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我得了抑郁症
2021-10-27罗丛萱
罗丛萱
一
高中时代,我一直是班上的优等生,老师和父母认定我会考上北大 。
我的弱项是英语听力 。那时候听力还放磁带,高二暑假,为了弥补短板,我专门买了录音机,白天外放,晚上睡觉前戴耳机听。一天早上,我起床时听见耳朵里的杂音,蝉鸣一般,我赶紧让妈妈带我去医院,医生告诫我不许再用耳机。我点头答应,心里想的却是:“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不用耳机怎么行?”
高三上学期第一次月考结束,我得了重感冒,耳朵里像插了一刀,满世界都是“吱”的声音。再次就医,还是原来的医生,他拿着诊断结果,把我骂了一顿。可是我连他的骂声都听不清楚。我捏着诊断报告:鼓膜塌陷,神经性耳聋,左耳65分贝,右耳75分贝。医生写了几个字:“先把其他的事放下,治病要紧。”
感冒痊愈后,耳朵不疼了,耳鸣却无法治愈。我请了一个月长假在家养病。回去之后,连续三次模拟月考,我都考了班里的后十名。我发现很多平时能轻松应付的题,突然就不会做了。
二
第三次月考结束后,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你怎么回事,你还想不想上大学?”我不吭声,他接着说:“你回家休息吧,治好病再回来。给你保留学籍,明年再来考试。”
我小声哀求班主任,想留下来。我没有同意老师让我回家的决定,硬扛着。
后来,耳朵疼得不得了,和老师请完假,回到家后,我对父母说:“我不想上学了。”爸爸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在我身上抽了几下:“要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他还要打,妈妈哭着拦住他,对我喊:“快向爸爸认错,说你要上学!”我真恨自己的耳朵,还能听到这些话。
三
父母仍然带我去看那个耳科医生,他仔细询问了我的病情,说我很可能患了抑郁症。
医生草草问了两句,给我开了舒必利。我一看说明书,是治疗精神分裂症的。我试图向医生说明我不是幻听,是耳朵出了毛病。这位年轻的医生不屑地说:“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精神分裂了,先把药吃上!”
我没有吃他开的药。那时家里没有电脑,我偷偷去了网吧,查找跟自己的症状对应的病症,了解了很多关于抑郁症的知识。从网吧出来,我直奔药店,买了治疗抑郁症的第一瓶药:多塞平。半个月后,我的头脑开始清醒,睡眠好多了,耳朵的疼痛缓解,也能听清楚别人说话 。
第一个回到我脑子里的想法,还是考北大,我就一直在家里复习,解题速度比从前还快。高考结束后,我估了600多分,在志愿上填报了北大。
放榜后,我考了632分,超出录取线三十多分,但我一直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我每天去学校里问老师,终于有一天,教务主任告诉我,班主任私自改了我的志愿。他认为以我当时的状态肯定考不上,就改了一所他觉得我考得上的学校,但他忘记改电子档案了。于是,两所学校都把我的档案退回了。
四
多么沉重的打击,回家的那天夜里,我惊恐发作(亦称急性焦虑发作,发作时患者有濒死感),仿佛有人卡着我的脖子,快要断气了。我在床上来回翻滚,呕吐,翻白眼,大喊大叫:“快来救我!”
迷糊中有人抓着我的手,似乎是妈妈,几分钟后,症状消失。后半夜,又开始了,依稀听见爸爸说:“还要折腾多久?”
我决定不折腾了。在大家都睡着以后,我找了一条领带去了断自己。后来我被救了回来。
是妈妈感觉我的房间动静不对,才及时救了我。
事实上,在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可我发不出声音,死亡的恐惧铺天盖地,我觉得我完了。当发现我好好地在医院里时,我松了一口气。
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建议我看心理咨询科,急诊科的大夫说:“你去找心理咨询科的王主任,他明天上班。”
第二天,我在妈妈的陪同下,再次来到医院。
心理科主任姓王,四十多岁,说话声音很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和嫌弃。我不自觉地心情放松,把这一年来的经历娓娓道来。医生说:“你要是早点来的话,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了。”
他认为我在吃苦,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认为我是矫情。那一刻,当听到王医生这么说,我竟然控制不住地落泪了。
我犹豫半晌,把我第一次看病的情景告诉了王医生。他说:“你说的大夫我知道,他的学历很高,却没有心理医生最基本的素质——共情,他已经离开医院了。”
“请问大夫,共情是什么?”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是慈悲。”
五
我放弃了学业,在家里专心治病。我牢记王医生的嘱咐:随他去吧,不用混乱的大脑思考任何问题。
耳鸣、头痛、失眠、悲伤、害怕,随他去吧。我治病就好。
用药半年后,我觉得自己痊愈了,很高兴地去找王医生复诊。王医生冷静地对我说:“一般来说,抑郁症复发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刚开始的症状很严重,复发过很多次,所以,抑郁症很可能会伴随你一生。”
这对我来说是当头一棒。我很惶恐。
“但是,面对问题才能解决问题。我告诉你这些,是怕你将来复发的时候不能接受,悲观失望。如果复发了,那就复发吧,治病就好了。你就把它当成感冒,病了,咱就治。顺其自然,不和它较劲,你越较劲,它越纠缠你。你这次做得很好,下一次,你也能做好。”
“好,谢谢医生。”
我在家里复习了一年,以社会人员的名义参加了当年的高考。
高考体检是在本地的防疫站,我又一次见到了以前的班主任。他领着新一届学生来体检,我和班主任在走廊擦肩而过,他对我点点头,我对他笑了笑,随后他说:“这次考试圆锥曲线很可能出大题,你好好复习一下这部分。”
“嗯,谢谢老师。”
“不用谢,我也希望……唉,不说了,希望你能考上吧。”
“谢谢老师。”
我们道别,各自走开。明明心里惊涛骇浪,脸上却云淡风轻。明明想一直笑,却在转身时泪流满面。两年的空白期给我的影响很大,多亏我扎实的基础,我顺利考上一本。
大学四年,我有过一次不明原因的小发作,便给王医生打电话。他给我开的药物变成舍曲林,持续吃药一个月后,情绪改善,半年后,恢复正常。
王医生夸我是个好病人,有强烈的自救欲望和随遇而安的性格。他说:“恭喜你,你的感冒又好了。”
我说:“王叔叔,谢谢您的慈悲。”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就过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里,我数次复发,我没有擅自吃药,而是看完医生后,遵照医嘱治疗服药,每次都平安恢复。
现在,抑郁症像一个不时拜访的老友,当情绪不振时,我能感受到它逼近的气息,我甚至可以对它说:“嗨!你来了,坐?”当从沉重的焦虑不安中缓过来,我知道它又走了,我可以平静地和它挥手说再见。
我是个平凡的人,年少时的梦想已经离我很远,如果没有抑郁症,也许我会拥有另一个人生,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现在,我工作普通,收入一般,可以说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人。那又怎样呢?我是一个拼尽全力活著的平凡人,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