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五帝本纪》“柳谷”“昧谷”异文辨
2021-10-28游帅
游 帅
(北京语言大学 北京文献语言与文化传承研究基地,北京 100083)
一、“柳谷”“昧谷”异文之争
《史记·五帝本纪》“居西土,曰昧谷”,裴骃集解:“徐广曰:‘一作柳谷。’骃按:孔安国曰‘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此居西方之官,掌秋天之政也。’”
《五帝本纪》里的这句话原是承自《尚书》“宅西,曰昧谷”。孙钦善先生《中国古文献学史》谓:“伏胜《尚书大传》及《周礼·缝人》郑玄注引《尚书》皆作“柳谷”(1)疑此处为印刷讹误,应作“昧谷”。,可知司马迁所据为《古文尚书》,而作“柳谷”者,当为后人据《今文尚书》所改。”(2)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50页。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疏》:“[注]史迁‘昧’或作‘柳’,夏侯等书同。《大传》‘谷’作‘穀’。[疏]史公作柳者,集解引徐广云:‘一作柳谷’。书疏二引夏侯等书,昧谷为柳谷,是言经之昧谷,夏侯等为柳谷也。”(3)[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页。又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十五:“据《尧典》疏及《大传》则作柳穀者盖今文《尚书》,郑注《尚书》从古文作昧谷。故《三国志·吴志·虞翻传》裴松之注引翻奏郑解《尚书》违失事云古柳、卯同字,而以为昧。即指此也。”(4)[清]孙诒让:《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01页。检《三国志·吴志·虞翻传》裴松之注引虞翻奏郑解《尚书》违失事云:“古大篆卯字读当为柳,古柳、卯同字,而以为昧。”罗积勇等《中国古籍校勘史》解读之谓“古柳、卯同字,自然同音,卯与昧音近,故柳与昧音近。”(5)罗积勇等:《中国古籍校勘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7页。
而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则认为壁中古文作“戼谷”,郑读作“昧谷”,今文《尚书》作“柳穀”。伪孔本作“昧谷”乃是用郑玄说。“以愚审之,戼、丣二字易溷,壁中必是戼字。郑于双声求之读当为昧。”“司马用今文《尚书》作《史记》,作柳者是司马真本,作昧者浅人以所习古文《尚书》改之也。”(6)古国顺:《史记述尚书研究》,台北: 文史哲出版社 , 1985年,第61页。
除此之外,诸家各种歧议亦纷出。不过,“昧谷”“柳谷”“柳穀”等异文在各文本分布的情况大致是明确的。即今文《尚书》作“柳穀”,伪孔本作“昧谷”,《史记·五帝本纪》今本亦作“昧谷”。
二、“柳谷”“昧谷”异文原因新探
昧古音在明母物部,卯在明母幽部。关于幽(觉)微(物)特殊通转,清代学者段玉裁、王念孙、宋保及清末民初学者章太炎都曾对这个问题有过讨论。当代学者如孙玉文、龙宇纯、何琳仪、孟蓬生、郑张尚芳、金理新等人亦有补充说明。近年来由于出土资料的日益丰富,张富海、史杰鹏、李家浩等也有专文对此进行探讨。目前看来基本可以证明上古汉语中幽觉与微物文(脂质真)之间存在一定数量的音转现象。(7)详参孟蓬生《汉语前上古音论纲》一文,载《学灯》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44页。但即便如此,郑玄当时是否是基于这种认识“而以为昧”的,恐怕仍属未必,更何况我们在上古汉语文献中确实也未能见到昧、卯二者直接相通之例。
同样,在汉语亲属语言的借词中,地支“酉”阿浩姆语作rāo,怒语hrau4,仲家语thou3,李方桂先生指出,“汉代的学者用‘老’lãu解释这个地支字(《史记·律书》《白虎通·五行》),也用‘留’lu解释(《汉书·律历志》)。这说明带流音l-的汉字在声音上很相近,因而作为训释字。”(12)李方桂:《台语中的一些古汉语借词》,载《境外汉语音韵学论文选》,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7页。
