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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你眉目作山河

2021-10-24荼小白

花火彩版A 2021年8期
关键词:古书

荼小白

不过没关系,他的生命总会有一小部分寄存在那些古老的书页上。

岁岁年年,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前。

【一】

四月,春寒。

一本名叫《存续》的书以破竹之势登上畅销榜榜首。作为一本记录古书修复的书籍,它原本很难与“畅销”这两个字沾上关系。

带火它的,是一档同名纪录片。

《存续》由“国家古书保护局”的杨华教授携两位爱徒共著,讲述了古书从残破出土到整旧如旧的全过程。

书籍和纪录片大火,已经退休的杨老先生却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因此,人们把目光放到了杨老的两位徒弟身上。

黎阮,就职于省博物馆的文献修复局,是局里最年轻的女组长。

陆斯年,信息暂无。

省博物馆会客室。

“黎小姐,您是怎么想到从事古书修复这项工作的呢?”记者的目光被女修复师垂落在左肩上的漂亮长发吸引。

黎阮穿着白色长衬衣,整个人文雅素净。面对记者的提问,她淡然一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从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古书的那一刻起,我就痴迷于这种纸与墨的传承。我想让它们一直传承下去。”

记者点点头:“黎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听这里的人说,你一直杨老的骄傲。”

黎阮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摇头:“陆斯年才是。”

记者愣了一刻,随后反应过来陆斯年是《存续》的另一个作者,说道:“就是杨老的另一个徒弟吗?”

“他是师父的儿子。”

女记者有些疑惑,明明连姓氏都不一样的两个人,怎么会是父子?

【二】

2013年,A省公示古书修复师录用名单的那天下了雨,录用结果改为短信通知。因此,省博物馆的公示栏并不像往年一样人挤人。

黎阮的半智能機被摔坏了,正在店里修,她拉开窗帘看了看雨,然后拿起鞋柜上的伞出了门。

抵达省博物馆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黎阮将伞柄靠在肩上,向公告栏的方向看去。

一个穿着浅蓝色卫衣的男生站在那里,他一边看着天空,一边伸手出去试探雨水的疏密,像是在躲雨。

走近以后,黎阮听到男生挂在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里还放着歌,而他本人则是轻轻跟着节奏哼唱。

黎阮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

“你是黎阮吗?”意料之外,男生开了口。

黎阮点头,有些疑惑地对上他的目光。

“我叫陆斯年,之前听文献修复局的老师们提起过你。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请多关照。”

黎阮有些意外,他也被录用了吗?

倒不是她以貌取人,以陆斯年细皮嫩肉的长相和新潮的穿着打扮来看,实在是太像学校里那种不爱学习,就喜欢打篮球和逗漂亮姑娘的小男生。

“这样吗?那也请你多关照。”说完,黎阮的目光放回了公告栏。

她看着成绩微微蹙眉,目光停留在“陆斯年”三个字上。从小到大,鲜少有人抢去她的第一。

“你怎么没带伞?”黎阮问。

“我七点出来晨跑的,想着顺便来这里看看,谁知道刚到就开始下雨了。这不,在这儿都等了一个半小时了,雨愣是不停,还好今天穿得比较厚,不会着凉。”

黎阮刚想说点什么,还没她开口,就又听陆斯年说:“出门忘了拿手机,都没法找人送个伞。我家其实也没多远,不过我不能淋雨,比较娇气。”

自来熟加话痨,黎阮在心里给陆斯年打上了标签。

“我可以借你的伞用几分钟吗?我想进那边楼里借把伞。”

这里离大楼不过两百米,换作是黎阮,想借伞估计就直接跑过去了,陆斯年果然够娇气的。

“喏,给你。”

“谢谢。”陆斯年接过伞,嘴角扬起干净的笑,然后转身向博物馆的工作楼跑去。

陆斯年不仅借了伞,还给自己找了件外套。他借来的外套并不适合他,老气又厚重。

“那就共事愉快吧。”黎阮想。

好消息接踵而至。当天晚上,黎阮收到了省局杨华老先生的邮件,问她是否愿意当他的徒弟。

杨老先生从事古书修复工作已经近三十年,是国家博物馆三请四请都没能请去的人才。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离开家人,所以坚持留在了省局。

黎阮欣喜,立刻就同意了下来。

【三】

入职的那天,黎阮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了陆斯年。

“早上好,小师妹。”看起来杨华教授也收了他。

“谁大谁小还说不定呢。”

