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疫情时代的全球秩序*
2021-04-17施展
施 展
【内容提要】如何理解后疫情时代的全球秩序,需要特别关注几组核心要素:力量与人心、地缘与观念、陆地与海洋、政治与经济、大国与小国,以及技术更新。在可预见的未来,全球秩序将处在一种分裂的状态:在经济上,各国极度相互依赖,且这种依赖不会因为贸易、政治对抗而发生实质性逆转;但在政治上,又相互不信任,高度对抗。今天中美之间的经济关系,大体上可以用“美国创新、中国生产、全球销售”来概括。中美之间这种比较优势的不同,在十几年之内不会出现实质性逆转,因此,整体性的脱钩是做不到的。但无论如何,过往的国际秩序无法继续下去。今天的世界很可能需要一种新的全球再分配机制。这样一种再分配机制应该通过一些穿透国界、不以国家为单位的产业来实现。在这些产业的运转中,基于经贸过程找到某种新的分配机制,当下的困境才有解,我们才有可能找到某种新的全球秩序的生长基础。数据问题、气候问题、病毒问题(公共卫生)都是全球性的,无法以单个国家为单位来解决,这三个人类要共同面对的普遍问题,对应着三个产业:互联网经济、新能源经济、生物制药产业。新的全球再分配机制,应当通过这些产业来寻找。此时需要的是突破过去的观念与框架,进行某种升维,找到新秩序的真正出路。
一、分析国际秩序的五组要素
本文的主题是后疫情时代的全球秩序。首先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应该了解国际政治和国际秩序?很多人会觉得国际政治、国际秩序离我们很遥远。但实际上,国际政治、国际秩序是每个人始终都要面对的最大约束条件。比如说,大家都知道风口很重要,但是这个风是由什么推动的?风到底往哪里吹?风口的背后有多层约束条件,其中最大的一层条件,便是国际政治、国际秩序。比如,二战之后日本被美军占领,美方认为三井、三菱等财阀是日本发动战争的重要驱动力,便把这些财阀全部解体,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将日本转化成一个正常的国家。但是在解体的过程当中,朝鲜战争爆发,那些即将被解体的财阀,突然之间获得了重生的机会,这才有了之后的日本汽车席卷全世界。日本汽车能够席卷全世界是因为它的质量很好吗?当然,它的质量的确不错,但是如果它都没有机会生存下来,怎么可能有后来的成功呢?所以,对日本企业来说,最大的风口无疑就是当时的国际政治、国际秩序。没有朝鲜战争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这个案例表明:当社会处于剧烈转型的时期,国际政治、国际秩序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直接影响企业和个人对自己的定位,对未来的判断。既然国际政治如此重要,那么究竟该怎么分析、判断和把握?分析国际政治有很多具体的方法,但最核心的是几组要素的对比,疫情下、疫情后也是如此。
(一)力量与人心
大家经常会听到一个说法,在国际政治中,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①“Treaty of Adrianople---Charges against Viscount Palmerston”, HC Deb, March 1, 1848,Vol.97, pp.66-123.这个说法没错,但究竟什么才叫利益?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的认为这件事情往前推才是利益,有的认为往后拉才是利益。谁才是正确的?这取决于一个国家认为自己究竟是谁,自己想要什么,它认为理想的、正当的秩序应该是什么样的。而对这一系列问题的判断,就构成了我所说的人心。力量决定了一国在国际政治中博弈的能力,而人心决定了该国在国际政治中博弈的方向。对什么才是“利益”的理解,这和利益本身无关,只同所抱持的观念有关。在分析国际政治的时候,既要看到力量的这一面,又要看到人心的这一面,两者是无法相互替代的。可以再进一步明确:力量的较量是利益之间的冲突,而人心的较量是观念之间的冲突。在国际政治中,两种冲突都存在,但有很大的区别:利益冲突要的是钱,观念冲突要的是命。
