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身份、国内政治与地缘博弈
——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探析*
2021-10-21王志王梅
王 志 王 梅
【内容提要】冷战结束后,受国家身份、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因素的影响,乌克兰外交政策中的地区一体化方向,存在向西、平衡或欧亚三种选择。乌克兰自身定位为东欧国家,欧亚取向不可取,向西成为基本目标。然而,受制于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干扰,地区一体化方向在不同政策间摇摆。当国内政治或地缘博弈削弱了国家身份对外交政策的影响时,它偏向平衡外交。当然,如果这种反作用的力量过于强大,偏离了身份塑造外交的基本方向,则将引发国内政治动荡。理论层面,本文借鉴新古典现实主义改造结构现实主义的逻辑,将国家身份作为自变量,国内政治和地缘政治博弈为干扰变量,以提升建构主义对国家具体外交政策的解释力。现实层面,通过分析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及背后的动因,认识其外交政策的内在困境、东部危机的根源和发展趋势。
一、引 言
俄罗斯和乌克兰有着共同的历史渊源,都是东斯拉夫人,又同属原苏联加盟共和国,具有深厚的经济和文化联系,如今却反目成仇,动因值得探讨。从比较的视角来说,白俄罗斯与俄罗斯建立了较为密切的关系,构建了俄白一体化同盟,而乌克兰和俄罗斯却渐行渐远。哈萨克斯坦采取平衡外交政策,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和俄、美、欧、中等建立了较好的关系,而乌克兰的外交政策并未能维护良好的外部环境。鉴于乌克兰与俄罗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需要重点讨论乌克兰外交政策中的俄罗斯因素。当然,在分析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关系时,离不开对乌克兰与西方关系的分析。在地理位置上,乌克兰处于俄罗斯与欧洲之间,是加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一体化,还是融入欧洲、成为欧盟成员国,是其外交抉择中的核心问题。为此,本文试图分析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及背后的动因,以深入了解在复杂国际局势下乌克兰的政策选择及其对地区秩序的影响。①一体化包括内部和外部整合两个维度。本文中地区一体化特指与外部空间的整合,不涉及内部空间整合。
国内外学术界对乌克兰外交政策已有一定的研究,提出乌执行亲西方或平衡外交政策,在俄罗斯与欧盟间周期性摇摆。②毕洪业:“乌克兰的选择困境:俄罗斯还是西方?”《国际观察》,2014年第3 期;Paul D’Anieri, “Ukraine Foreign Policy from Independence to Inertia”, 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 2012, Vol.45, No.3-4, pp.447-456; Arkady Moshes, “Ukraine Between a Multivector Foreign Policy and Euro-Atlantic Integration: Has it Made its Choice?”PONARS Policy Memo, 2006, No.426, pp.1-5.鉴于乌克兰的地理位置,大多数学者从地缘博弈的视角解读亲西方或平衡的外交政策。在地缘政治博弈中,俄罗斯与美国、欧盟处于对立面,它们之间的竞争影响了乌克兰。尽管这类分析有一定的道理,却忽视了乌克兰外交政策中的自主性。③Rilka Dragneva, Katarya Wolczuk, Ukraine Between the EU and Russia: The Integration Challeng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Taras Kuzio, “Ukraine between a Constrained EU and Assertive Russia”,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2017, Vol.55,No.1, pp.103-120; Vsevolod Samokhvalov, “Ukraine between Russia and the European Union:Triangle Revisited”, Europe-Asia Studies, 2015, Vol.67, No.9, pp.1371-1393; Stephen Velychenko, Ukraine, The EU and Russia: History, Cultur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Gordon M. Hahn, Ukraine Over the Edge: Russia, the West and the “New Cold War”, North Carolina: McFarland & Company, 2018.也有学者基于乌克兰的国内因素探讨它的外交政策,指出国内身份分裂,是其外交政策困境的根源所在。①韩克敌:“民族意识与帝国思维:乌克兰独立与俄乌纷争”,《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0年第6 期;Karina V. Korostelina, “Identity and Power in Ukraine”, 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 2013, Vol.4, No.1, pp.34-46; Taras Kuzio, “National Identity in Independent Ukraine:An Identity in Transition”, Nationalism and Ethnic Politics, 1996, Vol.2, No.4, pp.582-608;Stephen White, Valentina Feklyunina, Identities and Foreign Policies in Russia, Ukraine and Belarus: The Other Europ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4.乌克兰寡头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东部和西部寡头利益不同,对其外交政策有较大影响。②Lidiya Zubytska, “Oligarchs in Ukrainian Foreign Policy Making: Examining Influences in Transnational Politics”, Jahrbuch für Wirtschaftsgeschichte, 2019, Vol.62, No.2, pp.335-361;Taras Kuzio, “Oligarchs, Tapes and Oranges: Kuchmagate to the Orange Revolution”, Journal of Communist Studies and Transition Politics, 2007, Vol.23, No.1, pp.30-56;毕洪业、江博:“寡头干政何时了?——论乌克兰国家治理的困境及根源”,《俄罗斯研究》,2020年第6 期。鉴于乌克兰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特殊的历史经历,上述分析对乌克兰外交政策中的地缘政治博弈因素重视不足。
本文在分析乌克兰外交政策中的地区一体化及动因时,为了避免单一因素弊端,试图构建出综合性理论框架,以求获得对该问题较为深入和全面的认知。理论层面,本文接受建构主义的观点,认为国家身份塑造了国家对外政策偏好。同时,本文基于新古典现实主义批判结构现实主义的逻辑,指出国家身份类似于体系结构,是国家对外政策制定的背景因素,而国内政治和地缘政治博弈,作为干扰变量,发挥着扩大或削弱身份对国家外交政策影响的作用,进而拓展了建构主义的分析框架。基于上述逻辑,乌克兰外交政策中的地区一体化受到国家身份认同的制约。自独立以来,尽管国内存在身份裂痕,却并不影响乌克兰想融入西方的定位,塑造了整体上偏向西方的外交政策,以加入欧盟为最终目标。与此同时,乌克兰国内利益博弈,特别是亲西方或亲俄罗斯的总统执政,发挥着增强或削弱身份塑造外交政策的作用,结合地缘政治博弈中西方与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影响,导致它制定亲西方或者平衡外交政策。基于上述思路,本文第一部分构建出国家身份、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互动的分析框架;第二部分结合该分析框架,探讨影响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的国家身份、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因素;最后讨论不同总统执政时期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及其动因。
二、国家身份、国内政治与地缘博弈:一种分析视角
