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绘画中安妥灵魂
2021-10-22王澄霞
王澄霞
潘玉良(1895—1977),中国现代旅法著名画家,是第一个以雕像作品走进巴黎现代美术馆的中国艺术家。她把她的生命和才华全部奉献给了人类艺术,是绘画雕塑一般优异的双艺人才。潘玉良从一个从未受过正规教育的孤儿、艺术的追求者到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驰名世界画坛的艺术家,这一系列的身份转换可谓天翻地覆。潘玉良的传奇人生固然有着一些偶然的外在因素,但她四十多年的顽强精进和不懈拼搏才是根本和关键。
一
潘玉良原姓张,生于扬州广储门一户普通人家。年幼时父母双亡,十四岁时被卖入青楼。十八岁时,被芜湖海关监督潘赞化赎出,娶作外室。1918年,她经洪野先生介绍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王济远、朱屺瞻两位先生学习绘画。据美专创办者、校长刘海粟先生回忆,潘、张的证婚人即是潘赞化的安徽同乡、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张玉良改名潘玉良,也是刘校长出于应对社会舆论让她顺利录取美专而帮她改定。潘玉良刻苦好学,在绘画技艺上进步神速。1921年,她又考入吴稚晖创办的里昂中法学院就读,后又进入巴黎国立美术学院进一步学习深造。1925年考入意大利罗马皇家艺术画院,成为考入该画院的东方第一人。1928年回国,先后担任上海美专西画系主任、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1934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潘玉良油画集》,第二年随即再版。1937年再度赴法参加万国艺术博览会并筹办个人画展,此后直至1977年7月22日在巴黎逝世,一直居留法国。其间多次举办个人巡回画展,并屡获法、英、比利时等国艺术大奖,在中国画坛乃至世界艺术珍品宝库中,潘玉良都占據一席不可移易的地位。
细想一下,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对于一个毫无文化基础更无其他相关艺术入门训练的旧式女子,想要学习绘画,可谓天方夜谭。潘玉良因此备受侮慢,但是她生性倔强、锲而不舍,硬是以一本《芥子园画谱》为教材专心临摹,临到相当程度,接着练习静物写生,自觉比较满意以后,再坐在镜前做起自画像。她近乎严苛的努力好强,和她绘画习作中折射出的艺术潜质,彻底打动了原本对她习画不屑一顾、抱有成见的洪野先生,得到肯定和鼓舞的潘玉良更加投入更加忘我。她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修完学业后,萌生了要到国外进一步深造的想法,于是拼命自修法语,参加公费留学考试,成为里昂中法学院第一期学生。法国留学期间,为了能够充分领略和学习欧洲的绘画艺术精髓,潘玉良每天都泡在艺术馆,最早一个到馆,最后一个离馆,几近废寝忘食。这种超强度劳作,加上为购买画具、节衣缩食导致的营养缺乏,甚至引发了短期内的视力失明,事态严重至此,倔强好胜的潘玉良仍旧不肯安心休息,她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来之不易的留学机会。天道酬勤,凭着自身的拼搏努力,潘玉良终于跻身世界最高艺术殿堂。
潘玉良在中法学院的同学——屈赋研究专家、五四女作家苏雪林在《潘玉良的悲剧》一文中说:“玉良性情豪迈、言谈痛快,有点像黑旋风”,“素来好胜好强。”但青楼出身令其一生遭受极大困扰难以摆脱沉重包袱,也令苏雪林唏嘘不已:“这是玉良最大的悲剧,她生性刚强总想出人头地,在社会上做一个顶尖人物,她的艺术天才又足以相符,无奈过去那段不光荣的历史总是洗涤不了,她的心灵永远受着极端的痛苦。但我要问:她这段不光荣的历史是她自己甘心情愿招致的?还是黑暗腐败的社会逼迫而成的,人们总是不肯原谅她,总要每次揭她疮疤,故意加她以刺激……她的命运真太悲惨了!”
