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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

2021-10-21居何

南风 2021年10期
关键词:紫阳

居何

二月里江南落下雨来,又兼着清明节气,明明是入了春,倒还反添几分寒凉。天色暗下来后,我把花圈纸人一一收好,预备关了店到街头买上一碗桂花赤豆圆子暖暖身,不防悬在门头的风铃一响,接着便有人唤:“店家,可还有金箔元宝?”

清明快要过完,店里金银箔纸叠成的元宝是一早便卖空了的。况且此刻夜帷将落,冷风四溢,我有心不做这单生意,只敷衍道:“敝店没有存货,客官不妨去后街看看。”

那人却未离开,踌躇片刻倒更走近些。我把放碎银的屉子锁了,钥匙揣进兜里后正要再次出声赶人,他却抢先道:“劳驾——”停了一停,又说:“可否给某这个纸人?”

我瞟過去一眼,见他指的是一只纸扎的丫鬟。红袄绿裙,配着惨白的脸色和两腮上浓艳的胭脂,饶是我已做了这一年买卖,乍一看还是不免瘆得慌。

送上门的生意到底没有赶走的道理,我重又取出钥匙,道:“八十文。”

宽大的斗笠几乎覆住他整张面孔,因此难辨容貌,但他递来的那块银锭上头却是明晃晃戳着官印子。我见了便立时合上抽屉,冷声道:“客官莫不是存心到敝店找茬?官银私用,可是杀头的大罪……”

话音尚未落地,后颈便结结实实挨了一个手刀。我虚扶一把桌角,没撑住,到底还是昏了过去。

醒时天际已白,入耳却是水桨声。我猛然起身,很快被季兆的眼神攫住:“你家小姐,现在何方?”

他嘴里的“小姐”,是我的故主,先丞相周佑的独女,周鸣玉。当然,也曾是他哥哥季珩的未婚妻。船身颠簸,我扶住舷窗迎上季兆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扯出一点讽笑:“死了——不是四殿下您亲眼看着她跳下去的么?”

喉咙很快被扼住,他像是恨极,把我最后一个字音也掐灭。肺腔里的空气只出不进,这让我很快看见晕眩前的白光。他却又在这时一把将我弃开,像愚弄一条濒死的鱼,犹嫌脏了自己的手。“孤知道她没死。”季兆的唇角和眼尾同时上扬,最残忍的笑意在他脸上绽放时也灼如春桃:“季珩还活着,她舍不得死。”

他莫名的笃定和自信使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季氏株连周家满门,只有我这个小小婢女逃出生天。即便周鸣玉此前再如何钟情季珩,又怎会弃血海深仇于不顾,为了他忍辱偷生?

周家的小姐确是死了。洪熙十三年春,她从绣楼上一跃而下,死在最热烈的那丛紫阳花里。

往前数上几年,是先皇召开阖宫夜宴。除却长住禁城的妃嫔公主和太子季兆,堂上朝臣并远在封地的诸位皇子们也都出席。周鸣玉既是丞相的掌上明珠,又是平陶公主的伴读,圣恩浩荡,特允她赴宴。

宴会不过是称颂祝酒,且因跟在小姐身边见惯了宫廷珍馐与艺伎歌舞,在我看来,夜宴的特别之处只在于多设了些华美的彩灯。酒至半酣时先皇起了兴致,命诸位皇子投壶,且下口谕言明可满足胜者一个心愿。

人人皆知中宫嫡出的季兆独得天子宠爱,又兼太子之尊,是故诸皇子都唯唯避其锋芒。只有驻守边关多年的穆王季珩不明就里,连中十发,赢得满庭哗然。

彼时先皇已有六七分醉意,醺然看向自己第一个儿子时甚至想不起他生母的模样。当下只笑问:“你想要什么?”