尽管外交在国际关系理论和总体的社会理论中处于边缘地位,不同的国际关系理论仍然致力于促成外交理论化。①[美]保罗·夏普:“国际关系理论和其他学科视野中的外交”,载[澳]保利娜·克尔、杰弗里·怀斯曼编:《全球化世界的外交:理论与实践》,张清敏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59-60 页。在经典的国际关系理论中,现实主义将权力与国家外交政策联系起来。古典现实主义的代表性人物汉斯·摩根索在“政治现实主义六原则”中阐述了权力、道德和国家外交政策之间的关系。然而,随着体系理论的兴起,国际关系理论注重宏大的叙述,对解释国家对外行为的外交政策理论缺乏足够的重视。倡导体系理论的代表性人物肯尼斯·沃尔兹在《国际政治理论》中提出体系约束国家对外行为的逻辑,并强调他的理论不注重分析具体国家的对外政策,而是注重分析国际体系中国家行为的宏观趋势。②[美]肯尼斯·沃尔兹:《现实主义与国际政治》,张睿壮、刘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随后,以罗伯特·基欧汉为代表的新自由制度主义和以亚历山大·温特为代表的社会建构主义都倡导体系理论,提出了国际制度和国际无政府文化塑造国家对外行为的理论。
学术界对体系理论的缺陷有诸多论述,其中之一认为它过于宏观,进而缺乏对具体国家外交政策的解释。在这种背景下,新古典现实主义兴起,它将国际体系作为背景因素,认为国内政治塑造了国家的具体对外政策,以提高现实主义对政治实践的解释力。③Jeffrey W. Taliaffrro et al., “Introduction: Neoclassical Realism, the State, and Foreign Policy”, in Jeffrey W. Taliaffrro et al, Neoclassical Realism, the State, and Foreign Polic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40.传统上,自由主义较为重视国内政治,而新自由制度主义在研究国际制度的同时,也开始关注国际制度和国内政治的互动。建构主义倡导国际规范塑造国家利益和对外政策,也注意到国家层面的身份文化对国家外交政策的影响。④参见[美]彼得·卡赞斯坦编:《国家安全的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上述理论演进的逻辑在于,作为单元层次的国家,处于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的中间,分别受到不同力量的作用。因此,简单地从体系、单元或者国内政治层次,构建理论分析国家外交政策不够完整,需要采取折中和综合的视角,搭建能将三者结合起来的框架。①参见[美]鲁德拉·希尔、彼得·卡赞斯坦:《超越范式:世界政治研究中的分析折中主义》,秦亚青、季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刘丰:“范式合成与国际关系理论重构——以现实主义为例的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8 期。
本文基于单元层次,依托社会建构主义,指出国家身份与外交政策之间具有内在联系。然而,一方面,囿于国家历史和文化的影响,国家身份多维,削弱了它对外交政策的解释力。②Richard Ned Lebow, National Identitie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1-2.另一方面,简单地将国家身份与外交政策相联系,忽略了国家处于复杂的国际和国内局势中,因而需要考虑如何在国家身份的解释框架里,融入国际体系和国内政治的影响,形成完整的逻辑链条,以解释国家具体的外交政策。
国家身份(文化)是建构主义的核心概念。建构主义代表性人物温特将其界定为有意图行为体的属性,建立在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上。然而,温特仅从体系理论的角度阐述国家身份的来源。国家作为国际体系的施动者,认同也可能来自于内部的社会建构,这意味着国家在体系层次上的互动之前,已经具有自我身份,也就是国家身份,包括共同的文化和国内的经济与政治体系两个维度。③袁正清:“建构主义与外交政策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9 期,第8-13 页。也就是说,国家身份建构涉及国内和国际两个层次,彼此互动,塑造了国家对国际关系的基本认知、国家之间敌对或友好关系。因此,国家身份与外交政策的逻辑关系在于,形成于国际和国内的国家身份界定了它对外部世界的判断,宏观上限定了国家外交政策的方向。然而,一方面,国家宏观外交政策趋势与具体外交决策存在差异,另一方面,国家身份是国家在历史及实践中形成的,短期变化不大。也就是说,当采用国家身份为自变量解释国家具体外交政策时,自变量不变,无法有效解读国家外交政策的变迁。④这类似于新古典现实主义,在既定时间内,国际体系变化不大,影响外交政策的是中间变量。参见Jeffrey W. Taliaffrro et al, Neoclassical Realism, the State, and Foreign Polic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更为重要的是,国家身份的形成受到国内和国际因素的制约,作用力大小也受国内和国际体系因素干扰,凸显出外交政策制定的复杂性。
国内政治维度,需要讨论外交政策制定的过程。进一步来说,国家并非体系的被动接受者,而是具有自主能动性。①John Hobson, The Stat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5-10; Elias Götz, “Neoclassical Realist Theories, Intervening Variables, and Paradigmatic Boundaries”, Foreign Policy Analysis, 2021, Vol.17, No.2, pp.1-13.本文接受现实主义对国家的界定,认为是政治精英而非利益集团塑造了国家对外偏好。当然,政治精英也并非在真空中制定政策,深受自身认知、国内利益集团、政治制度和政党等因素的制约。一定意义上,政治精英的决策建立在利益判断的基础上,来源可能是对国家偏好的认知、选举需要以及国内利益集团与政治精英的结盟等。政治精英判断的国家利益与国家身份界定的国家利益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当两者一致时,将强化国家身份对外交政策的塑造;当两者不一致时,政治精英制定的外交政策可能适度偏离国家身份限定的方向。
国际体系维度,对于大多数中小国家来说,地缘博弈对国家外交政策的影响较大。在既定地区,全球性大国渗透、地区大国与全球大国互动,塑造了地缘博弈的方式。地区大国可能认同、也可能抵制全球性大国倡导的国际规范,进而影响地区大国和全球性大国之间的互动模式,呈现出冲突、竞争和合作的状态。②参见[加拿大]阿米塔·阿查亚:《建构全球秩序:世界政治中的施动性与变化》,姚远、叶晓静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39-55 页。与此同时,国家所处的地缘位置也影响到地缘政治博弈的激烈程度。国家地理位置越重要,越能招引全球性和地区性大国的注意,采取不同手段影响中小国家的外交政策。这意味着,国家外交政策并非完全自主,中小国家尤其如此。地缘政治博弈,对国家身份塑造外交政策偏好的力量,可能产生有利或不利的影响。当两者一致时,将强化国家身份对外交政策的塑造;当两者不一致时,将适度改变国家外交政策的方向(见图1)。
图1 国家身份、国内政治与地缘博弈:逻辑示意图
综上,以国家身份为自变量,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为干扰变量,意味着国家身份发挥着宏观上界定外交政策方向的功能。一方面,当存在有利于国家身份发挥影响的情境时,干扰变量的影响力较小;另一方面,当干扰变量力量过于强大,逆转了国家身份塑造外交政策方向的逻辑时,将会导致国家身份产生反作用,可能引发国内政治危机。③比如,2014年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不签署与欧盟达成的《联系国协定》,违背了国家身份界定外交政策方向的逻辑,引发国内政治动荡,爆发“广场革命”。此后,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影响力削弱,国家身份发挥影响的空间增大,乌克兰彻底倒向西方。
三、国家身份、国内政治与地缘博弈: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逻辑