“行,小师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黎阮叹气,她怀疑陆斯年这种嬉皮笑脸的闹腾男生不能做好古书修复的工作。

工作时间到了以后,组里的前辈向他们讲解工作模式和注意事项。快要收尾的时候,杨老一脸严肃地进了办公室。

“斯年,小黎,你们跟我来。”

样本分析室的桌上,摆放着一本刚出土的残破古籍,它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修复组时已经残破不堪,过度受潮的地方出现了粘连和掉渣的现象。

杨老的目光放在古书上:“这本书纸张的纤维已经基本断裂,修复难度很大。馆里没有适合这本书用的修复用纸了,我要你们去城郊的一家店,选出最适合它的修复用纸。”

用于古籍修复的纸张不同于现代纸张,它必须用古法制造,无法量产,虽然需要修复的书很多,但国内真正可靠的古法造纸店却只有那么几家。

在黎阮观察这本书的纸张特质时,杨老又补充:“小黎,你多协助陆斯年。”

短短几个字,黎阮被定位为陆斯年的副手。她先是愣了一秒,然后回:“好的,师父。”

等回过神来,黎阮细想了一下个中缘由,觉得应该是自己的考试成绩不如陆斯年才会这样。

所以这次的任务,她一定要圆满完成。

样本分析室里,黎阮用镊子夹起书上掉落的一小片纸页,小心翼翼地放入采样袋。

在贴纸、标号的时候,她发现陆斯年正静静地注视着这本古籍,眉头紧锁。

“有哪里不对吗?”黎阮问。

陆斯年扬起脸:“没有,我在观察它,想记在脑子里,一会儿方便找纸。说来也奇怪,我看的时候竟然莫名其妙地觉得它挺疼的。”

“人的记忆是会出错的,作为选纸参照的话,还是实物可靠。”她用相机拍下采样袋里的样本。

“的确是这样没错。”陆斯年笑道,“我们走吧。”

在去城郊的巴士上,黎阮浅浅地睡了一觉,她在半梦半醒中想起陆斯年刚刚那个关于书很疼的说法。

这些古书在黑暗中经受着潮气侵扰,虫蛀土掩。等待百年,才能在出土的那一天抬起沉重的眼,看一看自己残破甚至消失了大半的身躯。

它会疼吗?或许会吧。而古书修复师的工作,就是延长它的寿命,使它历久弥新。

大巴经过一段老路,路上的碎石子让车体疯狂晃动,两下就彻底摇醒了黎阮。睁眼时,车子又剧烈晃动了一次,她因为惯性的作用,头部往前面的座椅上砸去。

黎阮本以为下一秒就要撞上前座坚硬的座椅背,不料一只手突然横挡在她额前,替她挡下了撞击。

黎阮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额头,然后转过去,看向陆斯年。

“谢谢。”她看到陆斯年手上有一块被撞红的痕迹,心里过意不去,“不好意思。”

陆斯年连忙道:“没事,撞我手总比撞你头好。”

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儿,但黎阮还是在车窗的倒影上看见那个自诩“娇气”的陆斯年偷偷揉了揉手。

她唇角轻勾,没忍住笑了出来。

车子驶过老路,变得平缓。黎阮没有再睡,端坐着看向窗外。

又过了三十分钟,总算到达了那家古法造纸坊。

店主听说他们是杨老的徒弟以后,热情地招待了黎阮和陆斯年,让他们去纸屋随意挑选纸张。

选纸是件极其重要且考验耐心的事情,书籍所用纸张的品类和所处朝代都有其特质,纸坊即使用古法制造,每次做出的纸在温度、季节、材料的影响下都会有轻微的不同。

黎阮面对着一屋子或叠放、或悬挂的纸惊叹了片刻,然后转头对陆斯年笑:“要不要比一比谁先找到最合适的纸张。”

陆斯年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可以。”

互相点头之后,黎阮和陆斯年仔仔细细地比对纸张的质感、颜色,试图找出最适合那本古籍的纸张。

在寻找的间隙,黎阮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陆斯年,他工作时像换了一个人,认真且严谨,每每看到相近的纸张,都会忘我地站在原地,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分辨、对比上。

三个小时以后,黎阮终于挑出了两个人都认可的完美纸张。

“我贏了。”黎阮拿着纸,心里止不住地感到欣喜。

“可以,真有你的。”

回到局里以后,黎阮和陆斯年第一时间去找了杨老。

“杨老,这是黎阮找出来的。”

杨老拿起纸端详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很合适。”

他说完以后,目光立即投向了黎阮。黎阮垂落在身侧的手稍稍收紧,她有些紧张,更期待着杨老说点什么。

“斯年,你没晕车吧?”

