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的志趣和情怀
2021-10-22桑农
桑农
近年来,随着遗著的系统整理出版、往来书信及相关文献的陆续公开,陈梦家的学术成就已为学界重新认识,生平事迹在普通读者那里也备受关注。今年正值陈梦家一百一十周年诞辰,其年谱类的图书就相继出版了两部:一部是《一朵野花:陈梦家纪事》(王黎群著,黄山书社2021年版),一部是《陈梦家先生编年事辑》(子仪撰,中华书局2021年版)。
熟悉现代文学史的人,知道陈梦家是新月诗派的后起之秀;从事古史研究的人,知道他在甲骨文、青铜器、汉代简牍研究方面的成就;喜好文博藏品的人,知道他的明代家具收藏。但是,这三者是如何集于一身的?这两部年谱类著作给读者提供了整合的契机和线索,陈梦家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将随之更加立体、更加清晰起来。
一
每个人年轻时都具有诗人的潜质,陈梦家则是将这种潜质发挥出来,而且发挥到了极致。他十八岁就在当时著名的《时事新报》上发表诗作;十九岁写出了早期代表作《一朵野花》,刊于《新月》杂志;二十岁完成了第一部诗集《梦家诗集》和书信体小说《不开花的春天》。当时,他只是南京国立中央大学的一名大学生,他与同学方玮德及其姑母方令孺、表兄宗白华等人过从甚密,他还促使并协助徐志摩创办《诗刊》。大学毕业之际,他编选的《新月诗选》由新月书店出版,至今仍是研究中国新诗史的必读文献。
陈梦家在新诗创作方面崭露头角,不仅受到徐志摩、闻一多的器重,连已退出诗坛的胡适也对他寄予厚望。胡适以通信的形式发表《评〈梦家诗集〉》一文,其中写道:“……读你的诗集和《诗刊》,深感觉到新诗的发展很有希望,远非我们提倡新诗的人在十三、四年前所能预料。我们当日深信这条路走得通,但不敢期望这条路意在短时期中走到。现在有了你们这一班新作家加入努力,我想新诗的成熟时期快到了。”然而,新诗艺术的更迭异常频繁,并且由于种种原因,陈梦家也没有沿着早年的路走下去。
徐志摩去世后,陈梦家为他编辑了诗集《云游》,同时开始整理自己的诗稿《铁马集》。可就在此时,“一·二八”事变爆发,陈梦家毅然投笔从戎,赶赴淞沪前线,加入十九路军的抗日队伍。临行前,他将自己的诗稿交方玮德寄给方令孺保存,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陈梦家,在战场上只能帮助抢救伤员。这段经历,促使他创作了四首新诗,出版诗集《在前线》,其序言中写道:“我以这诗来纪念我们无上荣贵的阵亡将士的忠魂,并以诅咒我命运上可羞的不死。”
无论是社会的大环境,还是个人生活的小环境,都发生了急剧的变故。他的一腔热情屡屡受挫,新诗创作的势头难以为继。好在他不甘沉沦,努力奋进,他先去青岛大学任教,随后又到燕京大学求学,几经周折,终于完成了从诗人到学者的蜕变。
二
陈梦家的转型有着多重原因,闻一多的影响无疑起到关键性的作用。陈梦家到青岛大学是应闻一多之邀,担任国文系的助教。当时,闻一多虽为文学院院长,却遭受歧视和排挤,说他“不学无术”,于是,他开始专注于古代宗教、神话、礼俗的研究。陈梦家到校后,两人朝夕相处,自然会耳濡目染。不久,学校闹风潮,反对“新月派包办青大”。闻一多致饶孟侃的信中说:“我把梦家找来当个小助教,他们便说我滥用私人,闹得梦家几乎不能安身。”一个学期后,两人结伴离开了青岛。
陈梦家到燕京大学,先在宗教学院学习,后考入研究院,师从容庚,专攻古文字学。唐兰后来在一篇“批判文章”里写道:“1934年前后闻一多先生把他介绍给我时,他有一大堆著作,说‘夏朝就是商朝,夏禹就是商汤,在我看来完全是想入非非,没有根据。不久他就入了燕京大学研究所跟容庚先生学金文。”由此可见,陈梦家最初是追随闻一多研究古代宗教、神话、礼法,而后才转向研究古文字学的。
毕业后,陈梦家留校任教。1937年,他又经闻一多推荐,受聘于清华大学,随校南迁,至昆明,任教于西南联大。其间,他的学术研究又从古文字学拓展到古史研究的诸多领域,形成了自己的学术格局。1938年,他在给胡适的信中写道:“这五年来,我埋首于甲骨辑录和古籍之中,知道了清代人的考据,和如何应用古文字以窥古代的历史、社會、制度、宗教。我的兴趣在古代,而尤集中于宗教和历史制度,因古文字的研究,常常把经历中所埋沉的发掘出来。这五年的苦愤,救疗了我从前的空疏不学,我从研究古代文化,深深地树立了我长久从事于学术的决心和兴趣,亦因了解古代而了解我们的祖先,使我有信心在国家危急万状之时,不悲观不动摇,在别人叹气空愁之中,切切实实从事于学问。”