乌克兰外交政策存在三种选择,分别为向西、欧亚和平衡外交。①大多学者认为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分为两类:倒向西方和平衡外交。逻辑上,存在倒向欧亚和中立(孤立)的可能。现实中,亚努科维奇曾倒向欧亚。鉴于身份认同影响,乌克兰没有考虑中立的外交政策。参见Arkady Moshes, “Ukraine between a Multivector Foreign Policy and Euro-Atlantic Integration: Has it Made its Choice?” PONARS Policy Memo,2006, No.426, pp.1-5.现实中,乌克兰自身身份定位使得它偏向西方,即使采取平衡外交,也是在注重发展与西方关系的前提下,顾及俄罗斯的关切。当然,欧盟和俄罗斯的政策设定,使得乌克兰不可能同时参与欧盟和俄罗斯主导的欧亚一体化,平衡外交存在内在矛盾,注定失败。②Taras Kuzio, Ukraine, Democratization, Corruption, and the New Russian Imperialism,California: Praeger, 2015, p.432.为了界定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本文立足于地区一体化理论,指出向西外交意味着加入欧洲一体化,成为欧盟成员国;欧亚外交是指加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一体化;平衡外交是指偏向西方的同时,参与欧亚一体化。区域经济学将一体化发展阶段划分为自由贸易区、关税同盟、经济共同体和经济联盟。除了自由贸易区外,其他阶段或多或少涉及国家主权分享。①Brigid Gavin, Philippe de Lombaerde, “Economic Theories of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Mary Farrell et al., Global Politics of Regionalism: Theory and Practice, London: Pluto Press,2005, pp.70-80.因此,向西一体化目标在于加入超国家组织欧洲联盟,一体化程度较高;平衡外交是指乌克兰致力于加入欧盟的同时,有限参与超越自由贸易区阶段的欧亚一体化;欧亚一体化意味着乌克兰不选择西方,而是加入更高合作层次的欧亚经济共同体或者欧亚经济联盟。当然,这仅仅是较为粗略的界定,在同一位总统任期内或者不同总统执政时期,即使采取类似的外交政策,程度上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见表1)。
表1 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及特征
(一)国家身份: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的内在动力
国家身份形成于历史与社会实践中。乌克兰由于所处的地理位置,历史上曾被波兰-立陶宛联邦、俄罗斯、奥匈帝国等部分或全部控制。在历史进程中,基辅罗斯(882-1240年)是较为重要的一段时期,成为乌克兰与俄罗斯纠结关系的开端。后来,尽管双方从不同角度叙述这段历史,却都认为这是它们文化的重要起源之一。②Anatol Lieven, Ukraine and Russia: A Fraternal Rivalry, Washington, DC: 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 1999, pp.2-13.基辅罗斯为蒙古人征服,后又落入波兰-立陶宛之手。当哥萨克人领导对波兰斗争时,为了寻求援助,与俄罗斯签订条约,使得第聂伯河东部地区成为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导致了以此河为边界,乌克兰分别属于波兰和俄罗斯。③[美]浦洛基:《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史》,曾毅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155 页。在欧洲列强瓜分波兰时,西乌克兰(原波兰控制的地区)成为奥匈帝国的领土,东乌克兰继续受俄罗斯帝国的统治。长时期的分割,使得乌克兰东部和西部存在较大差异。乌克兰西部地区接受希腊天主教。而在东部地区,俄罗斯采取同化政策,东正教成为主要宗教。1848年,欧洲革命风起云涌,西乌克兰受到影响,民族意识增强,发动革命,宣布乌克兰独立。与之相比,东乌克兰在俄罗斯的严格控制下,民族意识薄弱。进入20世纪,多灾多难的乌克兰人夹在俄罗斯和德国之间,并最终成为苏联加盟共和国。1991年,苏联解体,乌克兰再次独立,成为民族国家。历史上的分分合合,使乌克兰先后受到不同帝国的统治,身份认同分裂,安全感脆弱。乌克兰西部亲近欧洲,东部倾向俄罗斯。尽管如此,大多数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情感较为复杂,对俄罗斯存在深深的不信任,任何与俄罗斯接近的行为都被视为对乌克兰的背叛,俄罗斯国家的复兴,威胁到乌克兰的主权和国家安全。①Mykola Riabchuk, “Ambivalence or Ambiguity? Ukraine is Trapped Between East and West”, in Stephen Velychenko eds., Ukraine, The EU and Russia: History, Cultur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p.78.
国家身份认同中,族群、语言和宗教等影响较大。族群方面,根据2001年调查,乌克兰人占总人口比重的77.8%,俄罗斯人占17.3%,其他少数族群占4.9%(2021年的数据也基本相同)。少数族群大多生活在国家边疆地区,东部地区是俄罗斯人聚集地,在克里米亚,俄罗斯人所占比重为58.3%,塞瓦斯托波尔为71.6%,卢甘斯克为39%,顿巴斯为38.2%。②“Ukrainian Census (2001)”, State Statistics Committee of Ukraine, December 2001, http://2001.ukrcensus.gov.ua/eng/语言方面,调查显示,67.5%的受访者使用乌克兰语,29.6%的受访者使用俄罗斯语。而且,大约14.8%的乌克兰裔受访者接受采访时使用俄语。俄语在东部和南部地区较为流行。③Vladimir Fesenko, “Ukraine”, in Piotr Dutkiewicz and Richard Sakwa eds., Eurasian Integration-the View from Within, London: Routledge, 2014, pp.112-120.宗教方面,68.1%的人信仰东正教,7.6%的人信奉希腊天主教,7.2%的人承认自己是基督教徒。宗教信仰方面也存在地区分裂,在东部和南部,信仰东正教的比例为70%,在西部,该比重下降到45.9%,希腊天主教的比重上升到37.2%。希腊天主教徒大多生活在乌克兰西部地区。东正教内部也存在差异,乌克兰东正教已经从俄罗斯东正教区分离,成为独立教区。根据调查,23.6%的受访者承认属于基辅教区,15.1%的受访者承认属于莫斯科教区,另25.9%的受访者仅仅承认信奉东正教。①Vladimir Fesenko, “Ukraine”, in Piotr Dutkiewicz and Richard Sakwa eds., Eurasian Integration-the View from Within, London: Routledge, 2014, pp.112-120.
族群、语言和宗教的多样性,是乌克兰身份裂痕的基础,进而产生政治精英亲欧洲或者亲俄罗斯的差异,影响了它的内政外交。②Stephen White, Valentina Feklyunina, Identities and Foreign Policy in Russia, Ukraine and Belarus, the other Europ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4, pp.135-160.主张“西向”的乌克兰人将自己视为西方世界的一部分,经济政治层面加入欧盟,安全依靠北约,接受欧盟的规范,遵守欧盟的标准,分享欧盟的价值观。反映在外交层面,他们认为乌克兰理应是北约和欧盟的成员,加入西方的区域性组织,既有利于维护国家安全,也是促进国内改革,实现国家现代化的必要途径。亲近俄罗斯的乌克兰人则认为,乌克兰、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均属于东斯拉夫人,信奉东正教,与欧洲强调民主和自由的价值观不同,珍视社会的公平与正义。③Ibid, pp.136-143.外交政策上,乌克兰应该参加欧亚一体化,与俄罗斯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系。尽管如此,不容忽视的是,对于大多数乌克兰人来说,随着民族意识增强,苏联时期负面的历史记忆,如20世纪30年代的大饥荒、80年代的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等,使其对俄罗斯国家的复兴感到担忧,希望乌克兰与俄罗斯保持一定的距离。④Stephen R. Burant, “Foreign policy and National Identity: A Comparison of Ukraine and Belarus”, Europe-Asia Studies, 1995, Vol.47, No.7, pp.1125-1144.受制于身份认同,第二任总统库奇马、第四任总统亚努科维奇虽来自于乌克兰东部地区,在竞选中也表现出亲俄罗斯的立场,但是当选后并没有完全倒向俄罗斯,仅采取平衡外交政策。库奇马表示:乌克兰和俄罗斯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各自拥有自身独特的文化;在乌克兰的历史中,加利西亚-沃利尼亚公国是“真正的欧洲国家”,体现出乌克兰的欧洲属性。⑤Hans Van Zon, “Political Culture and Neo-Patrimonialism under Leonid Kuchma”,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 2005, Vol.52, No.5, pp.12-22.有学者评价,当90%以上的乌克兰人投票支持从苏联独立时,意味着民族主义已然兴起,接受源自西部并由西部地区倡导的民族主义叙述,必将导致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的分离。⑥Erika Harris, “What is the Role of Nationalism and Ethnicity in the Russia-Ukraine Crisis?” Europe-Asia Studies, 2010, Vol.72, No.4, pp.593-613.