我们知道今文《尚书》乃受伏生所传,口授记音。且甫一传世,即已至今文字阶段,递相传抄,相对而言不易生讹。而郑玄所本之壁中书,我们推断其“柳”字或正记作“酉(梄)”。那么,倘在此基础上,我们再从字形考察“柳”“昧”之异,就豁然开朗了。
故疑所谓“古柳、卯同字,而以为昧”,实因“酉(梄)”“昧”字形接近,郑玄辨识歧误,非以双声求之而读为“昧”。今文《尚书》与古文《尚书》存在的“柳谷”“昧谷”之别,当是在《尚书》传抄过程中对字形的辨识存在差异所致。古文《尚书》乃据壁中书整理,字形辨识上便是一道障碍。故虞翻所奏郑解《尚书》违失事,除将“柳”误以为“昧”之例外,还有诸如“古月似同,从误作同”等例,可见一斑。
三、“柳谷”“昧谷”何者为是
关于“柳谷”“昧谷”二者究竟何者为是的问题,过往注家多从字形字义角度入手,而对其确切地理位置绝少检讨。唯章太炎《太史公古文尚书说》得之:“今本《史记》作‘昧谷’,此从郑改也。案:虞翻《驳郑注尚书违失四事》云:‘古大篆卯字读当为柳,古柳、卯同字,而以为昧’。是郑氏以前未有读柳为昧者,盖壁中真本作丣谷,今文作柳穀,孔安国读古文作柳谷。柳谷自是西方地名,《汉晋春秋》及《搜神记》称张掖氐池县之柳谷有苍石成文是也。此与东方汤谷皆实有其地。改为昧谷,与旸谷相俪,辞虽可观,地则汗漫难征矣。案:《五帝德》述颛顼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济于流沙,东至于蟠木,与《尧典》四宅相应。然张掖在汉初未入版图,故今文诸家文作柳谷而不能实指其地,但称柳之言聚而已。及太史公作史,则已知柳谷所在也。”(13)章太炎:《章太炎全集·菿汉微言、菿汉昌言、菿汉雅言札记、刘子政左氏说、太史公古文尚书说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45-246页。
检《汉晋春秋》载:“氐池县大柳谷口,夜激波踊溢,其声如雷,晓而有苍石立水中,长一丈六尺。”《搜神记》则记作:“及魏之初兴也,张掖之柳谷,有开石焉,始见于建安,形成于黄初,文备于太和,周围七寻,中高一仞,苍质素章,龙马、麟鹿、凤皇、仙人之象,粲然咸着。”不过《汉晋春秋》毕竟已晚至东晋,且原文乃作“大柳谷口”,用以佐证《史记》中“柳谷”之地名说服力还是有所折扣的。但太炎先生的思路给了我们很好的启发。检索秦汉典籍,“柳谷”之地名又见于《汉书·西域传》:“狐胡国,王治车师柳谷,去长安八千二百里。户五十五,口二百六十四,胜兵四十五人。”也就是在当时西域的车师一带有“柳谷”一地。而车师的地理位置大体处在龟兹以东至焉耆、吐鲁番盆地一带。《五帝德》述颛顼西济于流沙,亦与此“柳谷”颇相吻合。《山海经·海内西经》:“流沙出钟山,西行又南行昆仑之虚,西南入海,黑水之山。”敦煌出土的唐代《西州图经》残卷有载:“大海道:右道出柳中县界,东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常流沙,人行迷误,沙石,往来困弊。”唐时柳中县在今鄯善县鲁克沁乡,犹有故城遗迹,这与汉代车师前国的辖区形成重合。(14)据《吐鲁番市志》,西汉时车师前国疆域包括今鄯善县西部鲁克沁、吐鲁番市东部三堡乡、恰特卡勒乡、亚尔乡、艾丁湖乡和鄯善、吐鲁番、托克逊3县市沿艾丁湖周围地区。(《吐鲁番市志》编纂委员会编:《吐鲁番市志》,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7页。)
《尚书》“宅西,曰昧谷”句前又有“宅嵎夷,曰旸谷”,《说文·山部》:“崵山在辽西,一曰嵎銕,崵谷也。”旸谷、柳谷恐怕均实有其地。各家或称柳之言聚,或谓昧之言冥,大约是过分侧重字义的角度了。
司马迁在《史记》“本纪”“世家”中大量采用《尚书》的记载。皮锡瑞认为“《史记》引《书》多同今文,不当据为古文”(15)皮锡瑞:《经学通论·尚书》,见潘斌整理《皮锡瑞儒学论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1页。。故综合以上观之,《史记·五帝本纪》“居西土,曰昧谷”以作“柳谷”为宜,作“昧谷”者,盖系后人据郑玄对《尚书》的误识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