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体主义的多维解析
2021-10-30杨文韬
瓦尔特·比梅尔出生于罗马尼亚,1942年,他带着一份未完成的关于自然哲学的论文去往德国的弗莱堡大学,并在那里成为马丁·海德格尔的学生,开始潜心研究现象学和艺术哲学。海德格尔在其晚年的研究中提出了“切近”(Nàhe)这一概念性哲学名词,来表明人在物质世界中一种最原初的而非对象性的关联状况[1],即“世界关联”(Weltbezug)或“世界关系的基础”。比梅尔以此为起点展开对艺术的讨论。他认为艺术领域之中,任何一个哲学分析的发轫,都是从对个别现象的深入分析开始,而不是以一个庞杂的纲领为起点。任何探索和研究的开始都是由一种先行领悟引发,也就是康德哲学概念中所提到的先验(A priori)[2],意为人们在需要探究某一问题时,必须先设定一个先行筹划来引导自己产生问题意识。比梅尔还认为,在与其同时代发生的艺术中,海德格尔哲学概念中人类的“世界关联”被艺术家用某种艺术表现形式“言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甚至比语言和文字更好地诠释了海德格尔的“此在与世界关系”。
因此,比梅尔对当时发生了激烈的变化的艺术流派——立体主义进行了他的哲学式解析,试图分析在这种艺术表现形式中,“世界关系”到底是如何完满地被诠释出来的。他的这种哲学分析方式实质上是多维的,且不限于传统的图像分析的方法。我们以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The Girls of Avignon)为例,尝试着以“世界关联”为先行筹划进行探索并深挖其背后的问题。
《亚威农少女》是毕加索早期立体主义的开端,也是现代主义艺术发展的一座里程碑。毕加索完全舍弃了写实的人体造型,将所有的人物和场景切割为大小不一的几何图形,其中出现得最多的是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画面中大量的曲线与三角形相互穿插,中长直线与短的弧线以及稳固的三角形相互堆叠。几何式的组合强调了画面不同部位的冲突和动荡,但也不影响画面结构稳固的秩序感。这里或许可以引用勒内·笛卡尔的观点:“把我所考察的每一个难题,都尽可能地分成细小的部分,直到可以而且适于加以圆满解决的程度为止。”[3]笛卡尔的这一富有哲学意味的观点同样适用于艺术中的哲学分析。要将已存在的物质彻底简单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对象分割为最简单的构成元素。毕加索作品中的各种平面图形可以看成是一种几何性的语言,最频繁出现的三角形是画面最小的构成元素。毕加索通过将作品画面的整体构成细分为更小的部分,使得作品达到了一种接近完满状态的效果。而这种分解式的方法也正体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关联”:将某物置于另外一种对立的或者表面看似毫无关联的物体面前,使它强行从自身领域进入另一个领域,并产生决定性的关联。由此至少可以证明这个以哲学思想为指导的“关联式”的分析方式是科学合理的。我们将“世界关联”的本质,即多维式的分析方式,运用在对毕加索几何式的绘画形式的分析中,找到了另外一条出路。
毕加索试图用彼此冲突或相互补充的画面元素来呈现不同的景象。多视角的观察方式需要我们离开二维平面的画布,从三维立体的角度去理解艺术作品。在观看传统的绘画作品时,观者只能通过某一个或某几个视角去观看作品,其他看不到的面即成为丢失的视角,这种情况显然是无法避免的。胡塞尔在对现象学的研究中就发现了这个事实,并提出“侧显”[4](Abschattung)这一概念性名词,这一概念同样可用于艺术作品的分析。所谓侧显,即对象多个维度的呈现过程,这一过程与立体主义的呈现是相契合的。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也意味着可以从无数个角度看一个对象,且该对象的外观会发生变化。如果继续沿用传统的单个視角的艺术表现形式,我们大多只能从某个确定的视角去看这个作品,这个确定的视角也是创作者为了表现某种美学价值而特意留给观者的。胡塞尔说道:“我们的知觉只通过对物的纯侧显作用本身才能达到物本身。”[5]这就意味着艺术作品如果需要处在一个趋近完满的状态中,其所有的面向都必须呈现出来,而不是只留下具有美学价值的一面,由此我们便能运用多维式的分析方式,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解释毕加索的艺术作品为观者呈现多个视角的动因。而在知觉产生或是不断运动的过程当中,将对象自身的呈现实际上就是一个侧显的过程,我们可以将知觉的问题视为艺术创作者意志的问题进行分析,这也是接下来需要讨论的问题。
在《亚威农少女》中,我们可清楚地观察到毕加索画面中的女人体并不是通常认识中的女性形象,他并未表现一个带有明显特征的人物形象。女人体作为一个具有情感的主体被艺术家通过几何化的手段将其魅力剥除。这种剥除本质上是艺术家主观意志的体现,同时也包含着一种意志作为主体的形而上学的解释:艺术家主张由意志支配事物,人作为对象被非人化。马列维奇在《无物象的世界》[6]中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在立体主义中,由线条和几何图形构成的画面其实是被意志所支配的,几何化的手段使画面中的主体变得更加清晰,被意识支配的痕迹也更加透明、更容易被观者捕捉。艺术家在创作中使其塑造的主体离最初的对象越远,则意志的作用在其中就体现得越强。这种处理对象的方式是十分“暴力”的,与唯意志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尼采的“权力意志”(Wille zur Macht)非常契合,权力意志将征服所有妨碍“自我扩张”的东西的意志看作宇宙本原。尼采认为权力意志作为一种力,直接且清晰地在艺术中表现了出来,而毕加索的几何形式正是对艺术中权力意志表达的一种力的提高:“逻辑的和几何的简化乃是力之提高的一个结果:反过来,对这样一种简单化的知觉又提高了力度。”[7]
经过上述多维式的解析,毕加索的作品蕴含那些令人难以自拔的魅力的原因便开始显现。一旦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理解了作品展现的是一种意志的力,我们就会下意识地予以认同,因为意志主宰了人,而强力的意志是对受到抑制的人们的一种解放。也就是说,只要是在强力的控制状态下表现出了权力意志,那么这些艺术作品就是吸引我们的(这在尼采的哲学思想中已经讲解得十分详细了,因此尼采认为立体主义是一种伟大的风格),这也是这些艺术作品在当时不被理解的情况下仍然能吸引大量观者的原因。
(杨文韬/广西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注释
[1][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20.
[2][德]伊曼努尔·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7.
[3][法]勒内·笛卡尔.笛卡尔几何(附《方法论》)[M].袁向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
[4][德]埃德蒙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M].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2.
[5]同注[4]。
[6][俄]卡西米尔·马列维奇.无物象的世界[M].张耀,译.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9.
[7][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