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是这样炼成的

邓川

2021年7月，正值庆祝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之际，国家大剧院创新复排、倾力呈现的民族歌剧《党的女儿》，在众多献礼作品中以全方位的精良制作绽放出夺目的艺术光彩。

众所周知，音乐是舞台演出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而在歌剧中，音乐就是全剧的基础“母体”。它的创作和演奏质量直接关系到歌剧的成功与否。执棒本轮演出的指挥家李心草一贯以对专业精益求精、极负艺术责任的风格著称。即便面对创作于三十年前、经过多次排演打磨，更有初演艺术家范本式的演出影像记载，可谓成熟亦经典的民族歌剧作品，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细致研读乐谱，不依赖在前辈的成果上“睡大觉”。为了能使老作品至臻完美地焕发出新光彩，亲自组织相关人员认真整理总谱，勘误因多次打谱出现的疏漏错误;将所有力度、表情记号以及音乐术语做了符合国际化标准的重新标注;并将经典版本的演出呈现记载标注在乐谱上，以便更符合实际演出的科学性。为了能保持演奏的连贯性，让乐手最大限度地减少不必要的翻谱负担而专注于演奏，李心草要求把乐谱中所有反复、跳段记谱全部改成无需前后跳跃、一气到底的“流水谱”。在此过程中，他经过多次用心揣摩，终于把剧中借鉴中国戏曲里比较自由的“板腔体”标以世界通用的音乐术语“Recitativo Tradizionale Cinese”（中国传统宣叙调）。李心草认为：我们的作品既然用了“歌剧”这个已属于世界通用的艺术形式，就应该具备且符合国际通用标准。而这个标准的直接表现就是乐谱。如果我们的音乐著作都能以国际公认的音乐术语标注出版，别人读得懂也就能演得了。如此，我们的经典作品不仅能得到更好的保存和流传，也更容易走向世界，让世界人民深入地了解中国音乐艺术，了解中国文化。李心草也始终在为保护及高质量出版我国原创优秀音乐作品奔走呼吁。

除了谱面上的功夫，李心草更是全情投入地带领乐队进行了细致的排练。在连续几场的演出中，他的指挥都是准确且从容，胸有成竹。国大乐团在他的调配下，显示出高阶感的声部均衡和音色聚拢。乐手们跟着李心草细腻清楚的手势，演奏出的音乐张弛有度;即便是旋律质朴、节奏夸张亢奋，也不炸不毛不粗糙。李心草的音乐处理极富层次感。对于主旋律、副题、背景伴奏及与歌唱家相呼应的“帮腔”式乐句等不同音乐元素，在音量、音色上均做了相切合的处理，令乐队、合唱队展现出较高的专业修养，为这部民族歌剧增添了更高的艺术品质。

歌剧《党的女儿》无疑是一部大女主形式的作品，女主角演唱的分量之大不言而喻。本次演出担任女主角之一的雷佳既是活跃于我国音乐舞台的知名歌唱家，又是这部歌剧初演艺术家的亲传弟子。能得天独厚地承袭老师言传身教的经验传统，并且自身亦拥有多年出演歌剧的丰富经验等等这些优势，并没让雷佳对角色的创作有半分马虎放松。因为每位演员在面对经典老作品时都希望在继承的同时展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新意。虽说每个人的形象和音色是唯一的，然而田玉梅这个角色已经被至少两位前辈名家演绎过，都可谓光芒熠熠、深入人心。所以想要有所出新地为老角色赋予新神韵，重现经典作品的风采，就必将面临更严峻的挑战。雷佳经过深度用心的思考琢磨，要求自己在保持田玉梅鲜明人物基调的基础上，将面对孩子、闺蜜、战友以及敌人时的演唱音色、表演尺度都做出了不同的区别处理，并且勤奋地在每一次排练、每一场演出中认真体会、随时调整，以期达到更完美的演出效果。除了对自身表演的刻苦追求，雷佳还具有全面眼光地认为：本次复排的版本应该符合新时代思维。英雄无需“高大全”，叛徒也不必脸谱化。剧中每个人物的塑造都应是有血有肉、有轻有重、有张有弛。不仅要有整体的艺术规格，也要能入心入情地走进观众心里。雷佳说：“一部好的剧目，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在带给人感动与美好的同时，也希望引发人们的思考。”

在連续几场的演出中，雷佳每每都能保持高质量艺术水准。唱念做打几无瑕疵，哪怕很短暂的配合唱段或表演都是准确到位，更不用说每一段经过精雕细琢的咏叹调句句动人，直触人心，令观众频频落泪。对于一些唱段中出现句尾长拖腔压在不利于发声的字上，比如“去”等，雷佳的处理都是巧妙且自然。她也的确以层次鲜明、淋漓尽致的表演和音色各异的演唱将女主角对孩子的爱与歉疚、对同志朋友的鼓励相持、对敌人的痛恨不屈，不惧艰难、不畏牺牲、坚定不移的革命意志等情感表现得丰满立体，神形兼备地塑造了一位单纯质朴，执着且爱憎分明的农村普通党员形象。

