美罢了。于是乐观或悲观地想,人生在世,不求峰回路转,但求不要一直在泥里打滚尊严全无就好了。

诸暨漫想

旅途之所以迷人在于你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去诸暨之前,朋友告诉我,这地方盛产美女和丝袜。江南多美女,这不算奇怪;袜厂也不仅仅生产丝袜,各种袜子都有。然而将美女和丝袜放在一起,显然有点不太严肃,容易让人以为这是一座性感的城市。不过,诸暨是西施故里,中国四大美女已占其一,性感应该是渊源有自,是历史实力的表现。

西施殿里,西施塑像立在中央,面容端庄。诸暨人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塑造了西施,称西施为西施娘娘,言辞间都是敬意。然而从西施殿一侧上山,廊阁间有许多西施像,由不同时期的文人墨客所画,画中人却面容各异,如果不是标注了浣纱的主题,简直都不知道是何方神明。借用那句老话,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一千个人确实应该有一千个西施,高矮胖瘦,在想象中各取所需。

站在西施的画像之前,不禁想,这样一个女人是如何完成属于她的传说的?若说美貌,古今美貌之人何止千万,为何唯独成全了西施?而且,与西施的风光相比,另一个同样被送给吴王夫差的美人则没有那么幸运,她叫郑旦。多数人只知道西施,并不知道郑旦。两人的美貌应该相差不远,历史的命运为何厚此薄彼,让这个叫郑旦的女人泯然众人?

所以,西施的传说,恐怕更多时候是被完成的。这是两千多年前的一场造星运动,这里面有西施的美貌作为底子,但光有美貌明显不行,她还需要重新学习仪态:“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乃献于吴王夫差。”所以西施的美丽,并非天然去雕琢,而是有步骤有谋略的营销行为。

美丽是需要经营的。这样的观念在今天似乎稀疏平常,试问现在哪一个国际女星不是经过层层包装,然而这是两千多年前的春秋,这样成功的造星运动简直令人惊艳。我们不妨稍作分析:

首先,西施有个好艺名。学界有专家说郑旦可能是西施的本名,无论是西施原来的名字,还是另外一个女人,也无论是在遥远的春秋还是在今天,只要她叫郑旦,一个跟“蒸蛋”谐音的名字,应该很难火得起来。而西施这样清脆的名字,简单易记,这是一切可能的开端。

其次,今天是“美貌即正义”,但正义的美貌无疑更有力量。在西施的背后是国仇家恨,是一个国家的崛起和另一个国家的灭亡。即使西施只是一颗棋子,那么也是历史的棋子,美丽变得如此有用,于是也就具备了某种历史的正义。

再次,美丽的悲剧容易令人共情。将美丽毁于人前,悲剧感油然而生,我们总是会由此想到人世间的遭际,飞蛾扑火,虽千万人吾往矣,那些需要走向毁灭的勇气,热血的牺牲,肩负某种使命的忍耐。最后任务完成,而关于西施是死是活,是自杀还是自由,没有答案,或者说有太多答案。而最令人悲伤的答案是鸟尽弓藏,没有了敌人之后,工具也就失去了存在价值,所以被自己人用牛皮袋装起来沉江了。

用现在的概念来说,这些传说具备成为一个大“IP”的全部可能。这里有美人,有美人计,有护花使者,有国仇家恨,有一个愿意为了美人而亡国倾城的男人。也正因为如此,西施跟四大美人的其他三人一样,都提供了一个形象模型,就像一间悲情咖啡馆,两千多年过去,后来的所有人都愿意在这样一间咖啡馆寄托自己的情思,为西施成为一个复杂的形象添砖加瓦。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许多经典人物,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逐渐演绎成型的。遗憾的是,缺乏一部以西施为主角的小说去提炼这样一个形象,让她从复杂重新变得清晰,以致我们现在无法看清楚西施最后的结局,但所有人都很肯定地觉得关羽的最后结局就是走麦城。

对于一个艺术形象而言,总要经历从符号到传说,然后再回到符号的过程。也就是说,符号和符号背后的传说,需要互相捆绑,以达成“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的最终融合。

或者,并不是所有的历史人物都能得到艺术之神的最终眷顾,以让她变得更加立体。但西施作为一间悲情的咖啡馆,因为自身的巨大能量,依旧在失焦的时空中继续辐射。比如有一款叫“西施舌”的菜式,不过就是沙蛤做成,只因打开贝壳有一截形状如舌头的肉吐出来,便被意淫为“西施舌”。反正谁也没见过西施,而西施的美已经成为一种必然。再比如紫砂壶中的“西施壶”,就是因为壶形像乳,但没有人愿意叫它貂蝉乳或昭君乳,也没有人会叫她玉环乳,偏偏要叫它西施乳。后来大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才改叫倒把西施壶。抚摸着茶壶,不管心里有没有想着西施,这个审美的过程已经在西施的悲情咖啡馆里走了一遭。

