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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狐

2021-11-01琬琦

滇池 2021年11期
关键词:红狐小浩鸭子

琬琦

眼前展现的是起伏的草原,一片均匀纯净的绿色,一棵杂树也没有。偶尔可以看见一条大河伴着公路曲折随行。这河走着走着,有时会走成一个小湖泊,草原从四面八方向湖泊陷进,湖边湿气浓郁,滋生出一些野花。有时,河会把自己走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消失于草根之下。牦牛和羊群并不多,总是隔很久才出现一次。没有牧羊人,也没有牧羊犬,似乎这些牛羊才是草原的主人,它们可以四处游荡、随意跨越公路。李鯨手握着方向盘,盯着眼前那一条清晰的车道。这车道如同电脑游戏中的跑车赛道一般明晰,路中间画着鲜明的虚线或者实线。只有李鲸这一辆车在跑。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看到如大海般辽阔涌动的草原上,一只红色的大甲虫孤独地在一根灰黑色的带子上爬行。李鲸有时会产生错觉,他驾驶的不是货车,而是一艘船,船正在这草原的海洋中劈出一条路。

副驾驶座上坐着儿子小浩。他已经过了刚看到草原时的兴奋,正低着头玩手机。李鲸偶尔转过头,看见他两手横握着手机,大拇指忙乱地摁动着,屏幕上一片战火纷飞,总会忍不住想,是不是打一顿就好了。随即他又感受到妻子的目光从后座飘来,轻柔地落在他的后脑勺上。妻子曾经摸着那里说:“多好的头发!一根根像钢丝,硬得扎手。”那时他的头发浓密漆黑,尚带着少年时代的倔强与旺盛的生命力。当然,妻子也许并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闪过的绵绵不绝的绿色,偶尔拿起手机拍一张照片。

妻子一直是一个安静的女人。从他们恋爱开始,他就喜欢妻子的恬静。结婚这许多年,两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只是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他们有一些小小的分歧。他总觉得儿子不够听话,是因为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不够威严,没有在该打一顿的时候及时下手。但怎样才算及时呢?他自己把握不准,妻子却是坚决反对的。她觉得应该用“爱”去教育。李鲸不知道妻子的观点来自哪里。有了孩子之后,妻子买了很多儿童绘本读给孩子听。李鲸有时候也随手翻一翻,那里面有很多关于动物的故事。

听得多了,小浩总是闹着要去动物园。但是他们所在的县城,小得连一个动物园也没有。只能带小浩到乡下外婆家去,让他看猪圈里的猪。那些皮肤白里透红的猪挤在一起,见到人就走过来抬起头哼哼,向他们讨吃的。看院子里的鸡。一只公鸡带着一群母鸡、而母鸡又带着小鸡在漫步。那公鸡趾高气扬,像一位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还有狗。听到什么动静就飞快地跑到大门外,大声地叫着,有时候还发出威胁的咆哮。但是当人走近了,却又胆怯地低下头,假装默默地刨土。猫最高傲,总是冷冷地看人,提防着人要用手去摸它,总是在手碰到它的毛皮之前就跑开。

看到这些动物,小浩很高兴,跟它们打招呼,大声地说话,拿一根棍子在院子里撵,整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外婆宠溺地笑,对小浩的妈妈说,你看你生了个什么混世魔王。停了一会,又说,不过男孩子嘛,总是顽皮一点好。李鲸站在屋檐下抽一支烟,脸上也不自觉地挂着一丝笑容。这孩子太皮了,要不要打一顿才好。太小了下不去手。到底多大才能抽他一顿呢?

李鲸蓦然发现自己又在琢磨打儿子的事情了,不禁暗地里吃了一惊。将嘴里的烟拿下来,走到院门外弹烟灰去了。一个人刚好扛着锄头路过,认得他是这家的女婿,点个头,笑着说:“又来看看孩子的外婆呀?”他也客气地笑,递上烟。两人寒暄了两句,客气地道别。看着那人走远,他在烟雾里眯起眼睛。这村子和他成长的村子没什么两样。不过跟他小时候相比,房子更漂亮了,路也铺上了水泥。在路上行走的人,脸上的神情也比他小时候要友善很多。这里,也会有“狐狸的孩子”吗?他默默地想。