黎阮没想到,杨老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便移开了,之后便是对陆斯年接连不断地关切。黎阮站在一边,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尽管这种气氛让黎阮觉得很不舒服,但她还是不断告诉自己,是她太敏感了。

但后来,黎阮渐渐地感觉到,杨老对她和对陆斯年,的的确确是有区别的。师父更喜欢陆斯年。

修复工作正式开始以后,陆斯年被杨老留在身边,而黎阮的工作多是拍照留档、纤维分析。

杨老最常跟她说的话就是:“小黎,你去协助一下斯年吧。”

【四】

黎阮努力把每一项工作都做到最好,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陆斯年,比较自己与他的专业水准,工作态度。就连他上下班的时间,黎阮都会注意。

从小到大,黎阮都会把在某些方面强于自己的人列为目标,试着努力超过他们。可陆斯年这个竞争对手,实在是太友善了。

“阿阮,我拍了赵教授半个月的马屁,他可算把他那本宝贝藏书借给我了,你要不要坐过来一起看。”

“阿阮,最近天气热,我妈做了消暑茶,我给你带了一罐。”

“我抢到了马先生的画展门票,阿阮,你周末有空吗?”

其实,黎阮是欣赏陆斯年的。她通过暗戳戳地不断比较得出了结论:陆斯年很好,她也不差。

渐渐地,黎阮单方面地与陆斯年关系尴尬。

每当杨老厚此薄彼的时候,黎阮都觉得陆斯年很碍眼。陆斯年凑过来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又觉得陆斯年是个很不错的人。吃陆斯年给的东西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陆斯年那么坦荡。

黎阮熬夜加班做额外的工作,只希望杨老能看到自己的成长。因此,她脸上零星地冒出了几个痘。

“小师妹,你青春期到啦?”陆斯年不识相地跟她开玩笑。

黎阮瞪他一眼。

陆斯年笑着,手里拿着两个塑封文件袋在黎阮面前晃悠:“别在局里到处找工作做、当义工了,大活儿来了,要保存精力。”

“什么?”黎阮的目光放在文件袋上。

本省发现了一个清代县丞的墓,其中出土了一批文献,这批古书中有一部分受潮严重,是让他们练手的最佳项目。

这样一来,黎阮能单独完成一个项目,是独挑大梁的好机会。

黎阮接过文件袋,这里面是陆斯年对两本需修复的书籍的破损程度化学分析。

她翻看了一会儿,决定选破损程度稍严重些的那本。

陆斯年打趣道:“小师妹,你这是忙着抢我饭碗哪。”

“你不是娇弱吗?我替你分忧。”

黎阮刚说完,陆斯年就开始咳嗽了。他重重咳了几声,原本白皙的脸立马涨得通红。

黎阮放下项目书替陆斯年拍后背:“这是怎么了,还真这么娇气啊?说都说不得了。”

缓过来以后,陆斯年捂着胸口无奈地朝黎阮笑了笑:“干吗,没见过咽口水的时候被呛着的人啊。”

黎阮白了他一眼,拿着项目书回了自己的座位。

【五】

为期两周的修复过程中,黎阮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修复上。陆斯年在喝水的时候,她在反复调试糨糊的浓度。别人都打卡下班以后,她上个厕所,又回了工作台。

在一个黎阮又忘记吃饭的中午,陆斯年提着盒饭走了過来。

“再不动就要变成化石了。”

手里的这一页刚好修复完,黎阮活动了一下肩背:“多谢师哥帮忙带饭!”

她一般不会在办公室里吃饭,跟陆斯年道了谢以后,提着饭去了休息间。

今天的菜是番茄牛腩、炸猪排和清炒包菜。黎阮这位少女心爆棚的小师哥打饭的时候还用番茄酱在炸猪排上画了个丑兮兮的小熊。

有两个隔壁科组的同事路过,她们手里拿着盒饭,说道:“今天的糖醋里脊真不错。”

糖醋里脊?黎阮好奇地看了看对方的盒饭,菜品跟她的完全不同。她抬起饭盒,看了看底部,发现并没有印上省博物馆的logo(标识)。

这只是一个跟食堂的饭盒极其相似的铁质饭盒。

此时,端着老年人同款保温杯的陆斯年路过。他刚从茶水间接完热水,正边走边吹。

黎阮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陆斯年,这饭……”

“怎么了,不好吃吗?”对方一脸疑惑。

顿了顿,黎阮开口:“之前你给我送的饭,都不是从食堂打的吗?”