(二)国内政治: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的利益动因
乌克兰的政体是半总统制,政治制度方面运行不畅,较为容易引发政治危机。半总统制又可以进一步区分为总统-议会制和总统-总理制两种。在总统-议会制中,总统可以任命和解除总理和其他内阁官员的职务,总理需要在总统和议会的双重信任下开展工作。总统-总理制中,尽管总统有任命总理的权力,却没有解散政府、解除总理职务的权力。①Thomas Sedelius, Jenny Aberg, “Eastern Europe’s Semi-Presidential Regimes”, in Adam Fagan and Petr Kopeck ed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East European Politics, London:Routledge, 2018, p.68.1996年,乌克兰通过宪法,确立半总统制,后来因为运作不顺畅,多次面临宪法危机,不得不修改宪法。1996年版乌克兰宪法确立的是总统-议会制政体。该制度不够稳定,因为总统在民众支持率下跌的时候,会将政府和总理作为替罪羊,使得政府不稳定、政策执行缺乏连贯性。例如,库奇马执政时期,为了缓解民众的不满,频繁更换总理(8 任总理,4 任代理总理)。②Sujit Choudhry et al., “Semi-Presidentialism and Inclusive Governance in Ukraine:Reflections for Constitutional Reform”, The Center for Constitutional Transitions, 2018, pp.23-24. https://www.diva-portal.org/smash/get/diva2:1197775/FULLTEXT01.pdf2004年“橙色革命”后,乌克兰第一次修订宪法,将总统-议会制转变为总统-总理制,降低总统单方面解散政府、解除总理职务的权力。2010年,乌克兰宪法法院认为2004年宪法修订存在程序上的问题,推翻之前的宪法修正,重新回到总统-议会制。2014年“广场革命”后,宪法法院又重新确定2004年宪法修正案的有效性,恢复总统-总理制。政治制度不稳定,凸显总统、总理和议会之间的权力斗争,是乌克兰国内政治脆弱性的表现,引发了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诱发了政治动荡。在既有政治框架下难以解决问题时,民众易于走上街头,2004年爆发“橙色革命”,2014年出现“广场革命”,2019年政治素人泽连斯基竞选成功,都体现出民众谋求变化的心愿。③Steven Pifer, “Zelenskyy’s First Year: New Beginning or False Dawn?” Freeman Spogli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 May 18, 2020.
乌克兰虚弱的政党和选举制度,是其政治不稳定的另一根源,彰显出总统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中心地位。乌克兰实行的是多党制,但是政党组织化程度不高,意识形态建设能力不强,组建的目的在于选举,导致政党兴衰更迭频繁。据统计,1990-2011年间,注册的政党数量达260 多个,其中绝大部分已经消失。①Kostyantyn Fedorenko et al., “The Ukrainian Party System before and after the 2013-2014 Euromaidan”, Europe-Asia Studies, 2016, Vol.68, No.4, pp.609-630.与此同时,政党权力高度个人化,政党与领导人挂钩是选举成功的主要依托。根据2009年的调查,58%的受访者承认支持某一政党是受到该党领导人的影响。②Olena Rybiy, “Party System Institutionalization in Ukraine”, Demokratizatsiya, 2013,Vol.21, No.2, pp.402-422.例如,亚努科维奇组建了地区党,以此来赢得选举和掌控议会。地区党曾是乌克兰议会第一大党派,但当亚努科维奇逃离乌克兰后,地区党也随之衰败。泽连斯基凭借其组建的人民公仆党执政,并在议会选举中获胜,保证了他对立法机构的影响。随着民众对泽连斯基执政的不满,人民公仆党在议会中的席位有所下降。
影响乌克兰国内政局的另一重要因素是寡头。寡头兴起于库奇马执政之时。他倡导经济自由化、国有企业私有化,导致国有资产大量流失,财富为少数人掌握,形成寡头。统计显示,2016年,最富有的10 个寡头的资产高达110 亿美元,占乌克兰2015年GDP的13%左右。③“Top 5 Ukrainian Oligarchs and their Impact on the Economy”, Ukraine Crisis Media Center, April 6, 2017, https://uacrisis.org/en/54793-top-5-ukrainian-oligarchs寡头与政治精英勾结,相互依赖,导致乌克兰的政权带有世袭的特征,在没有寡头支持的情况下,很难竞选成功,即使竞选成功,执政也较为困难。④Rosaria Puglisi, “The Rise of the Ukrainian Oligarchs”, Democratization, 2003, Vol.10,No.3, pp.99-123.寡头与地区存在密切的联系,东部地区寡头与俄罗斯有密切的经济往来,西部寡头的主要利益在于欧洲,塑造了他们不同的偏好。当然,这仅仅是总体趋势,并不排除东部寡头与西方的经济往来,也不否认西部寡头和俄罗斯之间的联系。并且,在乌克兰,不少政治精英本身就是寡头,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需求,制定偏向西方或者俄罗斯的政策。例如,乌克兰知名企业家波罗申科是时任总统尤先科的主要支持者之一,随后于2014年当选乌克兰总统。他主要经营食品、汽车工业和媒体,希望扩展与欧洲的关系,打开欧洲市场。亚努科维奇自身也是寡头,且将东部诸多寡头联合成立了地区党。⑤Lidiya Zubytska, “Oligarchs in Ukrainian Foreign Policy-making: Examining Influences in Transnational Politics”, Jahrbuch für Wirtschaftsgeschichte, 2019, Vol.60, No.2, pp.335-361.
总体来看,国内政治是影响乌克兰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因素,政局不稳源于政治制度不健全,政治精英影响力过大。来自于东部和西部的总统因利益和偏好各异,并与不同地区的寡头相结合,使得乌克兰外交政策摇摆不定。当来自西部的总统执政时,其对外交政策的影响与国家身份的影响一致,将强化向西外交;当来自东部地区的总统执政时,其对外交政策的影响与国家身份的影响不一致,削弱了身份对外交政策的作用,偏好于平衡外交。
(三)地缘博弈:乌克兰一体化政策的外在限制
乌克兰处于欧洲和俄罗斯之间,又曾是苏联加盟共和国,地理位置重要,地缘博弈激烈,难以完全自主决定外交政策。地缘政治理论家麦金德指出:“谁统治东欧,谁就能主宰心脏地带;谁统治心脏地带,谁就能主宰世界岛;谁统治世界岛,谁就能主宰全世界。”①参见E.W.吉尔伯特为《历史的地理枢纽》写的引言,载于[英]哈•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林尔蔚、陈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4 页。政治学家亨廷顿从文明冲突的角度认为,鉴于乌克兰处于西方文明与俄罗斯文明之间,难以保持独立,未来发展趋势之一是沿着东、西部文明断裂线分成两个相互独立的实体。②[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154 页。
俄罗斯对乌克兰有着特殊的情感。首先,历史上,乌克兰与俄罗斯有相同的记忆;语言和文化上,它们都属于东斯拉夫人,在乌克兰还居住着为数众多的俄罗斯族裔,俄语在乌克兰使用广泛。乌克兰被称为“小俄罗斯”,这成为需要乌克兰参加俄罗斯主导的地区一体化的基础。③Alexander Tabachnik, “Russian Intervention in Ukraine: History, Identity Politics, and National Consolidation”, Nationalism and Ethnic Politics, 2020, Vol.26, No.3, pp.299-318.其次,冷战结束后,北约和欧盟东扩,俄罗斯的地缘政治空间急剧缩小,一旦乌克兰加入西方地区组织,意味着俄罗斯和西方之间不再有缓冲地带,威胁到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安全。因此,俄罗斯难以容忍乌克兰倒向西方。最后,乌克兰独立,并不意味着苏联时期建立起的密切经济联系完全消失,乌克兰是苏联重要的工业基地和粮仓。当然,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经济依存并不对称。乌克兰在能源、贸易上对俄罗斯依赖甚多,而俄罗斯也凭借这种不对称性权力影响乌克兰的内政外交。④Eray Alim, “Decentralize or Else: Russia’s Use of Offensive Coercive Diplomacy Against Ukraine”, World Affairs, 2020, Vol.183, No.2, pp.155-182.例如,俄罗斯是乌克兰主要的能源供给者,乌克兰90%的石油,超过60%的天然气来自俄罗斯。①Posaria Puglisi, “Clashing Agendas? Economic Interests, Elite Coalitions and Prospects for Cooperation between Russia and Ukraine”, Europe-Asia Studies, 2003, Vol.55, No.6, pp.827-845.近年来,乌克兰采取多种举措,降低对俄罗斯的经济依赖,两国之间的贸易量持续下降,削弱了俄罗斯的制约能力。2012年,乌克兰25.7%的商品出口到俄罗斯,到2018年,该比重下降到7.7%。②Marek Dabrowski et al., “Six Years after Ukraine’s Euromaidan: Reforms and Challenges ahead”, Bruegel Policy Contribution, 2020, pp.8-10.