出车的时候,李鲸坐在高高的货车驾驶座上,眼里只有绵延不绝的道路。有时是干净呆板得不真实的高速路,有时是被辗出深而干硬的车辙的黄泥路。有时他得与拖拉机并驾,有时又得在红绿灯路口小心地留意着有没有电动车驶入盲区。在这种状态下他通常什么也不想,只把自己简化成一个开车的工具人。遇到何种情况,应该作出何种反应,像计算机事先设计好的程序,绝不能出错。那天,他一口气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腰和眼睛都极度疲累了。在一处路面开阔之地,他下车抽烟、撒尿。正在他眯缝着眼睛,在烟雾中看着路边的荒山时,突然,一只灵巧的影子从山上奔下来。他吓了一跳,嘴里的烟掉落在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松鼠。松鼠看见他,也吓了一跳,赶紧跳上一棵瘦高的松树,在枝叶的摇曳中跑远了。他松了一口气。

重新回到车上后,李鲸心里有些乱了。那只松鼠让他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灰白色的砂土公路幻化出一丛丛乱草,一个影子在草丛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他踩下刹车,想努力看清楚影子的样子,直到车后响起一阵猛烈的喇叭声,他才惊醒过来。他的车竟然停在了公路中间。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趟出车,李鲸感到分外的孤寂和疲累。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直到嘴巴发苦。他提醒自己,多想想妻子。比如妻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喂奶的样子。比如手抚摸在妻子的背上,那种细腻顺滑的感觉。比如妻子选的布艺沙发,深蓝色的,像即将坠入黑夜的天空,坐起来软硬度刚刚好。

这些都是美好的。这些都是他向前奔跑的动力。他渐渐振作起来。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李鲸感到自己迫切需要在妻子温柔的怀里得到安慰。但小浩老是要听故事,那故事似乎没完没了。

李鲸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努力想听清妻子讲的故事。全是动物。小猫钓鱼。小马过河。小羊和狼。这些动物跟人一样,也会害怕,也会耍滑头,也会悲伤。故事老是讲不完,那个念头又泛上来:妻子是不是太溺爱孩子了,是不是打一顿就好了?

突然,他听到妻子提到了狐狸。妻子轻轻笑着,说:“好吧,我再讲一个,最后一个了啊。我讲一个狐狸的故事吧。从前,有一只聪明的狐狸……”

李鲸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他不由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踱步到房间门口,里面关了灯,但能朦胧地看到妻子侧着身子,半躺在床上,向里呵护着孩子。李鲸留意到,妻子的侧影起伏着动人的曲线。但他还是走开了。一直走到阳台上,对着夜色,点燃了一根烟。阳台外就是街道,杂乱的、菜市场的街道。这是一套陈旧的二手房,但这已经是他能付出的最大努力。他特别感恩的是,妻子很满足,她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当然,他也没有嫌弃过她的右手手腕是变形的,扭曲的。因为这个缺陷,妻子基本上干不了什么重活,连去当清洁工也受人嫌弃。他们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相依为命。偶尔,妻子也会给他读一些句子:

我的良人哪,

求你等到天起凉风、

日影飞去的时候,

你要转回,好像羚羊,

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妻子没有说这些句子出自哪里,也没有解释其中的含义,李鲸理解,那是妻子借这些句子表达守望他的心情。他为此深深感动。

他把视线放远。在这条肮脏的街道背后,是一所妇幼医院。儿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顺着医院旁边的三十米大街一直向前,大概两三个公里就到了县城边缘。公路变成柏油路了,二级标准。但路面经常发生下陷。顺着那条公路往北,大约一百公里,从圩镇桥头向左,是一条砂土路。再走二十公里左右,就到了他们村。那里也有一条水泥路。不过只有四五米宽,路边长满青翠的竹子。这些竹子主杆都很直,但枝叶却胡乱在空隙中伸展着,互相倾轧。开大货车进去的话,这些竹枝会噼噼啪啪地打在车上。当然这些都是李鲸的想象。他没有开过大货车回家。他倒是知道,有一种小拇指大小的竹枝,弯曲起来很柔韧且不容易折断。把多余的叶子去掉后,就是一件打人的工具。