陈梦家接下来写道:“……虽然从事国学,我自己往往感到许多缺欠,而尤其是国学,不但尽量整理旧典籍新材料,更重要的是新方法以及别国材料方法的借镜。”他希望能有出国深造的机会。胡适是否做过努力,不得而知。1944年,由费正清、金岳霖推荐,陈梦家得到资助前往芝加哥大学任教一年。在美期间,他又应哈佛燕京社之约,遍访全美各地博物馆和私家收藏,编撰《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和中国铜器综述》,一待就是三年。回国后,他还兼任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筹委会主任,并与梁思成、邓以蛰联名建议学校成立艺术史系和研究室,原本打算借此实现学术机制的改革,终因传统故习的羁绊,加上时局的动荡,未能一显身手。
1952年,陈梦家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进行思想改造的同时,他仍然坚持学术研究。1956年出版的《殷墟卜辞综述》,是一部长达七十万字的皇皇巨著。1960年,尚未摘掉“右派”帽子的陈梦家被派往甘肃武威,协助整理新出土的汉简,他又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几乎达到忘我的境界。之后,他的精力主要集中在汉代简牍研究上。1962年,他编撰的《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更名为《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的名义公开出版。
纵观陈梦家的古史研究,无论是商代甲骨、周代铜器、汉代简牍,都是以出土文献为中心,重视实物的搜集和整理,将已有的成果融会贯通,加以综合概括。有批评者认为他疏于个案考释,但他立足学术前沿,擅长宏观概述,动手、动笔的速度极快、效力极强。无论是条件优越还是身处逆境,他都能够把握机遇,专心致志,这与他的志向及秉性不无关系。
三
除了诗人的激情、学者的执着,陈梦家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业余爱好。他热衷收藏明代家具,喜欢看戏,常为后人津津乐道。
陈梦家购藏明代家具,始于1947年自美归国后。他为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购买文物,经常出入古旧市场,顺便也为布置自己的新宅购置家具,当时国内战事胶着,动荡不安,文物、家具之类价格非常便宜。陈梦家写信给尚在异域的妻子说:“近日现款奇紧,而又拼命收买小物,因价格太便宜,失去可惜。此等东西,别人未必懂得它的妙处,而我们将来万一有窘迫,可换大价钱也。若不需如此,自己留着亦极可贵,我实愿自留赏玩。你看了必高兴,稍等拍照给你。”在另一封信中,他又提到买了一张明代小方桌,“愈看愈爱”,朋友来看,“羡慕不已……又要我让”。当然,陈梦家后来并没有变卖、转让他的藏品。风雨欲来之际,他曾有意将部分珍品捐给上海博物馆,以确保其免于文化浩劫。
当年,王世襄常和陈梦家一起去市场收购古旧家具。他回忆说:陈梦家稿酬收入高,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具。自己买的是边边角角,不成系列,陈梦家则是一堂一堂地买,大到八仙桌画案,小到首饰盒笔筒,一应俱全。王世襄将陈梦家视为他从事明清家具收藏的启蒙者,其代表作《明式家具珍赏》的扉页上就赫然印着一句献辞:“谨以此册纪念陈梦家先生。”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段时间,许多地方戏种纷纷进京演出。陈梦家对此也极感兴趣,在忙于思想改造、勤于学术著述之余,常邀朋友一同去看戏。赵珩《一弯新月又如钩》中写道:“陈梦家特别喜欢看戏,尤其喜欢地方戏。印象最深的是他请我父母带我去看川剧。……陈梦家很懂戏。有几位特别棒的川剧演员,他们有什么好处,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也经常讲给我听。”他还记得,陈梦家很喜欢豫剧演员肖素卿,写过捧她的文章,请她吃过饭。谢蔚明也在回忆文章中提到,陈梦家让他出面约曲剧演员魏喜奎一道吃饭、畅谈。
陈梦家看戏不仅仅是娱乐消遣,他撰写了多篇剧评,发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和《新观察》上,俨然一位专业的剧评人。他十分喜欢“老百姓爱看的戏”,觉得应该发扬这一优良的传统,扬弃一些糟粕和繁杂枝节,以崭新的面貌出现。他认为一些非常好的老戏,是“老根上长出的美花”,“应该爱护之,培养之,使其老根成为接生新品种的基础”。他赞成将好的老戏多多拍成电影,因为拍成电影的地方戏比在舞台上演出的更出色,而且能使更多人看到“优美的文化遗产”。
陈梦家的业余爱好,并非单纯的闲情逸致,更不曾玩物丧志,与他的新诗创作、古史研究相对照,志趣和情怀完全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