比如,19世纪的普法战争,普鲁士大军一路打到巴黎城下,然后法国赔了一大笔钱,普鲁士人就撤了,在当时这就是一场利益冲突。只要是利益冲突,用钱就可以解决问题,只是赔多赔少。可是在二战当中,战争后期德国曾经有人向西方提出谈判邀约,不想打了。但是对西方来说,和谈是不可接受的,必须不惜代价把纳粹德国消灭——这就是观念冲突。
(二)地缘与观念
大家也肯定注意过另一个说法,苏联在后期进行改革的时候,努力去配合西方,愿意按照西方的要求来改造自身,直到最后变成一个民主国家,才发现上当了,西方仍然排斥它。于是,今天俄罗斯重新开始跟西方较劲。
实际上这种说法混淆了一个事实,国际政治上的冲突,既包括地缘冲突,又包括观念冲突,需要加以区分。当年苏联跟西方之间,彼此当然有观念冲突,双方意识形态不同。上面提及观念冲突要的是命,但这并不代表死了之后,一切就结束了。苏联解体了,俄罗斯站起来了,观念冲突没了,地缘冲突却还在。俄罗斯所处的位置、所拥有的力量等一系列情况,决定了其与西方之间永远存在着地缘冲突。
没有国家能够选择邻居,无论俄罗斯人怎么表达善意,观念变成什么样式,波兰人都难以真正信赖俄罗斯人,因为两者的力量差距太大,这就属于地缘冲突。
但是这两种冲突又有着一些重要的质的区别。地缘冲突是永恒的,但是可以交易;观念冲突是可变的,却不可交易。
仍然以德国为例,二战当中的德国和英美盟军必须分出胜负,没有妥协与合作的可能。但是等到二战之后,德国的观念改变了,那么它们又变成非常紧密的盟友了,这说明观念冲突是可以改变的。
在观察国际政治的时候,要分析清楚所讨论的这些冲突,究竟是地缘冲突还是观念冲突,或是两种兼备。这个事实不做仔细辨别的话,很可能就会导致误判。
(三)陆地与海洋
我们还可以看到国际关系史上一个很值得反思的现象,从18世纪以来,一直到二战结束,英国都是霸主,中间无数个起来挑战它的国家,没有一个成功的。英国是海洋国家,所有的博弈过程,获胜的始终是海洋国家,陆地国家没有一个挑战成功。
内中原因在于,海洋国家在打造一套开放性的秩序,而陆地国家则是在维系一个封闭性的秩序。开放性的秩序让一个国家能把对手之外的所有人全都拉过来做自己的盟友,封闭性秩序则意味着,当一个国家自己的资源耗尽,就会败下阵来。比如,拿破仑为了对抗英国,把整个欧洲大陆都打了下来,组建了一个封闭的市场,把英国完全排除出去。但结果是,英国反过来代表全世界封锁了欧洲大陆。这不仅仅是因为英国有强大的海军,更因为英国的财政基础是海上贸易,其战争和贸易都从海上走,两者的财政需求是同构的,因而战争成本较低。而对于法国来说,其战争在陆地上,贸易却尝试从海上进行,两者不同构,导致战争成本高,时间长了就支撑不下去。
区分海洋国家和陆地国家的关键,不在于一国究竟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而在于该国追求的是一个开放的秩序,还是一个封闭的秩序。如果一国追求的是封闭秩序,那就只能建立起一个小市场。而致力于开放秩序的那个国家,将建立起一个大市场。大市场的效率要高于小市场,谁能主导大市场,谁就更有机会赢得竞赛。比如,日本在二战期间试图把整个东亚打造成自己的专属领地,建立一个封闭秩序。而到二战后,它放弃了这个追求,投入到国际开放的秩序中,经济影响力就有了巨大提升。
参与的是封闭秩序还是开放秩序,对一个国家的经济效率来说,有着巨大差别。
(四)政治与经济
