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了,我们还是最亲的人
2021-10-27张晓红
张晓红
因一场意外,他无法站立,智力也出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不离不弃照顾他。他和他的家人却几次逼她离婚,他甚至以绝食相威胁。无奈之下,她含泪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作为一个法官,从1990年开始,我做了30多年的民事审判工作,审理的离婚案数不胜数。在法庭上,我见多了那些为争抢财产、子女而撕破脸皮的当事人,因而当我看到张月儿和金库的离婚诉状时,第一感觉就是这个案件不同寻常。因为在诉状中,除了必须写明的原、被告的基本情况和诉讼请求外,在“事实和理由”部分,仅有不到30个字:原告张月儿和被告金库结婚6年来,夫妻感情深厚,生育一子金典。
一般离婚案件的原告,为了达到离婚目的,会在诉状中罗列一大堆被告的不堪事实,甚至还会杜撰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但眼前这份诉状,没有一丁点儿的指责,只有深深的依恋和不舍。既然“夫妻感情深厚”,为什么要起诉离婚呢?
我拨通张月儿的电话,刚介绍完自己的身份,电话那端就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我没有劝阻,因为我明白,对方情绪得到释放之后,即使我不问,她也会说。果然,冷静下来的张月儿,给我讲述了她和金库的故事。
丈夫出意外脑部受伤,智力出了问题,谁也不认识了,整天眼大睁着,口中喃喃有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一年,张月儿骑着电动车去二姨家走亲戚,走到邻村蚂蚱阁时,车后轮瘪了,只好费劲地推着车子往前走。小伙子金库看她一个姑娘挺为难的,便帮她把轮胎补好了。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交往一段时间,感觉情投意合,便结了婚。一年后,张月儿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婴,金库铆足了劲挣钱,他想给娇妻爱子创造最好的生活。张月儿心疼金库,就把儿子交给娘家父母带,她与金库一起外出务工。
夫妻俩来到浙江省宁波市奉化区,张月儿进了服装厂,金库进了五金厂。他们吃苦能干,从不偷懒,很快就成为各自领域的技术工,深得老板赞许,薪金也长得很快。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正在上班的张月儿突然接到金库工友的电话,说金库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让她赶紧过去。
金库骑自行车上班途中,被一辆摩托车撞伤,腿骨骨折,脑部重创,脑浆外溢,全身除了心脏完好,多器官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医院很快下了病危通知书。
金库出事的地点太偏僻,一没有摄像头,二没有目击证人,警察无法找到肇事摩托车手。
金库在医院整整躺了两个月,花了40多万元钱,终于保住了性命。张月儿再也筹措不到医疗费了,只好带着金库回了河南老家。
因为脑部损伤,金库智力出现了问题——他谁也不认识了。张月儿把儿子从娘家接回来,娘儿俩每天趴在金库的床头,和他说话。金库要么置之不理,眼大睁着,空洞洞的,口中喃喃有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傻乎乎地笑。儿子吓得直往张月儿身后躲。
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金库,饭量却好得出奇,吃得多,排得也多。张月儿不舍得金库受一丝委屈,变着花样给他做可口的饭菜;一天几次给他换被褥、清洗污物;还帮他翻身,给他做按摩,每天忙成了陀螺。公婆心疼她,便搬来与她一起照顾金库。有了一点空闲,张月儿便去附近的小作坊里打工挣钱,以贴补家用。
公公婆婆不愿拖累她,逼她離婚,丈夫意识清醒时两次以绝食逼她走:要么你走,要么我死
两年过去了,在张月儿的精心照料下,金库的身体渐渐好转,能坐轮椅了,而且也能认人了,但不时会发作癫痫。尽管如此,张月儿已经非常开心,她坚信,金库终有一天会站起来。
可张月儿还没等到金库站起来,却等来了公公婆婆的“驱赶”。
一天,婆婆拉住张月儿的手,流着泪说:“月儿,你对金库这么好,我们老金家对你有亏欠呀!金库废了,你不能这样葬送自己的青春。你和金库离婚吧,再走一家,过你的日子去,把金库交给我们老两口!”
张月儿愣住了:金库一天天好转,婆婆怎么能对她说这样的话呢?她一把抱住婆婆,放声大哭:“妈,是不是我没有照顾好金库?我哪里做错了,您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往外撵我啊!我是金库的媳妇,他变成啥样子我都不嫌弃。你们不能不要我啊!”