陆斯年眨眨眼,反应过来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都是我前一天晚上做好带过来用微波炉热的,原来你一直以为是食堂的啊。”

“我……”黎阮整天想着怎么超过陆斯年,但她的竞争对手却一脸单纯地在给她的便当上画小熊。

罪恶感涌上心头,黎阮一脸严肃地说:“陆斯年,我其实一直挺不服气你的。我要跟你竞争,所以在竞争关系结束之前,我要跟你保持距离。”

陆斯年似乎是听进去了,低头看了看桌上才吃了两口的便当:“那这饭你还吃吗?”

“吃。”

由于回答得太过果断,黎阮红了脸,连忙补充:“吃完今天的饭再说。”

正式确立竞争关系以后,黎阮刻意和陆斯年拉开了距离。她继续开始埋头苦干。

两周后的项目检验会上,局里的老教授们对黎阮修复的作品做出了极高的评价。从修复完成度来看,黎阮和陆斯年其实相差不多,但黎阮胜在修复难度更高。

“真看不出来小黎是刚毕业的学生啊,老杨真是捡到宝了。”有前辈称赞道。

杨老点头,看向黎阮:“下周有个交流会,咱们省有两个名额,给你和斯年正好。你们准备一下吧。”

黎阮以为,她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认可。

“小师妹,竞争关系解除了没?”陆斯年发来消息。

黎阮抬头看向和她隔了几座的陆斯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她。

“暂时吧。”

她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天下午,杨老就把黎阮叫去了他的办公室。

“小黎,刚刚交流会筹办组那边下了消息,说场地更换了,所以名额缩减成了一个。”杨老的面露难色,犹豫了一番之后开口,“要不,你等下次吧。”

黎阮错愕,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杨老的意思。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大度地表示谅解吗?她开不了口。

“都怪我,没等那边定下来就通知了你们,让你空欢喜了。”

言下之意是,如果名额只有一个,那他根本不会考虑让她去。黎阮太想问问为什么了,为什么就不能是她,为什么陆斯年就可以无条件地被选择,她到底差在哪里?

黎阮深吸一口气,在即将问出口的一瞬间,她看到杨老的电脑桌面上,是一张三人合照。杨老和夫人之间,站着陆斯年。

她什么都明白了。

“没关系,教授。”

这是拜杨老为师以后,黎阮第一次没有叫他师父。

她此刻的神情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她甚至完全没有了在这位老教授面前证明自己的欲望。

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黎阮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调离申请书要怎么写。

办公室里,其他前辈和包括陆斯年在内的几位同事正在聊假期去登山露营的事儿。黎阮勾起嘴角向众人笑笑,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陆斯年察觉到黎阮的表情不对,也不动声色地回了座位。他给黎阮发去消息:“你不开心吗?”

黎阮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但她没有看。

陆斯年和黎阮的办公桌是相对放置的,他在自己的小兔子摆件上贴了张便利贴,悄悄推去了黎阮那边。

“阿阮,杨老跟你说什么了?”

陆斯年没想到的是,黎阮直接开口回答了他。

“没什么,交流会的事情而已。我可能去不了了,你去吧。”

黎阮的声音不大,礼貌而疏离,一如他们初识时那般。

【六】

调离申请书写好之后,杨老碰巧去了邻省勘查现场。黎阮的申请书被暂时搁置了在办公桌上。

下班时间到了,黎阮没有主动加班,也没有跟对面的陆斯年打招呼,收拾好背包就离开了办公室。

陆斯年跟了上来:“我们又开始竞争了吗?”

“没有,以后应该也不会再竞争了。其实认识你挺高兴的,陆斯年。”黎阮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说完就走了。

陆斯年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当晚市内下了暴雨,黎阮被雨打玻璃的声音吵醒,一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糟了,办公室里大家正在修的那批古书的温度、湿度怕是要受到影响。”

黎阮一下子翻身起了床,裹了一件毛衣外套后拿着伞出了门。

大雨滂沱,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黎阮打车到省博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了。

“小黎来啦,快进去吧,每次下雨我们这些干安保的都只能干着急,又不敢擅自进去动了你们的东西。”门卫大爷边登记边说。

“劳烦大爷您操心了。”

黎阮签了名字,快步往工作楼走。

走到楼下,黎阮往三楼扫了一眼,发现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看来有人早她一步到了。

把伞放在楼道里,黎阮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房间里只开了中间的顶灯,稍显昏黄。陆斯年穿着一件灰黑色冲锋衣,鞋上沾着泥和雨水。他低著头,挨个检查屋里书页的情况。

听到开门声以后,他抬起头:“黎阮?”