潘玉良的痛苦首先来自婚姻和家庭,她在夫家的尴尬地位令她苦恼不已。当初潘赞化是瞒着老家原配夫人迎娶潘玉良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妻子事后获知,便一直对潘玉良的出身、上学以及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等行为极为不满,常常借机在家里哭闹纠缠,非得要求潘玉良以妾的身份向她跪拜行礼,以明确两人的妻妾身份和地位尊卑。这对庆幸自己跳出泥淖并已成就了一番个人事业、获得社会认可的知识女性潘玉良来说,不啻是莫大的屈辱和讽刺。而与此同时,社会庸俗势力以及一些心怀嫉妒的同事,也常常拿她的屈辱身世大做文章,泼污水、出秽言大肆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在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压力下,“宁可站着死,不愿屈辱生”,既为摆脱国内的世俗偏见,也为寻求新的出路和艺术上的更大长进,潘玉良最终选择了“逃避”,以另一种形式的抗争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权利。1937年,四十二岁的潘玉良别夫抛家,再度远赴法国。其后四十年,不断变幻的国内国际形势使得她与家人生死两别,成为永远的遗憾。
独在异邦为异客,潘玉良最终客死他乡,生前没能再回到祖国。但是,谁能否认她的一腔爱国热情?对这一问题的看法,笔者非常同意《画魂潘玉良》一书的作者石楠女士的识见:
华夏儿女在好几个世纪以来,播衍世界各地,为人类文明和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同时,他们也通过各种不同方式关心祖国的前途和命运。然而,有一种偏见,认为不回国就是不爱国。我想为一些爱国而想在事业上实现某个目标没能回国的人们说句话,他们对人类文明和进步的贡献,同样是中华民族对人类的贡献,理应受到人民的尊敬。
诚哉斯言!
二
潘玉良从一个青楼女子最终成为闻名世界的艺术大家,固然得益于一些外在机缘,但根本和关键还在于她自身的不懈拼搏。潘玉良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生奋斗史,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具有相当的现实教育意义。
本来,潘玉良的人生道路并不会比一般青楼女子好到哪儿去,落在妓院暗无天日的火坑中,大多数的女性想必都会认定自己已经出头无望,于是往往采取自暴自弃、低头认命一途。事实也常常如此。只有极少数条件出众的女性,如果运气稍微好一点,将来或许能获得某个富有的年长主顾的垂怜,从良做个姨太太。而大多数姿色平常者,一般的结局不外乎是等到“暮去朝来颜色故”、人老珠黄不值钱时,就被老鸨扫地出门,带着一身脏病流落街头,最后一领芦席包裹尸身,就此了了终身。
潘玉良人生道路的彻底改变,应该说,有着一定的外在的偶然性因素,而且这个偶然因素在特定时期极其关键,这就是海关监督潘赞化的及时出现和他的全力搭救,使得潘玉良终于重获自由之身,这是潘玉良此后能够重新规划人生道路的前提和基础。所以,潘赞化在潘玉良的命运转折中起的作用实在不可谓不大,没有了他及时的鼎力救助,潘玉良的一切成就根本无从谈起。
但是,光有外因显然不够。潘玉良由一个青楼女子跃升为享誉世界画坛的著名艺术家,倔强好胜、努力精进和自我奋斗,这一内因才是她最终获得成功的关键。首先,潘玉良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倔强好胜的性格和顽强的生存毅力,正因如此,老鸨想要对她有什么圈套,她动辄以死相拼,不像其他姊妹那么轻易就被人摆布。这一点同样非常重要,因为至少它在一定程度上推延了潘玉良像其他姑娘一样遭到毁灭的时限,为她将来的跳出火坑提供一定的可能。而且,潘玉良时时在作着自救的努力,譬如她认定了潘赞化是个可以信赖、可以求助之人,但是在遭到对方误解之后,她宁愿以死明志,不愿再回妓院受辱。潘玉良这种决绝和刚烈的确改变了潘赞化对一般青楼女子的成见,也强化和坚定了他要出手相救的决心。
这种倔强好胜、不甘人后的性格特点,其实贯穿在潘玉良一生的艺术追求和事业打拼中。在她学成归国并拥有了较为优越的政治经济地位后,她没有因各种加诸自身的炫目光环而自我陶醉止步不前,而是抓住任何一个机会,虚心听取前辈师友哪怕是来自学生的批评建议,不断提升个人艺术修养。再度出国后继续自我挑战,在个人油画水平已臻顶峰之际,决不故步自封、自我满足,而是再向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专业——水彩画和雕塑发起冲击,中途起步的她以一贯的顽强意志和拼搏努力,在水彩画和雕塑方面取得了与油画同样的骄人业绩。