夜沉如水,在众人晦明不定的脸色里季珩缓缓开口:“儿臣斗胆,愿求周小姐为妻。”

男女不同席,隔着一道影纱制成的帘幔,只能隐约看出季珩伏低行礼的身形。我闻言一惊,下意识望向小姐,却见她双颊染上绯色。“是他的声音。”小姐眼底蓦然生出的光辉璨过席间华灯,压低了嗓音也藏不住雀跃:“阿椟,是他回来了。”

船行至湖心,季兆毫不客气地将我拖行到甲板之上,一声唿哨唤出几尾蠢蠢欲动的巨鳄,尖牙暴眼,眈眈浮于水面。“你一向老实,阿椟。”他蹲下身子,对我笑得亲切:“给孤一句实话,周鸣玉,到底在哪?”

云青欲雨,水腥气一层层漫上来,不安分的鳄鱼已经团团围至船边。我正要开口,左胸忽然一痛——是季珩催发蛊毒。“死了。”我强忍不适,把他不乐意听的前话又重复一遍:“您亲眼看见的,不是吗?”

季兆盯紧了我,片刻后又是一笑。他原本是不爱笑的,因为那样太过漂亮,会减损储君应有的威严。几载未见,他倒很习惯这样冷着眉眼牵动唇角,笑得不动心神,像无生气的偶人。

他就这样笑着把我扔下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你就去陪她吧。”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尽是前尘旧事,从周鸣玉遇到季兆的那一天开始。

是个春花烂漫的午后。周鸣玉从平陶公主殿内步出,看见宫道上跪了一地的内侍,堵住她的去路。近了才知道原来十二岁的太子殿下发脾气,扬言要砍了所有宫人的脑袋,是以吓坏了一地唯恐性命不保的仆婢。

周鸣玉上前行礼,得体地自报家门,再不卑不亢地询问季兆怒火的源头。她是京中出名的才女,季兆便给了她两分面子,冷哼一声道:“本殿问这帮蠢材,为何世上只有红色和蓝色的紫阳花,而没有白色的?——竟没有一个答得出来!如此庸蠹,不必再留!”

“殿下何必烦忧?”她微微一笑:“世上本就有白色的紫阳花。”

那时季兆还比她矮上一些,闻言仰了脑袋两眼圆睁,对着周鸣玉怒目而视:“你胡说,连禁苑之中都没有,世上哪里还会有?”

“前人诗云,‘高枝带雨压雕栏,一蒂千花白玉团,所指正是如白玉般皎洁的紫阳花。”周鸣玉欠身行礼,声落清脆如珠:“恕臣女多言,书中自有大道万千,殿下既嫌宫人无知无用,动怒亦无裨益,何不自去书中解惑?况且殿下贵为太子,英明若斯,想必也知晓上行下效的道理,倘若殿下勤勉,宫人们自会见贤思齐。”

我在她身边呆得久了,自然听出她话里话外暗讽季兆又笨又懒又爱耍威风,还带歪了一宫愚不可及的侍从。但季兆当时年纪小,被她唬得一愣一愣,显然没听出弦外之音。周鸣玉告退时他下意识喊住,琢玉妆粉的一张脸上竟有不自然的扭捏:“喂,明日你再进宫,也陪本殿一起读书吧。”

向来识大体的周鸣玉自然不会违逆储君的命令。她很是恭谨地垂首:“承蒙殿下关怀,是臣女之幸。”

季珩把我叫醒,面上歉色依稀:“阿椟,实在对不住你。”

头晕得很,我一时分不清他是为在我心口种下那只蛊虫内疚,还是愧悔不该让我以身涉险,抑或意指其他。索性只问:“小姐醒了吗?”