“这种竹枝打孩子最好了,”父亲酡红着脸,笑吟吟地说。“会很疼,但不会留下伤疤。”父亲很有把握。

除了用竹枝打,还可以用鞋底、扁担、烧火棍……

父亲打人的花样层出不穷,两个哥哥在他的影响下也长成一种凶恶的模样,动不动就挥起拳头。哥哥们长得跟父亲一样高的时候,开始用同样的暴力去反抗父亲。但李鲸是一个异数。他出生的时候,屁股后面多了一截短短的尾巴,大约有一节手指那么长。家里人虽然藏着掖着,但村里人还是渐渐知道了。孩子们都嘲笑他是“狐狸的孩子”。李鲸从小体弱,性格敏感柔弱,父親虽然不亲近他,倒也不怎么打他。

有一次村里同时有两户人办喜事,而母亲刚好带着哥哥们去了外婆家。父亲给李鲸准备好红包,让他代表家里人去吃席。在别人的怂恿下,他把桌子上最令人眼馋的一碗扣肉都打包回家了。家里难得吃一次肉,而扣肉这种东西,更是过年或者吃酒席时才会有的。他捧着那包用芭蕉叶包着的油香扑鼻的扣肉回家,心里充满了欢喜。他想,父亲一定很高兴。这碗扣肉他们要省着吃,留一点给母亲。

但是父亲却因此大发雷霆,在家门口就打了他一顿。父亲随手在路边折一支竹枝劈头盖脑地抽他,一边打,一边骂:“你是饿了三年才出世吗?这扣肉席上按人头一人一片的,你都拿回来了,叫人家以为我们家都没有肉吃,穷到贴地了!”

父亲用竹枝扫他的背和屁股,他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挡。但竹枝扫在手臂上更痛。那种痛像蛇噬一样钻进皮肉深处。他转着圈躲,一群孩子站得远远的,一边看热闹一边说笑。那是父亲第一次打他。除了记得那种疼痛,他还记得孩子们那种幸灾乐祸的围观。他们似乎在说:“快看啊,他转圈的样子,多像一只狐狸!”他感到深深的耻辱,泪水哗哗流淌。

那天夜里,李鲸在疼痛和抽噎中睡去。他梦见母亲回来了,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摸着他身上的伤痕,掉下了眼泪。母亲的手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但母亲忽然变成了一只狐狸,红色的狐狸,它用绵密的尾巴环绕着他。母亲发出狐狸一样的叫声,说:“孩子,不要怕,长大了就好了。”

李鲸在惊恐中醒来,只见窗外的月光滔滔如一条大河流到他的床前,父亲的呼噜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像一头熟睡的猪。

村子里素来有关于红狐的传说,虽然谁也没有见过它。听说它的皮毛红得像火,奔跑起来像风里飘荡的红旗。在不同的传说里,它有时候特别善良,会幻化成女人安慰孤寂的男人、陪伴胆小的孩子;它有时候又特别阴险,专门偷鸡摸狗,甚至偷人类的孩子。为什么会梦见红狐呢?难道他真是狐狸的孩子吗?李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尾巴,感觉它越来越短了。总有一天,它会消失不见的吧?母亲就是这样安慰他的。李鲸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后来父亲打他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他不会反抗,不会顶嘴,也不会跑开,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受虐者。两个哥哥年龄相近,观点也总是出奇的一致。他们都说李鲸太笨了,不管怎么教他,他被打的时候都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挨着,最多转着圈,抬头看着父亲哭,像被无形的笼子围住的小兽。说是小兽,也就是指狐狸吧。父亲用多种花样打他。扁担打在身上是沉重的,迟钝的,那种痛要过一会儿才会浮上皮肉的表面,才能被神经感知到。塑胶鞋底的痛算是轻的,因为它一挨到皮肤就会弹开,火辣辣的痛一会儿就过去。最可怕的是一种荆草,草茎上带着刺钩。父亲用荆草打他的时候,会要求他脱掉上衣。少年单薄的皮肉蒙在清晰可见的肋骨上,被荆草一抽,就一阵痉挛,皮肤被撕开一路血点。