美人西施在男人权力的游戏中完成了自己的传说,但却很难在两千多年的男权社会中成为一个故事的唯一主角。但毕竟她已经成为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主角了,如果要从男女平权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我们还必须加入历史的参数,有一种同情之理解。到了诸暨之后我才明白,在美女和丝袜的背后,是诸暨强大的宗族文化。顶着烈日在诸暨转悠了两天,去了很多村落,目力所及,几乎每一个村子都至少有一座宗祠。

每到一座宗祠,我都会将之与我的故乡潮州的许多祠堂作比较。诸暨的祠堂不大,却都很精巧,有的还设有戏台,可以推知以前的大型祭祀都会唱戏,宗祠里应该相当热闹,老人小孩围坐看戏,应该是当时的文化景观。而在今天,我看到的是祠堂除了具有祭祀功能之外,更多是一个村落的公共活动空间,有的地方设置设有音响设备和健身器材,公共属性不言而喻。

在乡村,祠堂从来都是扮演亦庄亦谐的角色。婚丧大事在这里进行,宗族会议和年节祭祀也在这里进行,老人会在这里喝茶,小孩会在这里玩耍,遇到旱涝之时这里会成为粮食仓库,亲族中破落子弟无家可归也会在祠堂里寄住。在漫长的农业社会,宗亲关系的维护都与祠堂有莫大的关系。

现在我们常说要振兴乡村文化,但所谓的乡村文化究竟是什么?仅仅是老建筑上的雕梁画栋吗?是逢年过节的游神活动吗?是拍摄各种之前被忽略低估的民间手艺吗?是,但又不尽然如此。更重要的是两个字:互助。古老的乡村亲情网络中最为核心的关系,就是互助。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乡村的劳动力涌向城市,年轻人走进城市读书和工作,乡村提前进入了老龄化社会,许多小村落正在消失,许多以前视为必然的活動和手艺正在失传,青年人的离开逐渐在瓦解亲情网络。这种离开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离开,更是心理上文化上的远离。年轻人再也无法接受这样粘糊糊的亲情文化,他们更习惯城市里关门闭户的独立关系。这一切似乎注定又是另一个悲情咖啡馆,既绝望又充满对希望的期许。所以,通过祠堂等公共空间去重建新型的乡村互助关系,应该是乡村文化建设中十分重要的方向。

不难想象,以土地为根基的文化必然会迎接夕阳的照耀,而乡村文化要关注的是人们在离开土地之后,依然能体面地生活在大地上。

作为一个乡下人,我对珍珠之类的珍贵玩意向来是门外汉。但一家叫“天使之泪”珍珠店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倒真是个好名字。“天使之泪”这么矫情的词语,用在别的商品身上都太过,唯有珍珠能承担这样的格调。世界上有一些东西,就是为了格调而存在的,珍珠就是其中之一。“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千年之前的句子刺激我们大脑产生画面:明月,珍珠,眼泪,三个圆形重叠而演变,从规则到不规则,但都被流光所覆盖,也被语词背后潜藏的痛苦所覆盖。

痛苦来自于珍珠的生产本身。谁都知道,珍珠是贝类动物被沙粒等外物入侵受到刺激之后才形成的。这个道理经常用来作为中学作文素材,佐证困难也可以让人奋进,伤害也可能是另外的恩赐。相类似的素材还有司马迁受了宫刑写出了《史记》。不过后者一般男同学写得比较多,女同学一般还是写珍珠。

但我想,如果一只蚌能预先知道它努力克服痛苦之后,好不容易终于摆平了伤害,生成了光滑美丽的珍珠,然后,迎接它的是开膛破肚,它可能会有另外的打算。当然,它大概有了一番盘算之后,也只能如此,主要是沙子的植入太痛了,那会儿也管不了许多,先用分泌物包裹了再说。就像一个作家如果明白他努力分泌灵感,搜肠刮肚写出巨著最后也不过是一堆废纸,他还写吗?当然还是会写,因为他总会相信终究会被时光开膛破肚,按照大小光泽分门别类,划分等次,而万一他的生产,就是最为璀璨的一颗呢?