“你怎么也来了,我记得你家不是挺远的吗?”

黎阮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有点担心,过来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黎阮觉得此刻的陆斯年比平时安静了许多。她扫了一眼温湿度调节器,发现陆斯年已经设置好了,便从房间的另一边开始检查书页。

陆斯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找话说,黎阮有些不习惯,转念一想又觉得陆斯年的做法无可厚非,毕竟先疏离的人是她。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子里的古籍都检查得差不多了,两个人也靠得越来越近。

“你要离开这里吗?黎阮。”陆斯年语气低沉,“抱歉,我刚刚看到了你桌上的调离申请。”

“是。”黎阮没有否认。

“为什么?”

“跟你没关系。”

陆斯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黎阮,你是杨老最骄傲的学生。”

“我不是。”她反驳,“你和杨老的亲密程度我永远赶不上,你们的私交……很让人羡慕。”

杨老该多喜欢陆斯年这个后辈,才会把合照设置成电脑桌面。

“杨华是我的养父。”

听到陆斯年的坦白以后,黎阮有些意外。

他垂下头,又说:“父亲在家里最常提到的学生,其实是你。”

“黎阮,很抱歉之前没能察觉到你的心情。我从大学开始,每个假期都会来这里实习,所以其实很多基础工作都不用再学习了。父亲他缺人的时候就习惯了直接叫我。”

“但他重用我,其实是因为可怜我。”

可怜?黎阮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有一种遗传病,虽然一直在吃药治疗,但是效果甚微。再过半年,我会去国外做手术。”

黎阮愣了片刻,回答:“你可以的。”

陆斯年朝她笑了一下,似乎之前说的只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他很快又低下头去检查最后一个模块的书页。

“你别走啦,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强劲的对手。”

“我考虑一下。”黎阮的心荡起波澜。

黎阮第一次在工作的时候分心。

她想起那个宁愿站一个多小时也不敢淋一点雨的陆斯年;想起那个开玩笑自嘲娇气的陆斯年;想起那个大热天也总是拿着大号保温杯去接热水的陆斯年。

她停住手中的动作,偷偷看了陆斯年一眼。他的侧颜相当好看,乍一看仍是浑身充满朝气的少年。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眸低垂,眼里蒙了一层浅雾。

陆斯年倒映在墙上的影子,像是戴了面具和枷锁。

书页检查完毕,黎阮和陆斯年再次检查了门窗以后并肩下楼。

雨还是没有变小,黎阮撑起伞,回头跟陆斯年说:“我可不会因为你是病号就放水,竞争的时候还是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你要打起精神来迎战。”

“好,你快回去吧。我家近,走几步就到了。”

黎阮点头离开。

雨声里,陆斯年撑起伞,却在原地停住了脚步。

他很想像寻常的男生那样,跟黎阮说一句:“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但是陆斯年不敢,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体了,随时可能会因为一场感冒而崩盘。他手里还有很多没做完的项目,母亲煮了姜茶在家里等他,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任性,陆斯年也是不敢的。

他伸手撑住墙,轻喘了几口气,然后打着伞,平静地走进了雨中。

【七】

八月,省局收到了国家局下派的一个重大修复任务。书册送到的当天,省局的所有专家都到会议室对这册书进行了会诊。

黎阮和陆斯年的资历是不够参与修复的,所以教授们都忙的时候,他们反而比较闲。

“阿阮,要不要去馆里看看藏品?”

省博的藏馆和工作楼离了不到一百米。

黎阮点头:“走,偷闲去。”

说是偷闲,但在四楼古籍馆参观的时候,黎阮和陆斯年都在仔细地观察藏品状态。

“我记得建国初期的时候也有一个重大修复工程。”陆斯年小声说。

“是《赵城金藏》。”

“嗯,”陆斯年叹了口气,“只可惜当时的修复师没有为它建立修复档案,如果有的话,应该具有很重大的借鉴意义吧。”

黎阮想了想说:“不过现在的技术发达了很多,也有了建档意识,以后会更进步的。”

陆斯年的手轻触玻璃陈列柜表面:“其实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古书修复的书,我觉得那样会很有意义。”

“那你有想过书名吗?”