季珩垂下眼皮,摇了摇头:“七魂草仍未寻到,鸣玉她……恐怕时日无多。”

我心底一沉,挣扎着下床:“带我去看看她。”

平躺于榻上的周鸣玉面色青白,谁都不料一场横出祸事竟累她销磨至此——三年前,先皇召周佑入宫议政,丞相辞出宫门不久,先皇猝逝于御書房,死于掺进惠明茶中的鸩毒。内侍指证,茶盏在奉上之前,只经过丞相一人之手。

周佑很快被索入天牢,而御林军几乎在同一时间于周府搜出毒药,坐实了周氏弑君的罪名。满门惶惶之际,周鸣玉只有漏夜去求新帝。一阶一拜,爬满八十一级汉白玉到达季兆面前时,她的额头已经鲜血淋漓。

“家父一生恪尽职守,为国尽忠,断无弑君野心。”她在帝王的赤舄前再度深深叩首,血肉触在地砖上,开出一朵凄惨的花:“臣女恳求陛下彻查此事,上安先帝魂灵,下还家父清白。”

季兆不答,她便继续叩下去。伤口几乎见骨时季兆总算肯发一发慈悲,把贴身的短刃丢到她眼前:“拿着它,杀了季珩。”他漫不经心,仿佛未觉周鸣玉的惊惧:“孤便把你父亲的罪名移到他头上。否则,明日你便可来替你父亲收尸。”

周鸣玉的指节蜷起,甲片扣进手心,半晌只道:“恕臣女无能。”

夜鸦飞过殿外乌桕,季兆在尖利的鸟鸣里突然大笑出声:“周鸣玉啊周鸣玉,”他揩去眼角一滴莫名出现的泪花,而后拾起那把匕首将它狠狠钉入梁柱:“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你。”

丞相被施以极刑后,季珩奉了季兆的旨意查抄周府。官兵的脚步杂沓而至前,周鸣玉塞给我几块碎银,随即打开窗户跃下高楼——恰被匆匆赶到的季兆目睹。众人皆因突发的变故惊慌失措,我得以趁乱从后花园的密道逃脱。

周鸣玉是季珩的未婚妻,虽然她那时已是罪臣之女,但婚约未除,尸首仍旧由穆王府收殓。后来季珩告诉我,头七那天季兆闯进灵堂,以帝王之威逼迫他交出周鸣玉。

“她已经死了。”季珩可以为他未过门的妻子披上麻衣,却无法让眼前的始作俑者偿还血债。棺盖在半个时辰前钉死,经诵香烟里他抚上楠木刻就的紫阳花,平静地强调:“是你看着她死的。”

季兆的眼底一片赤红,连日失眠让他连声线也几近癫狂:“孤已问过御医,倘若寻得七魂草,便能令死人复生。”他挥手扫落案上灵牌,冷笑出声:“何况,那日她只是从楼上跳了下去,不一定就是死了。”

季珩亦有怒气,他前逼几步,一字一句:“倘若她还活着,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你。”

季兆的瞳孔骤然放大,双拳复握复松,终究仓皇离去。但他的确没猜错——那日周鸣玉坠落花丛,并未真正死去,仍有一息尚存。季珩秘密求来云游方士,得知以七魂草为引,便可令她复生如初。

躺在名贵棺木中的是一具与周鸣玉身形肖似的女尸,而我不知其中曲折,只因感念她的恩德,便远远跟着出殡的队伍,最终被季珩觉察。他邀我至王府将以上种种告知,并问我是否愿意为了周鸣玉打探七魂草的消息。

我自然愿意,于是有了那爿纸扎铺。而季珩笃定季兆不会善罢甘休,为求保险,他在我心口处种下蛊毒,倘若我透露出半分消息,便会立时毒发身亡——那日我因被季兆掳走,未去王府例行报告七魂草消息,季兆以凶鳄相逼时,季珩恰好凭借虫蛊感应寻到湖边。我被季兆丢下水后,亦是他命近卫蒙面与季兆缠斗,亲自将我救走。

穆王的亲信准时送来汤药。三轮寒暑,周鸣玉不过是日日靠参汤吊着一口气。我伸手接过,喂药的动作在三载后越发熟练。临走时季珩再次向我表达他的歉意,他的确待人温柔,不像从小被宠坏的季兆一味骄纵跋扈。我受不得他的愧意,只笑着摆摆手:“您是小姐此生挚爱,这不过是奴婢的分内事。”

季兆再次找上门来,这在意料之内——他向来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个性。我关了店门为他沏上麦茶,再站远了些笑吟吟道:“四殿下此次前来,不会再要奴婢的性命吧?”