这时,公公从里屋走出来,冷冷地说:“你走吧,张月儿!我们当父母的照顾一个病儿子就够不幸的了,不想再照顾一个吃闲饭的媳妇!赶紧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张月儿怔怔地看着公公,又求助地望向婆婆。公公的脸冷若冰霜,再也找不见往日的慈祥;婆婆低着头,不停抹眼泪,根本不看她。她哭着冲出家门,跑回娘家,躲进娘怀里哭了个天昏地暗,给娘诉说自己的委屈。
张月儿的爹听了女儿的话,气呼呼地赶到金家,要为女儿讨个说法。谁知,他刚走到金家门口,就听到金家老两口正在互相埋怨:一个说不该对月儿说那么狠的话,让月儿受伤;一个说,不说狠话,月儿不会走。
张月儿的爹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一肚子的火气瞬间熄灭了,责怪了金家老两口一通,又让闺女回去了。
之后,张月儿依然忙里忙外,攒一点钱就带金库去做康复治疗。她还买来各种康复器械,自学按摩和推拿,帮金库做康复训练。
又是两年过去了,金库看上去仍没有丝毫站起来的希望,而且只要一进行康复训练,就大口大口地吐血,状况轻时引发癫痫,状况重时甚至会休克。无论是金库的父母还是张月儿,都不忍心让金库再受这种折磨。
金库的意识也没有完全恢复,好一阵歹一阵的,有时候认识张月儿,有时候就是呆傻状态。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对张月儿万分依恋,最听张月儿的话。
日子在继续,张月儿好几次看到,金库意识清醒时和父母嘀嘀咕咕的,好像在商谈什么事情,可只要她一过去,他们就不吭声了,她一走开,他们又把脑袋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有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还抱在一起抹眼泪。张月儿觉得,自己被公婆和丈夫排斥在了家人之外。
终于,张月儿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金库向她提出了离婚。张月儿不同意,金库就以绝食相威胁:只要她在这个家里待一天,他就绝食一天!
第二次被逼离婚,张月儿心如刀绞。她知道,无论是善良的公婆,还是深深爱着她的金库,做这个决定都是为她考虑。但是,她怎么能离开病痛中的金库呢?
从金库给张月儿提出离婚那天起,他就真的开始了绝食,紧咬牙关,汤水不进。4天后,金库紧闭双眼,虚弱地躺在床上,丝毫不为张月儿的哀求所动。张月儿把父母和亲戚都搬过来劝说金库,也没有用。看样子,只要张月儿不答应离婚,金库就真的要了结自己。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金库,就这样把自己活生生饿死吧?无奈,张月儿答应退一步——她先离家外出打工一年,到时候如果金库还坚持离婚,再作考虑。
一年后,张月儿回来了。她欢快地奔向金库,但是金库把脸扭向一边,冷冷地说:离婚!要么你走,要么我死!
金库开始了第二次绝食,任张月儿如何哀求,他都滴水不进。无奈之下,张月儿只好答应离婚。她趴在金库的床头,一边哭一边写了这份离婚诉状。
离婚后,她说:“往后我挣钱养家,离婚了,我们还是最亲的人!”
张月儿的讲述,让我非常感动。她和金库相互为对方考虑的心情,还有他们背后站着的父母,都让我一次次泪湿眼眶。
挂断张月儿的电话后,我又与金库的父亲取得联系。老金说:“现在金库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月儿离开他,过上好日子。月儿在他身边一天,他就不安一天。”
鉴于金库的身体状况,我们决定到金库家里开庭。
那天,本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但金库家的每个人,心里都是泪雨纷飞。这里曾经是张月儿和金库的婚房,墙上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和儿子金典的多幅照片。
金库深陷在轮椅里,硕大的脑袋、肥胖的身躯,和照片中英俊潇洒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庭审中不见唇枪舌剑,两个人都说着对方的好。他们9年的婚姻生活,被浓缩在一本结婚证和一本户口簿里,有欢声笑语,更有苦难挣扎。而今,这对风雨同舟的伴侣,走到了爱的转角处。张月儿强忍着泪水,金库的表情一直很平静,金家老两口不时背过身去擦眼泪。
离婚协议很快达成了:张月儿和金库自愿离婚;儿子金典由金库抚养,张月儿承担抚养费;张月儿放弃一切夫妻共同财产和个人财产(即自己的陪嫁),独立承担为金库看病所欠娘家亲戚的外债。
在协商孩子抚养权的时候,我们觉得张月儿更有抚养条件。但她说:“我走了,再把金典带走,这会要了金库的命。孩子留在他身边,父母帮他带,会让他有个念想,我出去打工赚钱养这个家。”金库坚持不要抚养费,唯一的要求就是张月儿以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张月儿生气地说:“你过不好,孩子过不好,我怎么可能过好?你要不听我的,这个婚咱就不离了。”金库只好不再作声。
离婚协议书写好后,金库示意他先签字。书记员把协议书放在他面前,他哆嗦着手,怎么也写不成自己的名字,后来只好由书记员代笔,他在“金库”两个字上按了手印。
之后,张月儿哭着也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这起离婚诉讼终于有了结果。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现场也静悄悄的。突然,“嗷”的一声响起,吓得人猛一激灵——金库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张月儿紧紧把他拥在怀里,两人哭作一团。在场的人看着他们,无不动容。
哭了一会儿,金库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艰难地拉住张月儿的手,说“对不起”。张月儿泪流满面,摇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們起身要走的时候,张月儿双膝跪倒在金家老两口面前,声泪俱下地说:“今天让法官们给咱做个见证,以后您二老就是我的父母,我就是您俩的亲闺女。”说完她又转向金库:“金库,你记住,以后我就是你亲妹子,这个家就是我娘家,你没权再撵走我!往后我挣钱养家,离婚了,我们还是最亲的人!”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