每次被打,都是母亲把李鲸解救出来。她把李鲸带进屋里,用瘦弱的胳膊搂着颤抖的他,给他擦去泪水。李鲸闻到母亲身上的汗腥味,感到母亲他也许都是狐狸变的。

小浩渐渐长大了,乡下外婆家的“动物园”再也无法糊弄他。有一年暑假,一家三口去了一趟市里的动物园。妻子和小浩走在前面,李鲸总是落在后面。每到一个兽馆门前,他的心都一阵狂跳,生怕哪个牌子上会跳出“狐狸”二字。幸好,一直没有。孩子也很快对那些皮包骨头、无精打采的野兽失去了兴趣,闹着要回家。临走前,他们在黑熊馆呆了一会。场地挺宽的,有一片坚硬干旱的泥地,几株枯死的树戳在空地上。一圈栏杆围着空地,栏杆后有一条干涸的水沟。太阳很大,空气热得像被蒸煮过。黑熊们无处躲藏,挤在水沟里,尽量把自己藏身于堤岸和树枝的影子当中。

黑熊看起来比别的动物,譬如老虎、狮子都要精神。它们那弹珠大小的黑眼睛亮亮的,盯着游人看,脖子下那一弯月牙型的白色毛发像孩子的围嘴。嗯,就是小浩小时候戴的那种围嘴。戴好了,可以交给他一只勺子,让他自己舀饭吃。舀不到的时候,他就着急得直敲桌子,把饭菜撒得到处都是。眼前的黑熊也像一群孩子,在泥尘里拥挤着,翻滚着,就差伸手向他们要糖吃了。

有人拿着一瓶矿泉水,隔着栏杆往下倒着。一头小熊仰着脖子喝水。它贪婪地喝着,咽喉往下抽动,一边喝,一边张着小眼睛看他。别的熊都没有过来抢。不像猴子,不管游人喂什么,都吱哇乱叫的抢作一团。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悸动。说不出那小熊的神情是哪里打动了他。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小浩,让他也倒给别的熊喝。但小浩有点害怕。那若是熊直立起来,似乎能一巴掌扇到他们。看到小浩躲闪和拒绝的样子,他心里有些恼火,说:“你怎么这么胆小,明明有栏杆拦着!”

小浩直往妈妈身后缩,李鲸想伸手把他拉过来,妻子朝他摆了摆手。妻子并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他。一瞬间,从妻子的表情里,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急躁。他不再作声,默默地重新把瓶盖拧紧了。

离开的时候,李鲸隐约听到有人说,这些熊很可怜的,长大到一定程度,就要关进铁笼子里,在腹部上开一个孔,抽取胆汁。动物园的门票不足以支撑运转,他们暗地里要从事这些买卖。包括老虎的骨头、孔雀的羽毛、蛇的皮肉……都会有买家。

李鲸拧紧了眉毛,一言不发。好在孩子似乎没有听到这些。

如果动物园里有狐狸,它用于买卖的,会是什么呢?可能是那一身毛皮吧。狐狸没有胆汁可以提取。它们也不喜欢成群结队。它们似乎是一种独自生活就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动物吧。

孩子看的动画电视里有过这样的画面:夸张的三角形的脸颊,全身通红,蓬松的大尾巴曲线动人。狐狸在发表演说,它总是站在智商的高地上,它总是似笑非笑,像在嘲笑众生。李鲸只瞥了一眼就把脸转开了。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孩子,但不至于像父亲这样以此为乐,仿佛人生的莫大享受。有一次,李鲸听到母亲和邻居大婶聊天。母亲说,父亲是太失意了,所以才会迁怒于孩子身上。成年后,李鲸才理解了“失意”这个词语,内心仍然无法释然:失意就可以打孩子了吗?还打得这么狠。

有一年,家里养了一群鸭子,放鸭的任务落在了李鲸身上。鸭子是一种吵闹的动物,每天天一亮就在屋里呷呷地叫着。把门打开,鸭子就摇摆着走出去,排成一队,往池塘边走。队伍有时是一个一字,有时是一个扇形,领头的永远是一只。它们总是一边走一边叫,小屁股摇摆着左右晃动。印象最深刻的是鸭子的表情,永远是似笑非笑的样子。

鸭子喜欢水,它们一路闻着水的味道,寻到了池塘,一个接一个,像下饺子一样跳入水中。他站在岸边看鸭子渐渐游远。池塘是村集体的,那几年没有人承包,也没有鱼苗,可能有些杂鱼儿、虾毛和水虫之类的。反正家里的鸭子是不用喂的。池塘里实在没有活物吃,鸭子也叼水边的嫩草叶吃。沿着嫩草一路游去,鸭子互相招呼着,游入池塘边的河汊里。那里草密水深,多大胆多顽劣的孩子也不敢去。