他并不动那杯茶水,声音一径硬冷:“你该尊称孤一声陛下。”

我有一瞬的恍惚。面前这位执政数年的帝王,的确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跟着周鸣玉念诵楚骚的四殿下。但我偏偏不想如他所愿——为枉死刑场的周丞相,为含冤入狱的周族亲眷,也为尚未绣完嫁衣就消殒的周鸣玉。

帘外又落下雨来,我不答话,季兆仿佛就打算这样长久地呆下去。空气逐渐湿成一块一块的絮结,闷住口鼻与经脉关窍,最后到底是我忍不住打破静默:“你恨她?”

“孤恨她?”季兆下意识重复一遍,失了血色的唇抿起一点菲薄的笑意,仿佛自问自答:“孤的确恨她。”

“你凭什么恨她?”我冷笑:“她曾经待你那样好!”

我并未夸口,他也没有反驳。谁都心知肚明,周鸣玉对季兆,的确拼尽心力。

季兆虽贵为东宫,但在宫中的境况并不乐观。先皇膝下子嗣昌盛,仅皇子便有五位之多,除了因生母卑贱一早被打发到塞外的季珩,剩下的个个出身望族名门。季兆一出世便被立为储君,过早地得尽了尊荣,也就同样过早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平陶公主在得知季兆因紫阳花的颜色发怒后,只对周鸣玉悠悠叹了口气:“本殿这四弟从小就多灾多难,父皇母后素来当宝贝似的疼着,性子顽劣些,倒也算不得什么。”

那时周鸣玉刚陪季兆读了几天书,还只领教到他的顽劣——夫子让他背诗,他偏要画画,墨汁研好后他又改了心思要学筝,待小黄门吭哧吭哧搬来双鹤朝阳,他一早跑没了身影。

周鸣玉最后在御花园里寻到他。夏树葳蕤,合宫为之诺诺的小太子大咧咧地躺在最粗壮的那根枝杈上。周鸣玉提了裙角走到树下,抬起头平静地说:“你下来。”

她没用尊称。虽然季兆讨厌“太子”这个称谓,只让她称自己为四殿下,但这并不意味着臣子的女儿可以与皇帝的儿子平起平坐。于是他一下子竖起全身的刺来:“大胆,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周鸣玉的情绪并未因他的怒气泛起丝毫波澜,她仍旧平静:“四殿下以为,臣女在和谁说话?”季兆一时语塞,她便继续问下去:“四殿下如今是太子,将来便会成为国君。殿下可知太子当如何,国君又当如何?”

蝉噪不绝于耳,季兆被她问得发懵,周鸣玉的声音却异常坚定:“臣女曾随家父去过塞外,那里同样是我朝国土,却处处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为戍边疆,将士不论尊卑老弱,一样枕戈待旦,露宿餐风。殿下如今以储君之尊安卧京畿,馔玉衣锦,不知焚膏继晷,一味嬉戏玩乐,可曾想过饥寒交迫的子民与不避斧钺的战士?”

她深深拜下:“太子不只是东宫中的太子,国君不仅是庙堂上的国君。殿下肩上背负的责任,远不止于禁苑与京畿,还在各处村县州郡,更关乎我朝寸土与每一位国民。”

季兆沉默着从树上爬下,少见地没有怪罪她的无礼,从此每日倒也肯老实念上一会儿书。只是好景不长,平陶公主所言“多灾多难”确实非虚:季兆用功了一段时日后便病倒,且长久不见起色。

御医因查不到病因而束手无策,帝后震怒,将所有伺候过太子殿下的宫人都关进了慎刑司。数日拷打之下总算有人支支吾吾地说出病灶由一碟早已不见踪影的糕点引发,里头混入了茉莉花粉——那是季兆最碰不得的东西。