其实,從被救出火坑、与潘赞化结婚并被安置在上海生活,在一般人看来,潘玉良的人生道路至此可以说已经相当完满,潘赞化对她有求必应、非常宠爱。一个女性想要拥有的东西,那时的潘玉良已经拥有——与她过去的生活相比,她堪称是从地狱跃入了天堂;就是与社会上一般良家女子相比,她也完全能够归入幸福者的行列,她应该知足。所以,安心做个姨太太,给丈夫生个一男半女,以便自己后半生有个可靠托付,这是当时一般从良女性求之不得的理想道路。可潘玉良并没有陶醉在温柔富贵乡中过起小日子,相反,她把所有的金钱和精力都用于学习绘画,省出钱来购买纸墨笔砚,把物质性的享受降到最低,真的是“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为了绘画,她得了营养不良症,她打掉了胎儿,错过了她这生中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对此她都毫无怨悔,默默承受一切压力,朝着自己既定的选择勇往直前。
三
新中国成立后的二十多年中,由于社会各界的种种努力,曾经一度激发了中国女性“五自”精神,即自立、自强、自尊、自信、自爱,这种主体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长期存在着的女性依附地位和依附意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女性在精神、情感、政治、经济等方面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她们体现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独立自主自尊自爱的优秀品质。
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在经济大潮的上下翻卷中,社会经济实力更多地落到了男性手中。这种状况一方面固然激起了少数女性(如社会一般通称的“女强人”)自发的抗争意识,社会也给了她们一定的施展才能的机遇,成就了一部分女性的事业。现实生活中,经济领域内的女性骁将屡见不鲜,影视作品如《公关小姐》、《外来妹》、《欢乐颂》、《三十而立》中,此类形象也颇多见。还有一批女性,其初期创业带有一定的被动性,如许多下岗女工的再就业,但天道酬勤,付出汗水和泪水后,她们终于闯出一条成功之路,在人到中年或人过中年时打拼出一番辉煌事业。这些在逆境奋起,靠勤劳靠智慧靠毅力,自立自强自谋新路的女强人尤其值得钦佩。
然而,现实生活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在这种经济分配利益分化落差巨大的现状面前,更多的女性却采取了较之以前更为倒退、更为落后的人生态度,自觉或半自觉地重新退回到对男性的依附地位上去。她们中“其上者”甘心当个贤内助,支持所谓丈夫(男人)的事业,分享丈夫的成功,坐享丈夫丰厚的经济收入,悠然自得安之若素,甚至还为自己慧眼独具而沾沾自喜:以找到了一个成功的丈夫意味着自己同时成了成功的女人而自鸣得意,并以成功男人背后的成功女人自居自慰。她们或许会有一点小小的痛苦,那就是得容忍丈夫借口工作需要、以应酬为名另外享有与其他女人的温情。
与“贤内助”式的“上者”相比,其“中者”则多为年轻的职业女性。她们也追求个人的发展与事业的成功,但是她们却自觉地以自身的性魅力为资本,去谋求更高层次上的男性的荫庇护佑,从而谋求个人更高的发展和事业上更大的成功。这类女性在文艺界、商业界尤为多见。
与前两类女性相比,这当中其“下者”则不惜廉价抛售女资本,以自身的性魅力为交换筹码,与成功男性作一短期交易,以短期的依附来换取长期的经济享受。这些女性自身贪图享乐、不愿吃苦的劣根性,使得她们自觉选择了“傍大款”、“当二奶”、“当小蜜”等这些在她们眼中一本万利的道路。其中更“下下者”则是成为街头流莺,在各种各样不特定的男人中频频流转。
传记小说《画魂潘玉良》的作者石楠女士曾说她的最大心愿是:“只怀着一个虔诚的希望,希望我笔下的人物,能给我们妇女姐妹和青年朋友一点启迪和激励。”令人痛心和遗憾的是,半个多世纪以前,出生于旧时代的潘玉良所具有的人生境界,依旧为我们当今的女性所难以企及。上文所举几种类型的女性在当下的中国“真是平常而又平常”,这“平常”之中包含着巨大的悲哀,但是能意识到这是一种悲哀的人并不太多,在女性之中尤为不多——贤内助们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因此,潘玉良的事迹对二十一世纪的女性来说,依旧深具警策和激励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