傍晚,李鲸站在鸭子下水的地方呼唤,嘴里发出“呷呷呷”的声音。他不知道这些类似鸭子的语言表示什么意思,但是鸭子们很快从斜阳荡漾的水波里游出来,循着他的呼唤上岸,腆着比早上丰满了不少的肚子走回家。他站在路边数数,那些晃动着的似笑非笑的鸭头,数得人眼晕。

有一天,李鲸突然发现少了一只鸭子。他反复地数了几遍,还是少了一只。他慌了,回到池塘边呼喊了很久。又绕着水面走了一圈,一直走到被茂盛的草遮住了水面的河汊入口处。夕阳渐渐下沉,他叫着喊着,声音在水面上扩散,像一只哭泣的鸭子。大片大片的水面平静下来,倒映着天上的晚霞。晚霞渐渐暗淡,水面也暗下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就在那天,父亲第一次把他吊起来打。用筷子一般粗细的麻绳,把他的双手缚在门框上。他至今不记得那被缚的细节,甚至不记得父亲用什么工具打他。他只记得身体沉重地下坠,双手被扯得很痛,腋下正在撕裂。然后就是像潮水一样汹涌的屈辱。沉重的羞耻感让他哭不出声,眼泪却像一条溪流一样在脸上默默地流着。他知道父亲在打他,用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一下一下地抽在他身上。但除了腋下的撕裂感,他并不觉得身上痛。

父亲一边打一边咒骂:“你知道一只鸭苗多少钱吗?你知道一只鸭子养大了能卖多少钱吗?叫你看个鸭子都看不好,白白养你这么多年!你还不如一只鸭子值钱!”

他无从争辩。鸭子下水后,他做不到在岸边死守,常忍不住诱惑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是有的。哥哥们被分派到更重的任务,看他闲着,拉他搭把手是有的。但是谁知道鸭子怎么丢的?他总不能也跟着下水,鸭子到哪他也到哪吧。

父亲打骂的动静很大,村里好些大人孩子都来围观。有人劝父親:“鸭子一定是走入河汊里,迷路了,可能明天就回来了。”“是啊,天一黑,鸭子就是个瞎子,它不认识路了。”“孩子还小,别打坏了。”但父亲并没有停止。

他想起被母亲摔在砧板上的鱼,身上的鳞片还是湿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徒劳地呼吸,或者是呼救。偶尔抬起被泪水打湿的眼睛,他看到父亲喷着酒气、满脸通红的样子,有些不寒而栗。他从未亲近过父亲,但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父亲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当父亲暴怒的时候,魔鬼的表情就浮现在父亲的脸上。他在微笑,在得意洋洋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吊起来打”,这是村里打孩子的一个创造发明。父亲沉醉于打人的动作,享受于他惊恐的眼泪和像待宰割的牛羊一样无力的目光。

也许父亲一直在恨他,恨他身上的小尾巴。也许父亲也在怀疑他是狐狸的孩子?李鲸清晰地感到,父亲在驱逐他。父亲在一点一点地,用各种各样的棍棒,把他驱逐出这个家,这个村子,这个世界。

“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样的家庭里来呢?”李鲸又想起了红狐,“为了一只鸭子把我打成这样!说起来,那只鸭子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狐狸偷吃的?”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但是第二天,村里有些人圈养在家里的鸡也丢失了。人们都传说是狐仙回来了。它离开这个村子很久了,在外面游荡够了,现在,它要回来了。有人见过狐狸通红的尾巴在墙头上一闪。它神出鬼没,能从一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有人在河汊里发现很多鸡鸭的羽毛,估计那里是红狐的一个据点。还有人说,这只红狐已经成仙了,被它吃过鸡鸭的人家,只要虔诚祈祷,狐仙就会满足他的一个愿望。

李鲸吓坏了,向父亲提出鸭子不能放养了。父亲却说,如果不放养,家里没有余粮喂鸭子。“丢失鸭子不一定是狐狸干的。你看紧一点,再养半个月就可以卖了。卖了这批鸭子,不养新的了。”父亲似乎是在向他保证,停顿了一会却又说:“你给我盯紧一点,别再弄丢了!”父亲狠狠地瞪着他。

尽管他一直在说服自己,父亲打他是有理由的。每一次,都是因为他犯了错。或者损害了家庭的名声,或者造成了家里财物的损失。比如打烂了一只碗,弄丢了一枚针,把饭煮焦了,下雨的时候没有及时把晾晒的谷物盖好……母亲冒着触怒父亲的危险,在父亲的棍棒下把他拉过来。父亲本来还不想放弃,看看怒目而视的两个哥哥,就算了,悻悻地走开。

“你怎么不反抗?”一个哥哥说。“是啊,你完全可以反抗。你未必会输给他。”另一个哥哥也说。“你快跟他一样高了,没必要这样软弱!”