此前季兆并非没吃过这类苦头,经由御医诊治用药便能康复。但非同寻常的是,与那碟糕点一同奉上的,还有一盏与茉莉花相克的银丹草茶。连环催发的毒性令他一病不起,御医们战战兢兢地回禀,只有将生于东海深处的琼珠碾成粉末入药,才能救回季兆的性命。

琼珠极不易得,即便先皇如何重金悬赏,当地也无人敢冒死进入深海。而从京畿遣去的兵士不谙水性,月余皆未有关于琼珠的音信传回。上下一筹莫展之际,是辞别平陶公主多日的周鸣玉亲自将琼珠奉至宫苑,将季兆从鬼门关拉回。

她只说琼珠是随丞相至东海时偶然所得,但我知道周家小姐从未去过东海,那颗琼珠是多年前周夫人以传家至宝从商人处换来——为了给周鸣玉续命。

“孤恨她不分远近亲疏,明明从小与她朝夕相处的是孤,为什么她竟会心甘情愿嫁与旁人?明明与她推心置腹的是孤,为什么她要为了旁人对孤再三忤逆?”季兆起身,瞳色暗沉如深涧山渊,几乎是在咬牙切齿:“你告诉孤,到底为什么?”

春雷乍响,雨生百木。我在季兆的眉眼间罕见地看出一痕痛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将答案宣之于口时我甚至想笑:“因为季珩救过她一命,因为她对你所有的规劝与怜悯,不过因为你是季珩的弟弟。”

因为从始至终,她爱的恨的都只有季珩,而与你季兆没有半点关系。

为了行事方便,周鸣玉随周佑巡察塞外时打扮成了男孩模样。军营多是赳赳武夫,一见文文静静的小公子便不大看得起。周鸣玉那时年纪尚小,很受不得激将法,被闲人三言两语说了几句,就因一时意气从马厩扯了匹骏马出栏。

周鸣玉学过马术,却不知京中给贵族子弟玩乐所用的小马远不能与战场上的烈马相比。加之她力气本就不大,渐渐扯不动缰绳,于是那一匹照夜白马很快失控,载着她往关外疾驰。

彼时正值两国交恶,边关草木皆兵,何况这样一个来势汹汹的活靶子。取笑周鸣玉的兵士们察觉不对匆匆回报季珩时,敌营已有数支羽箭瞄准她的眉心。周鸣玉被眼前穷凶极恶的状况吓得呆住,懵懂间唯有趴伏在马背上以躲过寒光闪烁的明箭。但很快有敌兵拍马而来,弯刀起落间直取她的性命。

季珩赶到时周鸣玉胳膊上已挂了彩,他以长枪挑落刀光剑影,而后把惊惶的周鸣玉捞到自己胸前加以护持,且战且走总算把她安全带回营地。下马时季珩的枪头不慎勾到她束发的冠带,万千青丝瞬时洋洋洒洒垂落至胸前。

季珩一呆:“你是女孩?”

周鸣玉脸上莫名起红云,又不肯输了阵仗,只硬着嗓子说:“对啊,我是女孩,那又怎样?”

其实没有怎样,不过是少女怀春,她的一颗心就此丢在了季珩那里,最终也没找回来。

季兆即位不久就倾全国之力寻找七魂草,三年来总算得了零星消息:巫国圣山山巅,千年育一株能使死人复生的圣草。年轻的国君很快派了使臣前去和谈,愿以黄金万两相求。巫国国王却只置之一哂:“圣草珍稀难得,你们的皇帝想要,就拿十座城池来换。”

开战的旨意传下时,季珩对我说:“他疯了。”

任谁都觉得季兆疯了,不过为了一株传闻中的草,竟要干戈大动至此。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为了周鸣玉发疯。

救回季兆的琼珠曾是周鸣玉的护身之物,这是只有极少人知晓的内情:周夫人怀胎时正跟随丈夫迁任,羊水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破裂,周佑带她赶到医馆时,胎儿已气息奄奄。医士拼尽全力让周鸣玉降生,但甚至不敢保证她能活到足月。