歌剧中重要角色七叔公的饰演者是享誉我国乐坛的男中音歌唱家、上海音乐学院廖昌永院长。他的演唱一贯以深情从容、含蓄儒雅见长，虽然曾经出演过杨白劳等民族歌剧角色，可都是篇幅不长、唱段不多，令人意犹未尽。此次他扮演的山野采药老人一出场，就令人惊讶于和他本人判若两人的形象。这除了有化妆造型的成功，也与廖昌永拿捏得当、传神到位的形体动作密不可分。最为重要的是他以美声唱法出演民族歌剧，却毫无违和感。他在吐字上适度运用了中国民歌戏曲的强调性前发音，让歌词可以更清晰，更具表现力地传达给观众。并以朴素雄壮，略含沧桑的音色音质替代了平日悠扬绵醇的精致温润，与主角的声音很融合亦配合默契，细腻准确地展现出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红色根据地群众倔强坚强的正义风骨。值得一提的是廖昌永作为国家重点艺术院校的负责人，于百忙之中还要坚持参加周期较长的歌剧排演，以严肃的态度、严谨的创作奉献出高品质的人物形象，足见他对艺术事业的深切重视乃至敬畏。

著名男高音歌唱家薛皓垠在剧中一改高大阳光的形象，饰演自私阴险的反派人物马家辉。他并不介意因为角色限制，剧中不仅没有让他可以尽情发挥的大段咏叹调，更没有能够炫技的高音区华彩，而是更专注地调整演唱习惯和表演深度，力求符合角色、契合剧情需要与主演的风格。“马家辉是公认民族歌剧里不好演的角色。”薛皓垠虽然这么说，但他在舞台上却是于行云流水般的顺畅中，将叛徒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不过尽管演唱部分的负担不算太重，且是拥有众多优秀作品的国内一线歌剧演员，薛皓垠仍然踏实认真地为剧中多处形体表演和对白，一招一式、毫无懈怠地做了许多细节设计，下足了功夫。他不以表面化，简单地塑造反派，而是从基础人性出发，为角色注入普通人的真实情感，让其行为有根有据，具备说服力。如此才能令剧中人物具有可信度，活灵活现于舞台。

雷佳、廖昌永和薛皓垠三位歌唱家塑造角色的过程以及所获得的成功，亦是向诸多年轻后辈们亲身示范了何为演奏（唱）技术为作品与角色服务的基本艺术原则。剧中饰演桂英、娟子、小程、敌团长等角色的一众演员几乎个个出彩。他们一致表现出的专业与投入，与几位主演在情绪深度、表演张力上有着高度的统一，亦相辅相成，令整部歌剧拥有很强的观赏性，彰显出舞台演出的强大震撼力及巨大魅力。

大剧院版歌剧《党的女儿》不仅集中了优秀的演员和音乐班底，在美、电、声、光和服、化、道、景的环节也显示了出色的制作水平。演出中场间换景时，大屏幕以电影形式映出灰白萧肃的雨中村镇，观众耳边响起真实的大雨声，令人沉浸在革命低潮期血雨腥风的压抑与悲壮情绪中。后续出现的山间竹林伴以寒风怒吼则展示游击队在天当被、地当床的艰苦中坚持斗争的顽强等等。这些先进影音技术的合理运用，使故事发生时代的气氛真实地贯穿全场，对剧情起到了很好的烘托效果，于无形中令观众深深感动于剧中人朴素纯真的情感世界、不屈不挠的坚定意志，同时深深慨叹中国共产党百年斗争之路的艰难不易。

从上述细节及两组演员连续几场演出均获成功中，观众可以感觉到剧组每个创作环节都是努力、诚恳且认真的，基本做到了戲剧制作全方位的专业级配合。其注重细节、追求品质的创演过程几可成为精品创作的范本。亦让人们了解到：精品是这样炼成的。而这次创新复排，也引发出业界于艺术创作方面的一些思考。比如：在包含地域性的作品中，音乐素材如何能具标志性地符合剧情的需要？如何让音乐符合演唱与演奏原理，既有实际操作性，也不失聆听欣赏性。如何以科学的音乐和声配置、音量运用与演唱、对白相融合。再者，音乐创作中记谱法的科学、标准与否直接关系到演奏（唱）的质量优劣。我们各方相关的创作者是否需要潜心提高自身的专业素养，高度重视以严谨专业的态度记录记载艺术创作的成果。一段时间以来，文艺界创演精品的呼声甚高，某些宣传恨不能一呼之间就精品遍地。然而做专业创作的人都清楚精品不可能一蹴而就。一部作品在诞生时或算是优秀作品，但要成为精品，不仅需要参与创作的每个部门、每个人本着职业良心，遵循艺术规律，不断刻苦钻研的共同努力;更少不了在舞台上的不断打磨，是既需要创作灵感、生活积累，也需要较长时间的沉淀。曾经，歌剧《党的女儿》在诞生后不久即成为获得多方肯定的经典之作，但大剧院时隔三十年后的此番复排，依然令人感到任重道远的艰巨。剧组各个部门紧锣密鼓、历尽艰难繁琐地工作了一年。仅乐谱整理就用了近三个月时间。经过全环节的精心打磨，才获得了六场成功的演出，成就了一部为各方专家认可、被各界观众接受且喜爱的年度舞台剧精品。这一方面再次证明了艺无止境，即使成功的作品仍然具备可提高的空间。另一方面则令我们对民族歌剧的振兴、提高与发展拥有了更高、更多、更美好的期待。

邓 川 中国交响乐团小提琴演奏员，国家一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