在讨论国际政治的时候,容易停留在政治层面本身,但政治和经济其实是紧密相连的。任何一项政策,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都要落实为一个财政方案。没有财政方案支持的政策,根本不可能行得通。而财政方案来自于国家的税收,税收则取决于该国的经济能力。问题是,一个国家经济到底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在“地理大发现”之后,根本不由本国说了算,而是取决于全球市场的波动。
举个略远的例子。明朝晚期,经济曾经非常繁荣,历史教科书上经常讲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很多人都在感叹,如果没有大清入关,中国资本主义萌芽仍然持续发展,后面的历史就截然不同了。可是为什么经济那么繁荣,明朝晚期财政还会陷入困境呢,为什么会军饷不足以致走向末路呢?明朝晚期的经济繁荣并不仅仅是江南地区发展得好,更重要的原因是西班牙在美洲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银矿。那个银矿在短短几十年里,开掘出来的白银数量超过了此前人类历史上开掘出的所有白银。数量巨大的白银流向中国,购买丝绸、瓷器、茶叶等等,需求被迅速激活,于是便有了明朝晚期的资本主义萌芽,经济非常繁荣。可到了1618年,欧洲大陆爆发了三十年战争,一直打到1648年,西班牙人的白银不再流向中国购买商品,而是回到欧洲充作军费。中国的货币供给突然不足,需求也急剧萎缩,经济就陷入了衰败,到了末期拿不出军饷,大清就在1644年入关了。综观整个过程,明朝的财政自由度并不是它自己就能控制的,而是受制于整个大的国际市场的波动。而世界市场怎么波动,又跟其他国家的政治选择有各种各样的关联,大家是互相影响的。
世界市场因此构成了一个传导机制,不同国家彼此之间的政治政策是有可能发生联动关系的。因而在整个过程中,人们是没有办法仅仅就政治论政治、就经济论经济的,所有东西都是连在一块儿的。
(五)大国与小国
在国际政治当中,大国与小国的博弈地位以及博弈逻辑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依靠力量来博弈的是为大国,而小国只能靠规则博弈。
一个问题是,大国为什么有时会不遵守规则?因为没有其他国家或者组织能强迫大国遵守规则。什么叫大国?标准是在一国违规的时候是否有外部力量能强迫该国。如果有力量能强迫该国必须守规则,那么此时该国就不是大国。比如萨达姆当年觉得伊拉克是个大国,入侵科威特,结果马上被打压下去,因此伊拉克并不是大国。俄罗斯认为克里米亚是它的核心利益,于是收复了此地,而西方尽管出台连续制裁,但是没有实质性的动作,说明没有外部力量能强迫俄罗斯,它就是大国。
小国只能靠规则博弈,而规则的执行力则有赖于大国的配合,如果大国不愿意配合,那规则本身就无法正常运作。多数时候,大国愿意配合,那是为了让更多的小国觉得它能主持公道,愿意与它结盟,从而打造一个更大的开放性的市场体系。有了这个更大的开放性市场体系,它再去跟别的大国博弈的时候,力量就会更足。但是大国一旦进入一些非常状态,它完全可以甩开规则不理。
以上这几组要素结合到一起,就会让我们对当今的国际政治、国际秩序有更深的理解。比如,经常有些博流量的自媒体说,美国被什么事情吓倒了,美国要崩溃了,我们可以放到这几组要素里来分析一下。美国是个大国,没人能强迫它,它不会被吓倒。如果认为美国要崩溃了,是因为美国在转向一个封闭性系统吗?如果认为美国不会崩溃,是因为它仍然会坚持一个开放性的系统吗?怎么去判断它是坚持开放性的,还是打造一个封闭性的系统?判断指标是什么?同样,中国也是个大国,也没人能够强迫中国。中美之间的摩擦、竞争甚至对抗,究竟是地缘层面的还是观念层面的?双方各自力量的基础是什么?中国所能够争取的人心是什么?这些就是比较有技术含量的国际政治分析了,所以,我们需要理解这些要素。