李鲸知道哥哥们是为他好。但是在那一刻,他却感到,哥哥们也在驱逐他。哥哥们如此强悍,如同父亲的模子刻成的。而他为什么这样懦弱呢?

这些都是他选择当一个货车司机的原因吧。长大成人后,正如母亲所说,李鲸的尾巴渐渐消失了。但他怯弱胆小的性格没有改变。庞大的货车可以掩饰这一切。他只需要接受任务,往着目的地开就可以了。瘦小的他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货车就变成了他巨大而坚硬的外壳。人们好像天然害怕这些货车司机。他们喜欢拧着眉毛,喝浓茶,身上散发着汗臭、烟味和汽油味。人们总觉得他们粗鲁、易怒,生怕惹火了他们,会被这比坦克还可怕的货车辗压。他能感知别人隐秘的那种恐惧,他知道这恐惧来源于货车。他也很努力让自己的表情配得上货车冰冷的样子。这样他越发沉默寡言了。

丢失的鸭子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李鲸也就三天两头被父亲暴打。每天,李鲸都在池塘边上追着鸭子跑。鸭子一接近荒草丛生的河汊口,就被他赶回去。同时,他时不时会数一下那些在水面上游动的鸭子。大太阳下,波光闪烁的水面让他头晕眼花。

小浩十六岁了,他的性格变得十分古怪,在家里整天捧着手机玩,甚至吃饭的时候也在玩。看到李鲸回家,他最多抬头看一眼,招呼也不打一个。妻子告诉李鲸,小浩是到了叛逆期。听到这个词,李鲸愣了一会。他想起他的两个哥哥。有一次他们一家人吃饭,父亲不知道为什么跟两个哥哥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父亲愤怒地将手里的酒碗砸向坐在对面的大哥。大哥还来不及反应,二哥却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父亲跟前,用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打了我们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李鲸吓得目瞪口呆,眼看着父亲上不来气,脸色憋得青紫。母亲赶紧跑过去,一边哭一边掰开二哥的手。两个哥哥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一直没有回来。母亲告诉别人,他们进城打工去了。

李鲸回想,当时大哥应该是十八岁、二哥十六岁这样吧。他们与父亲激烈的冲突,是不是就是叛逆的表现。他不能想象,小浩也会把他这个父亲当仇敌。他问妻子:“那怎么办呢?”妻子怜悯地看他一眼,说:“我也不知道。给小浩一点时间吧。你有空就多陪陪他。”

然而,李鲸所能做到的陪伴,不过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使用多年的沙发已经陷落,那种夜空般的深蓝出现了多处褪色,成了一种稀薄而陈旧的蓝。一墙之隔,小浩在房间里打游戏。他再也不需要妈妈给他讲动物的故事了。他总是带着耳机,听起来寂静无声。李鲸有时和妻子在厨房里做饭,专做小浩喜欢吃的菜。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要打小浩一顿的想法还是时不时会冒出来。但他也知道,打孩子的最佳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打起来,他还不一定是小浩的对手呢。毕竟小浩正好是李鲸二哥当年的年纪,而且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

有一天傍晚,发现鸭子又少了一只的时候,李鲸感到腿肚子发软,坐倒在池塘边上不敢回家。吃饱喝足的鸭子们并不理解他的害怕,照样呷呷地欢叫着从他身边走过,依次往家里去了。李鲸绕着池塘寻找着,嘴里发出哀求般的呼唤。水面上空荡荡的。天暗下来,远处传来父亲暴怒的呼叫。那一刻李鲸甚至希望他就是那一只失踪的鸭子,即使已经被狐狸撕碎,鲜血糊了一地。

