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的迷惑”与“粘稠的现实”(评论)
2021-10-30徐威
徐威,江西龙南人,1991年生,中山大学文学博士,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评论文章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南方文坛》《四川戏剧》《创作与评论》《星星·诗歌理论》《中国艺术报》等报刊。
吴霞霞(黎子)的短篇小说《耻骨》讲述了一个并不算特别新鲜与惊艳的乡土故事。父亲断了腿,只能躺在炕上;无止尽的雨水之中母亲骂骂咧咧;一双女儿对于父母所知甚少却照样有自己的欢喜与悲伤。乡土小说中的许多经典元素与情节在小说中都有体现,比如外出务工、沾上赌博的丈夫,比如留守家中、私通他人的妻子,比如傻瓜型的孩子,等等。所不同的是,吴霞霞将这些情节都压了下来,并不重彩浓墨去详解其中的复杂性与悲剧性,反而着力使它们构成一种农村生活图景的背景。在这一背景中,喜军与翠翠一家并不悲烈但又显得艰难的泥淖生活片段,顺势成为了小说的中心。
几年前,我读吴霞霞《女王之舞》《玛瑙纪》等小说(那时她用的还是笔名黎子),发现她偏爱在小说中探讨女性、爱情、婚姻、性、命运等问题。她写的故事都是悲剧,小说的张力多来自于女性对于悲剧命运的黯然接受与无可奈何,因而读后总有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的无奈与气愤。《耻骨》中,依然能见到吴霞霞常用的小说元素:故事仍发生在玛瑙川,人物也住在半山腰,母亲与《女王之舞》中母亲一样都叫翠翠,甚至讲述视角也与《玛瑙纪》相似,都借助儿童来打量成年世界。从故事内容来看,女性、婚姻、性也依旧是《耻骨》言说的重点。这意味着《耻骨》延续了吴霞霞一直以来都在书写的主题,但这也意味着一种写作的风险。
好在《耻骨》呈现出了另一种感觉,它不似《玛瑙纪》那样用单纯反衬悲剧,也不似《女王之舞》那般在撕裂与毁灭中发声,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故事的传奇性,转而将笔墨用于描写日常生活的琐碎、绵密、粘稠。小说中的核心问题是父亲喜军的腿究竟是如何断掉的。“你们爸腿断了”,短短一句话,在很大程度上串联起了整一个小说的情节发展。但与常见的小说叙事不一样,吴霞霞并没有在“探秘”与“解密”上花费功夫,而是选择让这一疑问始终延续,并给出了种种不同的解释。
母亲告诉龙珥和妹妹,喜军的腿是被一只住在山坳里的野山羊撞断的,因而需要多喝羊奶才能早点好起来;邻居五奶奶来问,母亲说喜军的腿是在城里盖大楼时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的;而在外祖母来访时,母亲告诉她喜军的腿是去西湾找人算账骂人瘸子后被瘸子埋伏,从而被石头砸断了腿。从小说的细节,比如母亲有一个在西湾村开商店的瘸腿情人,比如喜军说“我是为你受的伤”等,不难看出,母亲与外祖母所说的应该最接近真相。然而,在小说的结尾,当巧琴婶调侃喜军是因为半夜跑到东山底的海棠家,被海棠的公公发现后用猎枪打断腿时,翠翠走过来打在巧琴婶脸上的一记耳光仿佛又将前文所说的真相一一推翻了。在真假难辨的各种版本中,喜军断腿的真相愈加扑朔迷离,故事就颇有芥川龙之介《竹林中》的气质。小说于是弥漫着一股“轻盈的迷惑”——之所以说“轻盈”,是因为小说并未留恋任何一种解释,每一种解释都轻描淡写带过,每一次谈及时都云淡风轻、漫不经心,仿佛喜军断腿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波澜,在短暂的时间之后,一切又将风平浪静。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这漫不经心的背后实则是暗暗腐烂的“耻骨”,在这“轻盈的迷惑”隐藏着的实则是“粘稠的现实”。从各个角度看,翠翠的家庭都很难用“幸福”“美满”等字样进行形容。丈夫長期在外,一年归家一次,甚至还染上赌瘾;女儿龙珥是众人眼中的傻姑娘;家中的经济状况也并不乐观。小说中,大雨终于停止后,翠翠精心打扮一番,穿一件水红色背心、露出光溜溜的胳膊去看推销床单的大卡车。这一细节证实翠翠心中始终存有某些与她此刻所处环境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向往:比如美,比如青春,比如自由,比如爱情。这些向往在她的现实中并不显得美好,反而成为一种必须隐藏的“耻”。种种原因,或许都是翠翠又在家中找了一个瘸腿男人的内在驱动。而这一举动,又使得她进一步陷入现实的泥淖之中。这是一个悲伤的循环,而当这个循环反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一种叫作命运的事物就显现而出。所以在小说一开始,翠翠就失声嚎叫:“没完没了地下,墙要塌了,窑要塌了,黑乎乎的窑洞像墓地疙瘩,躺在炕上的活人像死人,老天爷眯眼了,这锤子日子没法过了!”
连绵不绝的雨水带给她无尽的烦恼。但是在这篇小说中,雨水的叙事力量不容忽视。在很大程度上,无尽雨水的存在促成了小说叙事的绵密、粘稠、阴郁、朦胧的节奏与风格。而这些,正与翠翠的生活图景一一对应。小说的结尾处,雨过天晴,“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似乎一切都将重新开始。现实却恰恰相反,翠翠打在巧琴婶脸上的一耳光,将再一次掀开阳光日子的幻象,让这个家庭的生活重新回归到泥淖本质之中。这未免过于令人绝望——于是,吴霞霞让一个能将数字看成各种动物的傻姑娘专心致志地捉虱子。傻瓜形象在中国小说中极为常见,他们往往承担着真正的清醒者、纯粹者、观察者、理想者等角色。在《耻骨》中,龙珥是阴郁天地、泥淖生活中难得的一束光,唯有她带给小说以温暖和希望的力量。在风浪即将掀起处,她不问世事,沉寂在杀虱子的快乐之中——不得不说,我喜欢这个结尾,它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