在以上这些要素背后,还有一个重要变量——技术。技术的进步,会重新定义一系列的问题。比如,在炼油技术发展起来之前,仅从国际经济角度来说,不考虑宗教问题的话,中东影响不大,沙特阿拉伯是一个小国。但在炼油技术发展起来之后,中东突然变成一个至关重要的国际关节点,沙特也变成了举足轻重的地区大国。同样的道理,在互联网技术发展起来之前,中国大概不会想到能够发展得如此快速,能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技术的发展,重新定义了什么是资源,什么是力量,什么是人心,什么样的叫大国,什么样的叫小国等等一系列问题。
当我们把所有的要素都考虑进去,再加上技术这个维度之后,再来审视中美关系、后疫情时代的全球秩序,就可以获得比网上新闻式分析更有价值的理解。
二、美国创新、中国生产、全球销售
在可预见的未来,至少十几年内,全球秩序将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在经济上,各国极度相互依赖,且这种依赖不会因为贸易、政治对抗而发生实质性的逆转;但在政治上,又相互不信任,高度对抗,这种不信任在某种程度上恰好是与经济上的相互依赖有关联。今天中美之间的经济关系,大体上可以用一个“三段论”来概括:美国创新、中国生产、全球销售。
先说美国创新和中国生产之间的关系。一个例子是,我有朋友在美国硅谷做投资,他们判断一个项目值不值得投资有很多标准,但其中有一条是看这个项目在深圳有没有办公室。如果没有的话,就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产品有机会、有能力大规模地量产。也就是说,对于美国硅谷那些新技术、新产品而言,它要想大规模落地量产,就必须要与中国的大规模制造业相结合。还有朋友表示,他有一些跟踪了很久的项目,一直不想在中国量产,于是到欧洲、日本等许多地方去寻找机会。找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成功,若干年之后,被迫再一次来到中国,迅速落地量产了。为什么美国有这样到处去寻找合作者的需求?为什么中国能够满足这个需求?在2020年末我出版的一本新书《破茧》里,仔细分析了这个过程。①施展:《破茧:隔离、信任与未来》,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12月。美国之所以有这个需求,根源在于20世纪80年代颁布的鼓励创新的《拜杜法案》(Bayh-Dole Act)。这个法案的具体内容不在此展开,只是简单说它的客观效果:它使得美国企业对于创新效率的要求前所未有地提高。
如果一家企业想确保创新效率,就必须得把生产环节、生产流程全都剥离出去。如果自己来经营的话,整条生产线都是自己的成本,一旦创意改变,整条生产线都得调整,转型的成本非常之高。为了确保自己的创新步伐不被生产线局限,只好忍痛把生产线甩掉,让别人给我干,相当于把转型风险全部甩出去,我这边只负责创新。而承接这个规模巨大的外包工作,需要在效率和弹性两方面都非常出色。效率不高,人家凭什么把订单给你?弹性不高,你就没能力迅速转型,上游的创意一变,你就活不下去了。怎样才能有弹性呢?就是不能太专业化,一旦特别专业化,一定会丧失弹性。可是不专业化,又没有效率,那么连订单都拿不着。这两个互相矛盾的要求本来是很难同时满足的,但中国在市场发展过程中逐渐演化出了一种全新的经济形态,适应了这个要求。比如,中国有个城市生产钓鱼竿特别突出,钓鱼竿是伸缩的,分成好多节,那里有很多厂家,每一个厂家只生产其中一节,同时所有这些厂家都有自己的品牌,在淘宝上开店营销。谁拿到订单了,便去找其他厂家买回另外几节,组装到一起交货。其他厂家拿到订单了,也同样是如此。每个厂家都非常专业,效率很高,它们之间的配套关系可以不断地动态重组,形成一个庞大的网络,从而确保了生产的弹性。
