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一束鲜花
2021-10-27张炜
张炜
20世纪60年代,那时我在上小学。
上学前,妈妈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嘱我:千万要听话啊,无论是谁都不要招惹啊。就这样,我心里装着一大堆嘱咐,战战兢兢地背上了书包。
可能因为我太沉默了吧,从第一天开始,学校里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时每刻都是拘谨的,尽管我总是想法遮掩它。我试着对同学和老师微笑,或者至少对他们说点什么才好——试了试,很难。
从学校出来,一个人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时,我才重新变成了自己。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校园里有个人像我一样孤单。我敢肯定,这个人也像我一样,暗暗压着一件可怕的心事。
她就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她来这所学校已经年多了,她与其他老师不一样,我觉得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抚慰着每一个同学,特别是投向我的时候,目光中竟然没有歧视也没有怜悯,而仅仅是一份温煦的东西。
当时学校十几里外有一处小煤矿,每到秋末全班就要去山上捡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块冲洗出来,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可是“黑子”他们几个故意不穿,溅上满身满脸的黑泥。
我好不容易才捡到的煤块,一转眼就被他们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过来,狞笑着看我一会儿,突然,“黑子”跳到一边,接着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顺着陡坡一直滚落下去。
我的头上、手上、身上都被尖尖的石棱割破撞伤,雨衣被撕得稀烂。我满脸满身除了黑泥就是渗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涂开来……
正在我发木的时候,有一只手扶住了我:是音乐老师!她不声不响地把我揽到一边,蹲下,用手绢擦去我身上脸上的血迹,牵着我走开……
她领我直接去了场部医务室。我的伤口被药水洗过,又包扎起来。离收工还有一段时间,她领我去了宿舍。
我人生第一次来老师的住处:天哪!原来是如此整洁的一间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这更干净的地方了。一张小床、一个书架,还有一张不大的办公桌——我特别注意到桌旁有一架风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极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里有阵阵香味儿: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黄色的花……
她要把我衣服上的泥浆洗掉、烘干,我只得在这儿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来饭让我一起吃。这是我一生中所能记起的最好的一餐饭。我的目光长时间地落在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们家东篱下也有一丛金黄色的菊花。
第二天上学,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几枝,小心地藏在书包里。我比平时更早地来到了学校……她看到那一大束菊花,眼睛里立刻欢快地跳动了一下。
后来的日子里我就像有了一个新的功课:把带着露珠的鲜花折下来,用硬纸壳护住它们,這样装到书包里就不会弄坏。如果上课前没有找到老师,就得小心地藏好。我看到她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走去了——她如果在课间休息时回宿舍就好了,那时我就会把花儿交给她。我倚在门框上,咬着嘴唇等待。下了第一节课,她没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节课。课间操时她终于回到了宿舍,可我又要被喊去做操。我知道,我的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大蓬颤颤的、香气四溢的鲜花——比起我无尽的感激,这只是一份微薄的礼物。
我一无所有,我只有一大束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