以琼珠粉制成的丹丸一粒可保周鸣玉五年寿命,而她不顾父母阻拦将琼珠送进宫那年,正好十五岁。季兆康复后不久,周鸣玉在为他讲解《礼记》时倒下,宫人将她送回周府时周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这引起季兆的怀疑,而后他便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那段时间,从宫内被派到周府的御医络绎不绝,却无人想出他法,周鸣玉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剩下的琼珠被收入国库,季兆去求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收效几近于无。平民的性命自然无法与天家贵胄相提并论,先皇甚至为季兆的反复央求少见地动了怒,下令将他圈在宫中禁足三月。

但季兆很快就被解禁,因为他用一柄匕首划破了手腕,用自己的命逼着帝后妥协。

我疑心季兆对周鳴玉明晃晃的在意是后来先皇爽快答允季珩请求的理由——作为一国之君,季兆身上万万不能存在这样的软肋。

季兆决心御驾亲征,将国内政事全数交予季珩处理。他仿佛并不担忧自己的大皇兄趁虚夺权,因为季珩身后没有强势的母家。

周鸣玉自塞外回京后,与季珩常有书信往来。季珩训练的鸽子来来回回间让周鸣玉得以知晓他的身世:先皇还未御极时曾与一名婢女有过一夕之欢,但孕育了季珩的女子却在自己丈夫黄袍加身前一个月死去,甚至没能为自己等来一个位份。

生母去世时季珩已经八岁,而成为皇子后不久便被封为穆王派至边关。当时他还是个连长枪都握不稳的孩子,就这样孤身一人在塞外朝夕不灭的风雪中长大。及至他救下周鸣玉,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

周鸣玉心疼季珩,所以看不惯在安乐窝中横行霸道的季兆;但也正因为她得知季珩在军营时多次以身涉险,才会拼尽一切想要保住季兆的性命。

出征前一天季兆便服走进纸扎铺,这次他喝下了我奉上的麦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周鸣玉恨我吗?”

我低下眉目:“奴婢并不知小姐的心意。”

“那么你呢?”他唇角的弧度弯起又绷紧,带着紧张和惶然:“你恨我吗?”

与巫国这一仗绵延数月,最后以季兆的胜利告终。但他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遇袭,从此下落不明。

国不可一日无君,季珩凭借季兆出师前的圣旨,名正言顺地代理国事。七魂草被煎成汤药送来时季珩仍在书房处理政务,而我支开他的亲信,因此让醒来的周鸣玉只见到我一人。

多年未曾动弹,她的手足都僵冷,极艰难地开口,唤我一声:“小姐。”

我出生时性命危在旦夕,幸而父母在山野间得遇一名异士,告知续命之法。父亲跪地拜谢后异士面有不忍,犹豫再三终是传授易容之术,当时只道可备日后急用。父亲身亡后,阿椟听从母亲的命令与我更换容貌——她与我本就身形相仿,是以成功瞒天过海。

我握住她的手,鼻腔泛酸,强忍了泪意附在她耳边道:“你且好好休息,若有人前来问询,一概只说自己失去记忆。”

她点头,发出的声音极暗哑:“那,小姐呢?”

暮夏时节,已有枯了的黄叶被風卷到几案上。我再握一握她的手,把声音放得极轻:“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不是什么好事。但新仇旧帐,到头来总要一并算个清楚。

给季珩端上的那盅雪耳加了冬瓜糖,这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却让他神色微惊。我只作未觉,矮下身子行了半礼:“从前听小姐说过,王爷最爱吃冬瓜糖。”

其实算不上爱吃,只是季珩曾在信中告诉我,幼年时送到他们母子房中最多的点心就是价格低廉的冬瓜糖,这让他一度闻到糖味就想吐。但一去塞外十数年,最怀念的竟也是和母亲窝在夏暖冬凉的小房子里分食冬瓜糖的时光。

我看向他冷润如玉的面庞,一时分不清我们之间,到底哪一个更可怜。

“鸣玉醒了?”他尝了一口后这样问我,目光仍胶着在手中的奏折上。

“是。”我恭敬地回话,又道:“奴婢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王爷解惑。”

季珩把视线从奏折移到我身上,微微颔首以示应允。于是我问:“您爱过小姐吗?”