基于不对称性权力,俄罗斯有影响乌克兰的能力,而是否和如何使用这种能力,受到俄罗斯对外战略的影响。俄罗斯对乌克兰的重视程度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时期,以2000年普京执政为界线。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对原苏联加盟共和国采取“甩包袱”的政策,认为这些国家拖累了俄罗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俄罗斯并未太过于重视乌克兰,并且联合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反对乌克兰成为核国家,接受克里米亚半岛的现状。然而,在西方国家打压下,俄罗斯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开始重视对后苏联空间的整合。进入21世纪,俄罗斯总统普京制定了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的战略,将整合后苏联空间作为重要手段,推进地区一体化成为首要的政策工具。③Elias Götz, “Neorealism and Russia’s Ukraine Policy, 1991-Present”, Contemporary Politics, 2016, Vol.22, No.3, pp.301-323;李永全:“欧亚地缘政治形势与大国博弈”,《俄罗斯研究》,2020年第4 期,第3-17 页。
和俄罗斯相比,欧盟对待乌克兰的立场不确定,手段存在差异。俄罗斯偏好硬实力,欧盟基于软实力,或者说是用“道德权力”引导乌克兰的内政外交。④Syuzanna Vasilyan, Moral Power of the European Union in the South Caucasus,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p.48-55.对于乌克兰致力于加入欧盟的政策目标,欧盟态度模糊,既不彻底否定,也不明确入盟的前景。20世纪90年代,乌克兰是第一个与欧盟签署伙伴关系计划的原苏联加盟共和国。2004年,欧盟东扩后,乌克兰成为邻国,在伙伴关系计划基础上,欧盟提出睦邻政策。尽管乌克兰不是欧盟东部唯一的邻国,但是相比其他邻国,乌克兰作为潜在的地区大国,地缘位置重要,且有意融入欧洲。⑤张学昆:《欧盟扩大与近邻政策》,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82页。无论是伙伴关系,还是睦邻政策,欧盟都模糊乌克兰入盟的诉求。欧盟花了四年时间,才批准与乌克兰的伙伴关系计划。2004年,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欧盟称赞乌克兰的民主进步,希望进一步与乌克兰建立密切的联系,但将睦邻政策与入盟区别对待。①宋黎磊:《欧盟外部治理中的东部伙伴关系研究》,北京:时事出版社,2020年,第138-139 页。
欧盟难以接纳乌克兰,原因在于:一方面,乌克兰在欧盟和俄罗斯之间,是西方和俄罗斯的缓冲地带。乌克兰加入欧盟,意味着欧盟将与俄罗斯直接接壤,诸多欧盟成员国担忧安全受到威胁。欧盟同时需要考量俄罗斯的反应,避免与其陷入更为紧张和对立的零和博弈中。②Vsevolod Samlkhvalov, “Ukraine between Russia and the European Union: Triangle Revisited”, Europe-Asia Studies, 2015, Vol.67, No.9, pp.1371-1393.另一方面,欧盟作为规范性力量,倡导价值观外交,民主是核心标准。③Ian Manners, “Normative Power Europe: A Contradiction in Terms”,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2002, Vol.40, No.2, pp.235-258.欧盟一直抱怨乌克兰的民主化程度,认为它的国内政治未能满足欧盟的要求。例如,库奇马执政时期,揭露非法交易的记者被暗杀,随后泄露的录音带证明与库奇马有关,导致大规模的“没有库奇马的乌克兰”公民运动,成为“橙色革命”的先声。西方国家认为这是乌克兰民主制度的倒退,正在滑向集权专制。④Katya Gorchinskaya, “A Brief History of Corruption in Ukraine: The Kuchma Era”,Eurasianet, May 20, 2020, https://eurasianet.org/a-brief-history-of-corruption-in-ukraine-thekuchma-era
鉴于欧盟采用软实力,对乌克兰半推半拉,在与俄罗斯的地缘博弈中处于守势。20世纪90年代,在俄罗斯对乌克兰没有足够重视的情况下,影响不大。普京执政后欲加强对乌克兰的操控,博弈优势朝俄罗斯方向倾斜。
综上所述,国家身份认同塑造了乌克兰外交政策的方向,也受到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的影响。从国家身份来看,乌克兰努力成为西方的一员,对俄罗斯存在复杂和矛盾的心态,不愿意加入俄罗斯主导的地区一体化。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为干扰变量,发挥着增强或削弱国家身份影响的作用。国内政治上,若西部地区候选人当选总统,将强化身份政治的逻辑;若东部地区的代表赢得大选,在偏向西方的同时,会顾及与俄罗斯的关系、采取平衡外交。地缘政治中,俄罗斯施加压力的政策和欧盟规范力量之间的强弱对比,影响身份发挥作用的效果,推动乌克兰采取向西或者平衡外交政策(见图2)。
图2 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逻辑示意图
四、欧盟还是欧亚:乌克兰地区一体化的政策选择
独立之后,乌克兰的地区一体化政策出现摆动,体现了不同总统执政时期国家身份、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的复杂互动。在克拉夫丘克执政时期,因刚刚独立,民族主义势头强劲,身份政治发挥了较大的作用,乌克兰采取向西的一体化政策。随后,作为来自东部的代表,库奇马注重发展与俄罗斯的关系,削弱了身份政治的作用力,但由于俄罗斯采取“甩包袱”政策,地缘博弈因素有利于西方,导致了平衡的地区一体化政策。尤先科来自于西部,因“颜色革命”上台。然而,鉴于俄罗斯加强了对乌克兰的制约,导致他并未彻底偏向西方,和俄罗斯保持了一定的联系。亚努科维奇来自东部,而且俄罗斯对乌克兰持续采取“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促使他逐渐采取倾向欧亚一体化的政策,因完全偏离国家身份塑造外交政策的逻辑,导致国内社会的不满,引发“广场革命”。波罗申科执政后,鉴于国内和国际环境变化,身份政治的作用强化,选择彻底倒向西方,与欧盟签署了《联系国协定》,修改宪法,明确乌克兰的目标是加入欧盟和北约(见表2)。
表2 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与动因
(一)20世纪90年代: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
鉴于身份认同,乌克兰虽然曾经是独联体的积极支持者,却又不赞同任何试图强化独联体的措施。对乌克兰来说,独立初期,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是国家外交政策的首要目标。鉴于这一原因,乌克兰采取实用主义态度处理独联体问题,目的在于实现它和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文明离婚”。正如有学者评价道,当乌克兰第一任总统克拉夫丘克认识到民族主义情绪、民众脱离苏联的渴望,而俄罗斯自顾不暇,对原苏联其他国家采取“甩包袱”策略时,就不难理解他的独联体政策了:没有参加1992年成立的独联体议会大会和经济法院,也未批准《独联体宪章》,不是法定意义上的独联体成员国。①Rilka Dragneva, “Is Soft Beautiful? Another View on Law, Institutions and Integration in the Commonwealth of Independent States”, Review of Central and East European Law, 2004,Vol.29, No.3, pp.279-324.