夜风里,还传来了母亲的呼唤。父亲和母亲分别呼喊着他的名字,但那声音里面透着截然不同的感情。喊着喊着,父母亲吵了起来。隔得远,他听不清他们吵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今他是家里唯一承受着父亲暴怒的孩子,母亲心疼他,一次次把他从父亲的毒打里解救出来。但他却认为,那种解救永远不是彻底的,弱小的母亲不是父亲的对手。他捂着耳朵,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泪流满面。

李鲸顺着池塘岸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河汊入口,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不顾一切地走进了荒草丛中。夜色里,很多小虫子被惊动,跳着飞着,扑簌簌地撞在李鲸的脸上。李鲸听到杂草深处窸窸窣窣地一阵乱响。他害怕地站住了。努力睁大眼睛,李鲸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草丛里慢慢立起,看起来像一只毛绒绒的大狗。李鲸背脊发凉,头毛一根根竖起。他站在那里,与影子对峙着。这是那只传说中的红狐吗?离得太远,光线太暗,连影子的颜色也无从分辨。李鲸壮起胆子,“嘿”地喊了一声。那影子并不慌张,又立了一会,才慢慢伏下身去。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什么东西远去了。

李鲸糊里糊涂地往前走。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踩在一些轻飘飘的东西上,还有些东西在往上飘,撞到他的脚踝上,痒痒的,暖暖的。他蹲下身去,摸到了一地的羽毛。再继续往前摸,他摸到了一只鸭子扁扁的硬嘴巴。鸭子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冷却,身上有一个湿漉漉的洞。摸到那个洞,李鲸膝盖一软,一下子跪在了乱草当中。他想起村里那个传说。不知为什么,他就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红狐啊,求你别吃我家鸭子了,求你保佑我父亲再也不会打我,不,是再也不能打我了!哪怕让他手瘫痪掉也可以!他打得我受不了了!红狐啊,求求你了!”

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把那只死鸭子煮了,大吃大喝了一顿。作为惩罚,他不允许李鲸碰那盆鸭肉。其实,李鲸根本就不想吃那个鸭肉。手摸到血肉模糊的死鸭子那种感觉实在是太恶心了,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没有吐出来。

喝了点酒的父亲似乎心情很好。他和颜悦色地追问李鲸,那只狐狸是什么样子的。李鲸说没有看到,父亲就用筷子指点着李鲸说:“你呀,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抓紧,好好看看狐狸,那也是一种福气呢。”父亲还说,看在李鲸大胆地把死鸭子从红狐手中夺回来的份上,这次就不打李鲸了。

当时,父亲不知道,后来,直到李鲸长大成人,离开家乡,他再也没有办法打李鲸了。因为当天夜里,父亲就中风了。他的右边身体失去了知觉,嘴角向右边歪斜下去,右手一动不动地耷拉着,右脚也像一根树枝一样,只能杵在原地。没有母亲的搀扶,他再也无法移动身体。他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只能发出一連串可怜的模糊不清的呓语。他像一株被霜打过的芭蕉树,一夜之间就蔫掉了。

开始,李鲸对此欣喜若狂,红狐显灵了。但是很快,他就陷入无边无际的愧疚当中。尤其是看到母亲因为要照顾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疾地消瘦和衰老下去,他就觉得自己有罪。他不止一次地重返那个草堆,在记忆中同样的地方跪下来祈祷红狐收回成命,让父亲恢复正常。但是他再也没有遇见那个神秘的影子。他觉得那个影子就是红狐,但是他又的确从来没有见过它的样子。也许这是红狐的障眼术?

李鲸上了高中,他在课堂上了解到,求狐仙这种说法古已有之。不过,老师又说,这没有科学依据,不可能是事实。这么说,他的祈祷和父亲中风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只是一种巧合。母亲也转达了医生的看法,像父亲这样爱喝酒且脾气暴躁的人,容易引起血压瞬间升高导致脑血管破裂。但他仍然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李鲸跟妻子说过狐狸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妻子抱着他的头,抚摸着他浓密的黑发。他感到妻子变形的右手笨拙地掠过他的发丝。妻子轻声念道:

在陡岩的隐秘处。

求你容我得见你的面貌,

得听你的声音;

因为你的声音柔和,

你的面貌秀美。

李鲸感到,他在妻子的怀里变小了,变成了少年时代无助的孩子。而妻子身上的气味,竟与母亲有几分相似呢。

现在,小浩也上高中了。李鲸想,面对他这样一个浑身汽油味和烟味的父亲,小浩会不会也从内心里抗拒呢?这种抗拒,会不会也达到仇恨的程度呢?按理是不会的。他虽然跟小浩交流得少,但他却是从来没有打过小浩。仅有的说出口的念头,也被妻子轻柔地制止了。话说回来,怎样当父亲,真是一个难题呀。也许当初,李鲸的父亲是因为命运如此,他不打孩子,恐怕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那么,对李鲸来说,是不是不打孩子,就不是一位好父亲?