从雪中相救,到数年书信往来,那些暗中生出的情愫,是否只与我一人有关?订下婚约后,那个被我时刻牵记的少年,有没有和我一样欢欣雀跃?

但季珩只淡淡移开眼风:“这与你并无关系。”

“你错了。”我压下心中酸楚,努力把话说得平静:“周家上下八十四口,每一个都与我有关。”

季兆把那只匕首丢到我面前时,自作主张地隐去了穆王嫁祸丞相的事实——季珩原以为季兆愿意为了我包庇罪证确凿的周氏,他便可趁机以清君侧为名指挥亲信部队攻进京师。但他没料到的是,季兆从小受尽他人心计磋磨,最不肯的就是为别人做嫁衣。

于是新帝降下了株连周氏的诏书,以平沸腾民议。抄家那天他原想将我单独带走,但被季珩的人牵绊,銮驾赶到时只看见扮作周鸣玉模样的阿椟从高楼坠落。

诚如季兆所言,与我朝夕相处的人是他,所以将我认出的人也是他。阴雨天里,满屋的纸人花圈中,他红了眼问我:“你恨我吗?”

恨吗?或许远远算不上。季珩与季兆,虽然出身悬殊,但同为皇子,便注定都有不得已。只是季珩为这一份不得已,不惜害了周家;季兆的不得已,到头来只苦了自己。

“不恨。”我这样回答他。因他给过我选择,是我自己舍下了那把足以扭转事态的寒刃。

我怔怔流下泪时,季珩终于觉察到异样。但雪耳中的鸩毒已然被他饮下,乌血从他的嘴角流下后,他只来得及催动潜在我心头的蛊毒。

剧烈的疼痛瞬间遍及经脉,恍然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我指着卷牍上的“发然后禁,则格而不胜”告诉季兆:亡羊补牢虽未晚,但终有所失,桑榆东隅,其实都须留意。

那时他很是不屑地抱起双臂,眼尾漂亮地扬起:“本殿堂堂储君,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我的丈夫曾是一国之君,勤勤勉勉数十年后,他在一个冬日的清晨问我:“皇后,你想不想去看白色的紫阳花?”

我从未在这世上见过白色的紫阳花,但丈夫信誓旦旦又带点哀怨地说那是我们定情的花——这让我有些愧疚,因为从前生过一场大病,许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迎上他殷切的目光,我只好点了点头:“想。”

他在这一瞬开怀大笑,幅度太大,以致冠上的把冕旒都撞在了一起。而后他高高兴兴地携起我的手开始写退位诏书,就这样愉快地将治国的挑子大剌剌撂给了我们刚成年的儿子。

后来我们离开江南,去中原看了赤红的牡丹,去西北看了粉嫩的格桑,最后一站是边塞,漫天风雪里我问他:“哪里有白色的紫阳花?”

他不答,转了话题开始吹嘘自己从前的丰功伟绩。什么武力高强一人单挑巫国大军啦,什么智谋超群反制乱臣贼子顺带救出一个老婆啦——都是些嚼过多次的陈芝麻烂谷子,显见得是在打岔。我沉了脸质问他:“到底哪里有白色的紫阳花?”

“别急别急。”他笑得神秘,而后带我去了军营外的一处园圃。靠近温暖的营帐处竟养着单株的紫阳花,晶莹的雪絮絮落在上面,远望便如一团白玉。

丈夫见我看得痴了,轻咳一声,念道:“高枝带雨压雕栏,一蒂千花白玉团。”

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说出诗篇的下联:“怪杀芳心春历乱,卷帘谁向月中看。”

他的手裹住我的手,一笑如波心月色:“应是‘卷帘我向玉中看。”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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