1993年,俄罗斯试图仿效欧盟,倡导独联体框架下的地区一体化,从建设自贸区开始,迈向更高程度的经济一体化,最终实现经济联盟。①顾炜:《双重结构与俄罗斯的地区一体化政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17-119 页。出于选举诉求——团结乌克兰东部选民,更为重要的是,独立之后乌克兰经济发展缓慢,出现了经济危机,拖欠了大量的俄罗斯天然气债务,东部顿巴斯地区政治动荡,使得克拉夫丘克接受了俄罗斯提出的在独联体内建设经济联盟的设想,并参与了联盟框架条约的起草。但是,因担忧俄罗斯大国主义重现,乌克兰对任何强化独联体机构的设想都心存疑虑,独联体内经济联盟的构想未能落实。②Rilka Dragneva, Kataryna Wolczuk, Ukraine between the EU and Russia: The Integration Challeng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16.与之相反,1993年,乌克兰通过外交政策文件,明确表达希望加入欧盟。鉴于乌克兰的情况,欧盟并未做出积极回应,仅仅与之谈判《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PCA)。
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乌克兰国内政治发生变化,改变了其地区一体化政策。1994年,克拉夫丘克竞选连任失败,库奇马成为第二任总统。库奇马出身东部,获得了东部和南部寡头的支持,在竞选中提出平衡外交,希望重塑乌克兰与俄罗斯之间的关系。③Karina Shyrokykh, “The Evolution of the Foreign Policy of Ukraine: External Actors and Domestic Factors”, Europe-Asia Studies, 2018, Vol.70, No.5, pp.832-850.地缘政治方面,中东欧国家逐渐“西靠”,提出加入北约,俄罗斯甚为担忧,与西方关系裂痕加大,尽管实力有限,也需重视原苏联国家。④陶文钊:“北约东扩与美俄关系(1993-1997)”,《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10 期,第77-104 页。在上述因素影响下,乌克兰逐渐加大了对欧亚一体化的参与。一方面,乌克兰支持独联体框架下的自贸区建设,希望与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特别是俄罗斯,开展功能性合作。⑤Rilka Dragneva, Joop De Kort, “The Legal Regime for Free Trade in the CIS”, The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2007, Vol.56, No.2, pp.233-266.然而,俄罗斯对独联体一体化的支持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不愿意承担一体化的成本,导致俄罗斯议会没有批准独联体框架下的自贸区。另一方面,俄罗斯希望在小范围内推进一体化。1995年,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签署关税同盟,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随后加入,乌克兰是俄罗斯极力拉拢的对象。⑥Margarita Mercedes Balmaceda, “Gas, Oil and the Linkages between Domestic and Foreign Policies: The Case of Ukraine”, Europe-Asia Studies, 1998, Vol.50, No.2, pp.257-286.显然,关税同盟的构想,超越了乌克兰对独联体局限于功能合作的设想。鉴于对俄罗斯采取压力外交的不满,乌克兰与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和摩尔多瓦组建古阿姆集团,以平衡俄罗斯逐渐增强的地区影响力。
与此同时,1994年6月,乌克兰与欧盟签署《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成为签署该协议的第一个独联体国家。乌克兰同时不得不做出妥协,放弃拥有核武器。乌克兰并未将获得伙伴关系作为最终目标,而是要求正式加入欧盟。1998年6月,库奇马签署《乌克兰融入欧盟战略》的法令,认为乌克兰的长期目标在于成为欧盟成员国,并列出加入欧盟所需要完成的优先事项。①Klaus Schneider, “The Partnership and Cooperation Agreement between Ukraine and the EU-Idea and Reality”, in Lutz Hoffmann and Felicitas Möllers eds., Ukraine on the Road to Europe, Berlin: Springer, 2001, pp.66-78.然而,欧盟却浇灭了乌克兰的热情,指出欧盟与乌克兰签署的伙伴关系协定不同于中东欧国家,它是“静态”的,并非加入欧盟的前奏。②Rilka Dragneva, Kataryna Wolczuk, Ukraine between the EU and Russia: The Integration Challeng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p.38-39.
库奇马平衡外交政策的较大成就是加强了与俄罗斯的关系。1993年,两国签署了双边自由贸易区协定。但是,该协定仍留有诸多问题未能解决,如存在大量的贸易豁免,也没有提供任何贸易救助的制度安排。因此,当俄罗斯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时,乌克兰缺少有效的制衡措施。乌克兰曾寄希望在独联体框架下解决俄罗斯的贸易保护问题,却因俄罗斯没有批准自由贸易区而告终。为此,库奇马执政后,希望进一步强化双边自由贸易协定。1995年,乌克兰与俄罗斯达成协议,商定建立自由贸易区的相关机制,规定以自由贸易区为起点,逐步形成关税同盟乃至更为密切的一体化制度。③Andrzej Szeptycki, “Trade Relations between the Russian Federation and Ukraine”,Materialy Studialne PSIM Research Paper, 2008, No.8, p.33.1997年,经过长期的谈判,俄乌签署《俄罗斯和乌克兰友好合作伙伴关系条约》,规定两国相互尊重领土完整,现有边界不可侵犯,和平解决争端,不使用或威胁使用武力等。上述条约的签订以乌克兰在独联体内的让步为代价,即,乌克兰同意加入独联体议会间大会。该机构因政治意味较为明显,曾长期受到乌克兰的抵制。④Rilka Dragneva, Kataryna Wolczuk, Ukraine between the EU and Russia: The Integration Challenge, p.19.
(二)21世纪头十年: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
进入21世纪,乌克兰国内政治局面变动,地缘政治博弈也更为激烈,影响了它的地区一体化政策。2000年普京执政,俄罗斯批准了《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构想》,希望重塑多极格局,将地区一体化作为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的手段。①Janusz Bugajski, “Russia as a Pole of Power: Putin’s Regional Integration Agenda”, in Stephen J. Blank ed., Politics and Economics in Putin’s Russia, Strategic Studies Institute, US Army War College, 2014, pp.175-206.俄罗斯不再视原苏联国家为“包袱”,而是试图通过新一轮地区一体化,重塑后苏联空间,乌克兰是首要拉拢对象。与此同时,乌克兰国内政治局势也有所改变。库奇马采取私有化政策,经济发展不景气,寡头垄断和政府腐败重重。为了避免过多批评,库奇马收紧了对媒体的控制,削弱社会力量,受到西方国家的指责。俄罗斯借此机会大力支持库奇马,承诺向乌克兰提供低于市场价格的天然气,解决制约双边关系的贸易障碍,为乌克兰参与俄罗斯主导的欧亚一体化提供了契机。