然而这一次,我才明白河蚌的苦难并不是自然而然,而是人造的痛苦。人就像上帝一样在河蚌体内植入珍珠的核,让它痛苦经营。看到养殖珍珠的整个过程,就如看一部史诗,看浩瀚的人类史,看到一次次的考验和献祭,看到悲悯和惩戒,看到挣扎和灿烂。这世间哪来许多自然之苦,更多不过是人工的苦役罢了。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珍珠就有了光。光灿灿的珍珠摆在厅堂之上,而创造它的蚌早就消失于虚无。所以对于作家来说,别以为你创造了什么,只不过是艺术之神通过你的身体实践了某种创造,珍珠留下,而我们具为时间的炮灰。

水荫路漫想

诗人于坚有一句诗歌我很喜欢:“世界已建筑得如此坚固,让我们彬彬有礼地告辞吧。”有时候我会觉得某个句子会大于整首诗歌,就如同某个时间会大于其他时间一样。更具体说,是夏天,水荫路的夏天。我在2014年的夏天来到水荫路,而在六年之后的夏天,又向这样一条街道告别,抬眼看到蓝天,以及蓝天之下熟悉的炎热的风,心头有淡淡的哀伤。

我将这样的感受分享给一个九零后的朋友,不出所料,他在鼻孔里发出一个鄙夷的声音:“切!”他说,换工作很正常啊。切这个字是个拟声词,也更是一把刀。在这把刀面前,过度的抒情显得幼稚且恶心。我说,这是我参加工作十五年中第二次辞职。他说,这两三年他至少换了六七份工作了。我说,有些人就像候鸟,总要不停飞来飞去;而另一些人就如大象,可以动作缓慢地生活。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不对吧,我看过一个纪录片,有一群大象每年要迁徙五百公里。每年,他又把这个词再念了一遍,两个指头在空中比划了一个走路的动作。

至此,这个天是没法再聊下去了。

我望着水荫路的尽头,但水荫路似乎没有尽头。白露已过,广州的暑气却还没有消散,只有深夜的风属于秋天,白天依然还要靠空调度日。我仿佛看到一群大象正在踩着滚滚尘埃,从水荫路穿过,象牙十分骄傲地折射着落日的余辉。大象的叫声从水荫路的这头,一直传到另一头。作为想象之物的大象,才不理会六万人民币每平方的房子,水荫路只作为一条路而存在。“世界上本没有路。”一个声音说。说话的人是鲁迅,他在1927年的广州街头徘徊。那会儿的广州街头并不包括水荫路,广州的城墙早在鲁迅先来到广州的十年之前就全都拆掉了,但作为城里城外的分界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刻在心里:城里就是城里,城外就是城外,不管有没有城墙。1927年的广州城,往东走就是一片荒野,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但对于城里人来说,水荫路在那时属于虚无。若是在今天的水荫路,一个虚无的人会在午饭之后到东风公园散步,一圈又一圈,像一头抗拒迁徙的大象。

如果非要假设当时46岁的鲁迅来过水荫路,那么只能说这个地方出土了东汉墓砖,上面有碑刻。完整的汉墓,要到1955年1月份才被挖出来。“先生愿意去瞧瞧吗?”一个被想象出来的朋友问鲁迅。所以一路向东。“那个小说的开头大概还是加几句话,要提到老鼠咬锅盖。”路过一间打铁铺时鲁迅在琢磨一个重要的句子用以开篇,而那会儿他并不确定去年十月刚写完的这篇小说是不是要叫《铸剑》,或者应该叫《汉砖》。

出来寻找汉砖的鲁迅先生这一天没有在日记里写上“濯足”的事,因为他看到了一片荒芜,那会儿世界的荒芜对于城里人来说就等于虚无。水荫路还没有路,它只是作为黄强的狩猎场旁边的一片洼地。黄强是比鲁迅小六岁的中年人,他这会儿并不在家,而是远在漳州。他要在六年之后,才会将这片私家狩猎场捐出来,作为十九路军坟场。那是一个民族的悲伤时刻。而在1927年,这里还什么都没有,没有水荫路,甚至没有路,只有猫儿岗、木阴岗、鸭舌岗,这些听起来适合由迁徙的大象经过的地方。“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看到这样一片洼地,鲁迅想起哪里见过的这个句子。他又想,这个地方应该用来藏剑,或者生起炉火,用来铸剑。在1927年,没有来过水荫路的鲁迅,就是一头迁徙的大象。他一定凝视过珠江水,江水滔滔,他脑袋里既没有想起剑,也没有想起大象。

而我在水荫路咬着一只肉夹馍时想起了大象。这是2020年的夏天,在我面前除了一只装着羊汤的大碗,什么也没有。在2020年的夏天,我也不可能活成一头大象,我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领工资,发呆,写一些并没有什么人愿意阅读的句子,仅此而已。就在我离开水荫路之后,广州下了一场暴雨,水荫路上有几只垃圾桶在乘风破浪。很多朋友目睹了这一切,他们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我看见了朋友圈里的水荫路,那一刻这条街道在离我五公里外的地方,但我却感觉从此水荫路跟我再没有什么关系了。告别一条路显得过于矫情,但告别六年的时光,总允许在内心有一点仪式感,即便没有人能够理解。就如没有人规定这样的暴雨属于寂寞,只是那么多的水注入洼地,这一点跟一百年前并无二致。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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