李鲸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疑问。

“我们可以带小浩去外面跑一趟,”妻子说。“老师说了,我们应该让孩子多了解父母的工作和生活。这样可能会达成一种互相谅解。”

“小浩会愿意跟我们出去吗?”李鲸担心地说。

“不要紧,我们总得试试。正好我也想坐一下你开的货车。”

夫妻俩沉默下来。夜深了,从隔壁小浩的房间里传来嘀嘀嗒嗒敲击键盘的声音,偶尔还有小浩挪动椅子的动静。

暑假里,提出这样的想法后,又过了很多天,小浩才通过妈妈表示,如果一定要去,他想去看看草原。于是,一家三口就出发了。

坐在货车上旅行的感觉,小浩似乎还挺喜欢的。他说这很酷。李鲸开车的样子也很酷。连绵不绝的草原、偶尔出现的雪山和迎风招展的彩色经幡,都让他振奋。母子俩似乎回到了讲睡前故事的状态。妻子的声音蕴含着一种母亲对孩子的毫无保留的疼爱。那种疼爱,李鲸在母亲的声音里也体会过。李鲸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小浩似乎也愿意让他参与进来了。

但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沉迷于游戏的孩子。

“你不用急。孩子起码愿意跟我们说话了。”妻子安慰李鲸。

这一天傍晚,他们即将驶出草原。一路上耸立的高山草地渐渐降低,群山的线条变得柔软缓和。牛羊的身躯也变得愈加丰腴,皮毛浓密而有光泽。可能是水草越来越丰美的缘故吧。草原上流淌的小河渐渐汇成大河,河网密布处生长着一丛丛灌木。这些植被让李鲸想起童年的那个池塘和河汊。地形和植物都有点类似,狐狸会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李鲸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听说家乡的池塘和小河都干涸很久了。狐狸后来再也没在那里出现过。小浩长大了,再也不提去动物园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鲸还是偶尔会想起那个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只红狐也已经老死了吧。

“啊,爸爸,你看那是什么?”突然,小浩叫了起来。

李鲸顺着小浩手指的方向往前一看,在公路左边一人多高的土坎上,有一只动物立在那里。跟狗的个头差不多大,身上的皮毛是棕红色的。他心里一个激灵,一股寒气沿着脊梁骨慢慢地往上爬升,后脑勺上的毛发像刺猬一样炸开了。他说:“可能是一条狗。”

“狗会这么站吗?”妻子表示怀疑,同时悄悄地伸出手来,在李鲸肩膀上捏了一捏。他知道,妻子是在提醒他,小浩叫爸爸了呢。妻子继续若无其事地说:“狗也没有红色的吧。”

李鲸不出声地松了一下油门,让车子缓慢地靠上去。忽然,云层散开,太阳的光以一种奇妙的角度投射在那只动物身上。一刹那间,它通体变得火红鲜艳,像有亮光从体内透出。他清晰地看见那张三角形的脸庞上,眼睛闪闪发亮,阔大的嘴角上翹,似笑非笑的表情十分熟悉。

“狐狸!”儿子大叫起来,“是一只狐狸!一只红色的狐狸!”

“啊,果然是一只狐狸!跟列那狐一模一样的红狐!”妻子也叫起来。妻子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好听了,像银铃,清脆,婉转,是对生活充满感恩的一种声音。

他没有作声,眼睛紧盯着那只红狐。就在货车离红狐大概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它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纵身往绿色的山坡上飞奔而去。狐狸蓬松的红色尾巴在阳光下燃烧着,像一簇火苗跳跃着远去。

他感到视线有点模糊,就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红狐已经不见了。他轻点刹车,把脸转向左边的车窗,悄悄地抹掉了眼睛里突然冲出来的泪水。

“父亲,我看到红狐了,我真的看到红狐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把右脚从刹车换到了油门上。车子迎着太阳往前开去。

父亲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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