欧亚经济共同体是普京执政后提出的地区一体化倡议。经济共同体是较高程度的区域经济一体化,需要成员国统一关税,协调在经济、社会、人文和法律等方面的政策。乌克兰积极回应,愿意成为欧亚经济共同体的观察员国,突破了乌克兰参与欧亚一体化以自由贸易区为上限、对其他高层次地区一体化不予考虑的一贯立场。基于平衡的思维,2001年,乌克兰支持召开峰会,决定成立古阿姆集团,构建古阿姆自由贸易区。②Zhenis Kembayev, Legal Aspects of the Regional Integration Process in the Post-Soviet Area, Berlin: Springer, 2009, pp.171-184.2002年11月,乌克兰与北约签署行动计划,欧盟也提出大欧洲倡议。对此,俄罗斯深感不安。2003年2月,在欧亚经济共同体的基础上,俄罗斯提出建立共同经济空间,实现商品、资本、服务和人员等经济要素的自由流通。正如有学者评价道,共同经济空间是“机会之窗”,有助于实现俄罗斯对欧亚一体化的主导,并将乌克兰拉入欧亚一体化的轨道中。③Rilka Dragneva, Kataryna Wolczuk, Ukraine between the EU and Russia: The Integration Challenge, pp.24-26.乌克兰同样予以积极支持,2003年2月,库奇马宣布乌克兰将参与共同经济空间,并签署了共同经济空间条约。2004年4月,乌克兰议会正式批准了该条约,实现了俄罗斯一直以来的目标,即,乌克兰加入由俄罗斯主导的较高层次的地区经济组织。
库奇马参与较高程度的欧亚一体化,有悖于国家身份的限定,导致国内出现较大的反对声音。首先,乌克兰西部寡头,担忧与俄罗斯建立更为密切的经济联系,也担忧俄大型企业进入乌克兰,损害他们在国内的垄断地位,威胁到他们的生存,因此反对库奇马的政策。其次,共同经济空间超越了自由贸易区,涉及较为深层的主权分享,诸多人士担忧会损害乌克兰的国家主权。再次,从共同经济空间的协议出发,有人指出它没有限定成员国数量,意味着给予了俄罗斯空白支票,帮助俄罗斯实现它的地缘政治和经济目标。最后,参与俄罗斯主导的共同经济空间,违背了乌克兰对欧盟的现有义务,也将阻碍乌克兰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并且不符合乌克兰在古阿姆集团中承担的责任。①Anders Aslund, “Ukraine’s Choice: European Association Agreement or Eurasian Union?”Policy Brief,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September 2013, pp.2-7.库奇马不得不做出回应,指出乌克兰实际上是有限参与共同经济空间,此一空间是多层次和多速的,乌克兰将根据自身情况选择性参与。
库奇马卸任后,乌克兰国内政治偏向俄罗斯的作用力削弱,欧盟的吸引力有所提升,它的地区一体化政策再次调整。2004年,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亲西方的尤先科上台执政。与此同时,欧盟完成东扩,在前期伙伴关系基础上,提出睦邻政策。尽管乌克兰受到了欧盟的重视,但后者仍然没有明确乌克兰入盟的前景。从欧盟的角度来说,睦邻政策的目标在于实现它的外部治理。为此,欧盟提出了加入睦邻政策的条件,对象国必须推进国内政治改革,遵守欧盟的价值观和原则。实质上,睦邻政策没有改变欧盟对待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立场:希望它们民主转型,又不轻易承诺它们可以加入欧盟。②张学昆:《欧盟扩大与近邻政策》,第51-61 页。由于欧盟态度模糊和俄乌关系的特殊性,尤先科仍然选择平衡外交。一方面,他承诺乌克兰继续参加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空间;另一方面,他谋求降低乌克兰的参与程度,以逐渐恢复到乌克兰针对俄罗斯主导的地区经济一体化的原有立场。③Arkady Moshes, “Ukraine between a Multivector Foreign Policy and Euro-Atlantic Integration: Has it Made its Choice?” PONARS Policy Memo, 2006, No.426, pp.1-5.在共同经济空间计划再次落空后,2006年,俄罗斯不再将其视为优先方向,共同经济空间也就名存实亡,成为俄罗斯主导的欧亚地区一体化中“虚拟地区主义”的典型代表。①Roy Allison, “Virtual Regionalism, Regional Structures and Regime Security in Central Asia”, Central Asian Survey, 2008, Vol.27, No.2, pp.185-202.
乌克兰并不满意欧盟提出的睦邻政策,欧盟出于“奖赏”乌克兰民主化进程的目的,通过决议,表示欢迎乌克兰最终加入欧盟。但是,欧盟内部存在争议,希望乌克兰领导人不要提出过高要求。②Kataryna Wolczuk, “Implementation without Coordination: The Impact of EU Conditionality on Ukraine under the European Neighborhood Policy”, Europe-Asia Studies,2009, Vol.61, No.2, pp.187-211.2005年2月,欧盟打算和乌克兰签署睦邻政策行动计划补充清单,并承诺在乌克兰较好完成行动计划后,与乌克兰签署一项新的“强化版”协定。乌克兰对此并不满意,有乌方官员暗示,乌克兰将退出睦邻政策。欧盟妥协后提出,如果乌克兰以自由和公平方式进行2006年议会选举,欧盟将立即开始与之谈判“强化版”协定。在“强化版”协定完成后,2008年,乌克兰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并启动与欧盟的“深入与全面自贸协定”(DCFTA)谈判。乌克兰高度评价“强化版”协定,认为这是它加入欧盟的前奏,但欧盟方面却不这样认为,指出这仅是对乌克兰国内民主化进程的“奖赏”,与加入欧盟无关。
(三)2010年以来的乌克兰地区一体化政策
21世纪第二个十年后,乌克兰国内政治又出现新的变化,地缘博弈也有新的发展,它的地区一体化政策再次摇摆。2010年,亚努科维奇重返政坛,当选总统。从其亲俄立场出发,当年4月,乌俄签署《哈尔科夫协定》,将塞瓦斯托波尔海军基地的租期延长到2042年。俄罗斯投桃报李,降低了供应乌克兰的天然气价格,提出新的一体化倡议,吸引乌克兰参加。普京执政后,尽管建立了关税同盟、经济共同体和共同经济空间等地区经济组织,却并未实质提升欧亚一体化的程度。地区一体化是地区公共产品,存在供给不足和搭便车现象。减少公共产品的供给者,有助于缓解搭便车问题。因此,在经济共同体内部,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倡议建立新的关税同盟,并希望演变为欧亚联盟。然而,欧亚联盟的计划因哈萨克斯坦的反对而搁浅,仅在2015年成立了欧亚经济联盟。③Mikhail Mukhametdinov,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and Integration Theor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20, pp.39-42.
俄罗斯对乌克兰参加欧亚经济联盟充满信心。欧亚发展银行从经济角度对乌克兰加入欧亚经济联盟进行了评估,认为乌克兰GDP每年会增加60-90亿美元,每年提升1.5%-2%的经济增长率。俄罗斯许诺参与欧亚经济联盟,将在能源和贸易等方面给予乌克兰优惠,例如降低天然气价格,取消石油进口关税,乌克兰因此可获益56 亿美元。①Rilka Dragneva, Kataryna Wolczuk, Ukraine between the EU and Russia: The Integration Challeng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68.而且,俄罗斯还承诺,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可以解决长期困扰乌克兰的俄罗斯贸易保护主义问题。因为在欧亚经济联盟框架下,俄罗斯会大幅降低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增加乌克兰商品出口到俄罗斯的机会。尽管如此,鉴于身份认同,乌克兰国内对参与欧亚经济联盟充满疑虑。一方面,2008年,乌克兰已经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欧亚经济联盟的平均关税水平高于世界贸易组织,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将使乌克兰无法实现对世界贸易组织的承诺。另一方面,加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意味着乌克兰将采取与西方不同的发展道路。对于乌克兰精英来说,西方化是现代化的代名词,而俄罗斯自身现代化程度不高,因而欧亚一体化不是有吸引力的道路。从历史经验来看,俄罗斯的承诺不一定可信。例如,尽管俄罗斯与白俄罗斯关系密切,白俄罗斯几乎参与了所有俄罗斯倡导的地区一体化机制,两个国家之间仍然经常为能源问题吵架,而俄罗斯也常常以提高能源价格为手段威胁白俄罗斯。②Alena Vieira, “A Tale of Two Unions: Russia-Belarus Integration Experience and its Lessons for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Journal of Borderlands Studies, 2017, Vol.32,No.1, pp.41-53.