“《存续》。”陆斯年深珀色的眼睛直视着黎阮,“我想邀你和我一起编写,可以吗?”

鬼使神差地,从未有过此类想法的黎阮点了点头。她猛然意识到,只要自己能和陆斯年一起做点什么,她就会感受到莫大的幸福与欣喜。

【八】

黎阮和陆斯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交流,才有了初步的编写计划。陆斯年在很久以前就开始搜集资料和写笔记了,他的素材给了黎阮很大的启发。

十月,他们正准备开始着手编写《存续》的导言部分时,陆斯年所患疾病的治疗技术在国外有了突破。

“斯年,我想让你停下所有的工作,先去治病。”杨老几乎已经决定了下来。

黎阮小心翼翼地看着陆斯年的表情,等他表明态度。

“好,我会交接好手里的工作。”

黎阮松了口气,连忙接话:“交给我,我可以。”

“小黎做事我从来都不会太操心,你们俩自己对接一下吧。如果工作量太大,要分点儿给别的前辈,不要怕麻烦他们。”

杨老少见地露出笑容,看起来他心情极好。

交接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才做完,黎阮把需要注意的事项都记好以后,两个人才齐齐伸了个懒腰。

“陆斯年,等你的病治好了,你打算干点什么呢?”黎阮问。

“回来继续工作,或者去环球旅行。”

想到他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久,黎阮鼓起勇气试探:“到时候会想着谈个恋爱吗?”

只要陆斯年说“会”,黎阮就会立马问他“我怎么样”。

她转过身去假装挂工作服,一颗心怦怦狂跳。

“应该吧……如果到时候能遇到合适的人就会。”

黎阮的心跳漏了一拍,陆斯年的言下之意,是说他还没遇到合适的人吗?犹豫了一番,黎阮还是没能说出口。

冷静了许久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陆斯年马上就要做攸关生命的手术,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与他谈论爱情。

“那祝你平安。”

三天以后的傍晚,陆斯年独自飞往另一个国家。

【九】

黎阮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陆斯年手术成功的消息。

说不定再过两个月,陆斯年就能回来了。

新年,漫天烟花,市南的除夕钟在万人的见证下敲响。黎阮双手撑在窗台上看向东方,觉得陆斯年听不到除夕钟的钟声实在是太可惜了。

或许等春天到了,陆斯年就能回来了。

三月,杨老说陆斯年修养得很好,已经出院了,只是还不能坐太久的飞机。所以选择在当地暂时旅居。

夏季末,陆斯年的旅居变成了环球旅行。黎阮还是没能等到他,看起来,陆斯年选了环球旅行这条路。

黎阮时不时能收到陆斯年发来的邮件,里面是几张他的照片,外加一封长长的信。他每次都会搭配图片,向黎阮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

2016年中秋,黎阮收到了陆斯年的最后一封邮件。

“阿阮,我在途经新西兰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宁静又漂亮小镇,我太喜欢这里了,所以买下了一间棕红色房顶的小屋打算定居。在隔壁花店里,我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华裔女生,如果我能追到她,我就发照片给你看。我住的地方暂时没有电脑,回信可能会有些慢,请谅解。”

黎阮看着那张棕红色房顶的小屋的照片,平静地关上了邮箱。

或许陆斯年不会回来了。

2014年12月,雪夜。

杨老在病床前握着陆斯年的手久久不愿放开,杨老夫人双手捂著脸,整个人埋在被子上啜泣。

“要是手术能成功,那该多好啊。”杨老夫人呜咽着。

陆斯年的脸色苍白得不像话,他安慰母亲:“就算没有这个手术,不也一样嘛。妈,对不起啊,不能看你老了是什么样子了。”

杨老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斯年,你还想做点什么吗?”

“在这边修养一段时间,然后就去四处旅行吧。这样别人问起,你们就说我在国外定居了就是。”

“黎阮那个丫头挺关心你的,不回去看看她吗?”

“不了。”

一个将死之人,他的爱会变成一种负担。

陆斯年去了意大利,去了荷兰,去了摩洛哥。他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止不住地想念在省博修复文献的那些日子。

不过没关系,他的生命总会有一小部分寄存在那些古老的书页上。

岁岁年年,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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