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上的黑夜与机场
2021-10-30周水寿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
海 子
今夜你的黑头发
是岩石上寂寞的黑夜
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
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
黑夜比我更早睡去
黑夜是神的伤口
你是我的伤口
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伤口
雪山 用大雪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
雪山女神吃的是野兽穿的是鲜花
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
使我彻夜难眠
“夜来了:现在一切跳跃的喷泉都更加高声地说话。而我的灵魂也是一注跳跃的喷泉”(尼采《夜歌》)。如尼采对夜晚的歌赞,海子亦没有放过“夜晚”这一庇护物,他在孤独的昌平寓所,冲刺着诗歌极限。时間流逝,我们愈发相信海子伊卡洛斯般的诗歌行动没有失败,“而只是达到了他胜利的终点”(吉尔伯特《失败与飞行》)。甚至,自我陨落所触发的“诗与人”的合一,使得我们再也无法离开他的生平,来谈论其诗歌文本。特别是当他的“流浪”“爱情”“诗歌”三者绮交而脉注,其潜藏的能量添续着(满足了)大众对于诗人形象的现代想象。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写于海子死亡前的两个月,且有修改。该诗汇聚了海子诗歌以往的诸多意象,又置入了“飞机场”这一不常见的新事物,令人寻味。海子作为原发性(力图抵达元素)的抒情诗人,其诗歌意象有着演进时的自然纹路,繁丽而多义。换言之,该诗的阅读应当置于他诗歌的集束中,方能窥见其根系与营养的来源。以第一节诗为例,“今夜你的黑头发/是岩石上寂寞的黑夜”,直接接近于《无名的野花》一诗中的表述:“来到我身边,/你已经成熟,/你的头发垂下像黑夜。”至于其中多出的“岩石”,也不难理解,钟情于藏文化的海子曾写:“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西藏》)。由此,“你”的黑头发像岩石上的黑夜这一比喻,也就有了体型上的对等感。涉及“你”的头发的诗句,在该诗之后还有“你美丽的头发/像太平洋的黄昏”(《献给太平洋》),“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春天,十个海子》),等等。至于“牧羊人”,或许是“我”的自比,海子有过这样的表述,“那个牧羊人/也许会被你救活/你们还可以成亲/在一对大红蜡烛下/这时他就变成了我”(《太阳和野花》)。而突兀的“飞机场”一词也并非独属于这首诗,如《酒杯》一诗写道:“你的泪水为我在飞机场周围的稻谷间珍藏”。这句诗为我们补足了“周围”一词,“稻谷”是海子所写“粮食”的一种,亦是海子的气息和身份所在。此外,该诗出现的“花朵”“黑暗”“雪山”“天堂”“伤口”等意象,也有着复杂的从前史或曰萌发史。
如前所述,引我注意的乃“飞机场”这一充满现代味道的抒情对象。准确而言,是“飞机场周围”。如果说,“飞机场”是可见的具体物,那么“周围”的后补就像泛染的光晕,有着令具象虚焦的能力。单就“飞机场”而言,其本就是城市的异物,既属于城市又出离城市之所辖;既固定于某地,又如漂浮之岛,勾连外部。那位来自“简陋的家乡”“自由而贫困”的海子,如麦子般绝望的海子,该怎么样凝望与想象“飞机场”这一代表现实之飞翔的实物——特别是当他心爱的初恋女友B即将飞越太平洋赴美之际(燎原《海子评传》)。这时,“周围”一词成了释义的关捩。“周围”像一道模糊的栅栏,阻碍着(限定了)“羊群”与“大雪”的填满可能——无法触及机场本身。通览全诗,“填满”和“高出”二词以其动态性,展露着抒情者的心境变化(这是读者进入该诗的可靠路径)。牧羊人以羊群,雪山以雪花,都在试图做一件事: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但面包上的葡萄粒(羊群、大雪)怎么可能大过黑夜这块面包呢?在片刻的思索与停顿(“雪山女神吃的是野兽穿的是鲜花”)之后,全诗的情绪急转直下(“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彻夜难眠”),痛苦不可名状。在最后一节诗中,“雪山”转变为修饰“女神”的定语,女神是对原先抒情对象“你”的高贵称呼(可参见《无名的野花》一诗对“女神”的用法),以示“我”的崇敬与渺小。另外,数量词“九十九座”其真正所要表现的是“九九九九九……”般的无穷与极限。这种巨大性,是“高出”的里程也是“高出”的数量。天堂的不可企及,竟被雪山(含“雪山女神”在内的泛称)超越,这代表着不可触及之物的遥远,也代表今夜“我”的绝望程度。诗题“最后一夜和第一日”以“触底反弹”式的时间之喻,回应了此种情绪(仿佛绝望的渊底正腾起晨光),尽头即新生。
“我”彻夜难眠,因为你是我的伤口;而此刻黑夜早已睡去,因为昼夜交替,就算黑夜是神的伤口,也有被修复的时候。显然,该诗中的“黑夜”(及“黑暗”)既是“你”之形象的代表,也是用以计算时间和痛苦的刻尺。“我”的处境此刻已经十分明了。“我”所在的时间是阴阳转接之际,所处的空间是飞机场“周围”之外。谈及此处,我们有理由拈出该诗的独特处。该诗不同于“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的《黑夜的献诗》,不同于“新的一天正在来临”的《拂晓》,不同于“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过渡”(或曰“重生”)的痛楚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中的黑白冲撞在“填满”一词的期待中,有所缓解;而“高出”的无限性,又指示了冲撞的激烈程度。此种纠缠的絮状,皆因“飞机场”(“你”)而生。“飞机场”作为羊群和雪花的围拢物,也因此显示出了别样的光泽。它聚集起来的,绝非是飞机起落所预示的恋人远走之痛,更是“我”对存在本身的质问。此番质问的痛苦形象,如《麦地与诗人》所写:“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诗中“我”所驱使的雪白羊群与雪山之雪以其几近于无的白,回应了“我两手空空”的事实。“黎明以前的深水杀死了我”(《黎明》)。依靠诗歌的抒怀,并没有拯救这位年轻人——不在死亡中锚定,又能在何处漂泊(齐奥朗语)?
诗人对日出的期待,或源于这份心思:“在黑暗的尽头/太阳,扶着我站起来……/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那是宛如“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甚至也有“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日出》,写于1987年8月30日醉后早晨)。当然,诗中的“飞机场”(“你”)或许并无现实的情爱所指,“黑夜”也绝非诗人命运的泥淖。只是当“填满”与“高出”的裂缝横亘于人世,我们不能不伸手安慰“海子”,就如姐姐安慰弟弟,我们安慰自己。
周水寿,1994年出生,浙江海盐人,现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诗歌写作及新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