由于国内的反对,亚努科维奇不得不拒绝正式加入欧亚经济联盟。但是,担忧受到俄罗斯的惩罚,亚努科维奇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强化独联体内自由贸易区。早期独联体自由贸易区因俄罗斯没有签署而搁浅,却并未打消独联体国家希望建成自由贸易区的设想。2010年,独联体自由贸易区再次提上议事日程。俄方希望乌克兰加入欧亚经济联盟,阻挠乌方与欧盟《联系国协定》的谈判,因而对独联体自由贸易区兴趣不大。在欧盟与乌克兰《联系国协定》谈判进展不顺利、欧盟决定推迟签署《联系国协定》、乌克兰又迟迟不同意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情况下,俄罗斯改变了立场,2011年10月签署了独联体自由贸易区协定。①Rilka Dragneva, Kataryna Wolczuk, “The EU-Ukraine Association Agreement and the Challenges of Inter-Regionalism”, Review of Central and East European Law, 2014, Vol.39,pp.213-244.当然,俄罗斯并没有彻底放弃拉拢乌克兰加入欧亚经济联盟。亚努科维奇在俄罗斯的强烈影响下,2013年5月,同欧亚经济委员会签署备忘录,成为观察员国,并宣布未来有可能成为成员。尽管备忘录对乌克兰不具有法律约束力,俄罗斯却认为备忘录的签署是自身外交政策的成功,是乌克兰参与欧亚一体化的前奏。事实上,随着2014年乌克兰“广场革命”的爆发,亚努科维奇逃往俄罗斯,乌克兰加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一体化的前景已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乌克兰仍然在追求加入欧盟。2008年,欧盟制定“东部伙伴计划”替代睦邻政策,并开始了与乌克兰的《联系国协定》谈判。“东部伙伴计划”旨在加强欧盟与原苏联国家间的关系,计划每两年举办一次同东部伙伴的高层峰会,从而赋予“东部伙伴计划”更大的政治象征意义。然而,乌克兰认为“东部伙伴计划”换汤不换药,难以达到乌克兰入盟的诉求。从乌克兰的立场来说,“东部伙伴计划”是乌、欧关系的倒退,因为它将乌克兰置于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中,没有突出乌克兰的特殊性。更为重要的是,欧盟的“东部伙伴计划”激化了地缘政治博弈。2008年格鲁吉亚战争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持续恶化,引起了俄罗斯对欧盟“东部伙伴计划”的猜忌。俄罗斯意识到,这是欧盟针对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提出的一揽子计划,目的在于消除俄罗斯在后苏联空间的影响力。②Hiski Haukkala, “From Zero-Sum to Win-Win? The Russian Challenge to the EU’s Eastern Neighborhood Policies”, European Policy Analysis, 2009, No.12, pp.2-3.
尽管《联系国协定》不能满足乌克兰加入欧盟的诉求,却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乌克兰的利益。一方面,签署该协定后,乌克兰和欧盟之间将形成“深入而全面的自由贸易区”,乌克兰商品较容易进入欧洲市场。另一方面,协定的相关规定对乌克兰有一定倾斜,制定了监管制度,降低了非关税壁垒。考虑到乌克兰的实际情况,协定对不同领域分别设定了2-10年的过渡期。③Guillaume Van Der Loo et al., “The EU-Ukraine Association Agreement: Assessment of an Innovative Legal Instrument”, EUI Department of Law Research Paper, 2014, No.9, pp.3-7.然而,协定同时规定了争端解决机构,以提高承诺的可信性,规定乌克兰政府有义务按照协定的要求定期向欧盟报告执行情况。这对深陷寡头统治、官员腐败成风的乌克兰影响较大,威胁到乌克兰寡头的生存和致富模式,成为亚努科维奇最终拒绝签署协定的原因之一。
协定从动态和面向未来的方式看待乌克兰的入盟问题,因为它建立了较为完善的行政机构,例如部长理事会,定期举行会晤,确定乌克兰对协定的履行情况,进而调整相关政策,判断乌克兰是否可以加入欧盟。①Gunnar Wiegand, Evelina Schulz, “The EU and Its Eastern Partnership: Political Association and Economic Integration in a Rough Neighborhood”, in Christoph Herrmann et al. eds., Trade Policy between Law, Diplomacy and Scholarship, Berlin: Springer, 2015,pp.321-358.协定也规定了安全和国防方面的内容,包括参与欧盟领导的维持和平行动,与北约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系。这引起了俄罗斯的强烈反弹,将其视为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前奏,俄罗斯加大筹码,劝说亚努科维奇不要签署该协定。最后,协定规定了乌克兰可以加入其他地区贸易协定,却不得加入比该协定更为高级的地区一体化机制,这意味着乌克兰不能加入欧亚经济联盟。②Elena Korosteleva et al., “Building a Stronger Eastern Partnership: Toward an EaP 2.0”,Working Paper: Global Europe Centre, University of Kent, 2014, p.9.在《联系国协定》谈判结束后,亚努科维奇在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的影响下,宣布不签署该协定。然而,这违背了乌克兰国家身份的界定,以及融入欧盟的一体化政策立场,引发了国内民众的不满,导致“广场革命”爆发,亚努科维奇逃亡俄罗斯。俄罗斯看到争取乌克兰加入欧亚一体化的目标失败后,迅速调整政策,兼并克里米亚,乌克兰东部分离主义势力抬头,俄乌关系彻底恶化。波罗申科执政后,迅速同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致力于加入北约。俄罗斯、欧盟围绕乌克兰的此轮博弈结束,乌克兰在摇摆的一体化政策中做出西向选择,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五、结语
处于俄罗斯和欧盟之间的乌克兰地缘环境恶劣,国内政治不稳定。2004年发生的“颜色革命”、2014年爆发的“广场革命”,对乌克兰的外交政策产生了较大影响,使得其在偏向西方,还是与有着历史纠葛和现实利益纠缠的俄罗斯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系方面,摇摆不定。尽管国内存在身份裂痕,乌克兰仍然将自己界定为东欧国家,致力于加入欧盟。然而,在国内政治上,来自东部地区的领导人与俄罗斯有着更为紧密的利益关系,在地缘政治博弈中,欧盟和俄罗斯采取两种完全不同的策略,使得乌克兰有时不得不选择偏离国家身份定位的外交政策。当身份塑造外交政策的逻辑失效时,容易引发国内社会的不满,导致国内政治动荡,进而急速扭转外交政策方向,并产生连带效应,恶化俄乌关系,威胁地区安全。
本文试图改进建构主义的逻辑,在提升它对具体国家外交政策解释力的基础上,分析乌克兰的地区一体化政策。建构主义认为,国家身份塑造了国家对外政策。然而,国家身份并非存在真空中,而是受到国内和国际政治的影响。为此,基于新古典现实主义对结构现实主义改造的逻辑,本文发展了建构主义解释国家对外政策的理论框架。新古典现实主义认为,结构现实主义将国际体系与外交政策联系起来,难以解释具体国家的外交政策。与此类似,建构主义认为国家身份塑造了外交政策,有助于解释国家外交政策的宏观走势,但对具体的外交政策解释力不足。为了提升建构主义对具体国家外交政策的解释力,本文将国家身份作为自变量,国内政治和地缘博弈作为干扰变量,阐述了乌克兰的外交政策,特别是其地区一体化政策的演变及走向。
基于本文的分析,乌克兰外交政策方向已趋明显。但是,乌克兰能否融入欧洲,欧盟和北约最终会否接纳乌克兰还是未知数。一方面,欧盟和北约在接纳乌克兰的时候,不得不顾及俄罗斯的反应。俄罗斯已经发出了明确的信号,乌克兰加入北约是不可接受的。欧盟也需要权衡,接纳一个与俄罗斯存在领土争端的乌克兰是否明智。这也是欧盟针对乌克兰的一贯策略,即,在发展与乌克兰更为密切关系的同时,模糊乌克兰的入盟前景。另一方面,欧盟通常自诩是国际政治中的“规范性力量”,较为重视规范和价值观。当乌克兰国内民主改革未达到欧盟的标准,仍然是寡头操控国家政治和经济、腐败丛生时,欧盟难以接纳乌克兰。泽连斯基以国内改革作为口号竞选成功,但执政两年来,其国内政治改革成效不佳,民众的不满情绪上升。乌克兰局势发展仍然不甚明朗,需要有智慧的乌克兰政治家平衡国内和国际矛盾,找出一条适合自身的发展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