中国有太多的领域都是以分工如此之深的方式,形成供应链网络。通过这种供应链网络的方式,中国同时实现了效率和弹性,从而具备了承接大规模外包的能力。而供应链网络一旦发展起来之后,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变量就是供应链网络的规模。网络的规模越大,意味着里面单个的小企业分工越细、越专门化、效率越高。同时,网络规模越大,意味着网络当中可以互为配套关系的企业、互为配套组合的可能性也越多,整个网络弹性越好。一旦网络规模突破了某个临界值之后,它就会带来一个实质性的变化,即,在整个生产流程中,综合成本控制能力的关键已经不再是对于劳动和土地的价格控制了。对于单个企业而言,劳动、土地的价格仍然很重要,但对于整个大的网络系统、对于这个生态而言,劳动、土地价格占比在综合成本当中大幅下降,而供应链网络的运转效率,可称之为广义的交易成本,它的占比大幅上升,从而使得单个企业如果脱离供应链网络,运营成本会急剧上升。
虽然脱离这个网络可以找到更便宜的劳动和土地,但综合成本当中更大的比例是由整个供应链网络运营效率、运转效率决定的,如果脱离这个网络,看上去劳动和土地的价格便宜了,实际上最后成本变得更高了。当然,这里所说的是就供应链网络的整体生态而言,丝毫不排除在具体企业的个案中,还是转移出去会更合适一些;整体生态难以转移,和具体个案可能会转移,两者并不冲突。
所有这些导致了进入21世纪之后,全球大量中低端制造业都在向中国集聚,哪怕我们的劳动和土地价格不断上涨,已经不再有优势了,但就大的生产生态系统而言,中国的优势仍然无可撼动。
三、越南无法成为“世界工厂”
在此回应一个问题。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开始时,很多人都在担忧中国的制造业会大量外迁,尤其是外迁到越南。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会被越南取代。我在2019年曾到越南做过比较深入、细致的调研,调研的结果是:所谓的制造业向越南转移,本质上来说根本不是转移,而是中国供应链的溢出。
2019年10月初,有新闻说三星公司关闭了在中国大陆最后一家手机工厂,迁到越南去了。①“三星在中国最后一家手机制造工厂关闭,在华布局转为高端制造”,澎湃新闻,2019年10月4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597613我看到这条新闻,第一反应就是要问一句:到底是什么迁走了?之所以会有这个问题,原因在于,随着供应链网络的发展,生产过程中的企业组织形态也发生了深刻变化。
在过去,生产一件复杂的产品可能需要100 道工序,其中70 道工序都是在一个工厂里完成的,只不过分布在工厂里的70 个车间。这个工厂迁走了,就等于70 个车间全走了,那确实值得担忧。但是,在供应链网络模式出现之后,这70 个车间全都独立出来了,独立成了70 个企业。那么,在企业迁走的时候,就必须得问,是独立出来的70 个工厂全都迁走了,还是仅仅是当中的某一些迁走了。回到三星迁走手机工厂这条新闻,问题就是:到底是什么迁走了?在越南调研期间,我在三星手机工厂门前看到有许多集装箱卡车,每天下午过来卸下大量的手机配件。而这些手机配件都是前一天下午在广东的珠三角装车,第二天一早运到广西凭祥的中越边境口岸,通关后才到了越南北宁省三星工厂卸货组装,变成手机卖出去。从珠三角运过来的这些配件,货值大概有多少呢?我到凭祥的中越边界口岸调研了当地的物流商。其中一家物流商,是给三星配套运手机屏幕上的玻璃,仅仅是玻璃本身,不包括下面的液晶屏,而且它服务的那家供应商也不过是中等偏上的规模。这家物流商每年运过去的相关货值是几亿美元,而且其经理明确告诉我,在珠三角运到越南的所有货品当中,他们家所占的比例非常之小。也就是说,从珠三角每年运到越南的这些手机配件,大概得有几百亿美元。
这种现象说明,70 个工厂里可能也就最后一两道组装环节的工厂迁到了越南,前面大量环节的工厂仍然在中国。但因为最后组装环节那几个工厂的产品是终端产品,其产品品牌为我们所熟知,所以新闻出来我们会格外关注。而前面那些环节的工厂都是生产中间产品,除非是行业里的人,否则根本就不知道它们的品牌。
终端产品是要出口到美国的,会直接面对美国关税的冲击,所以迁到越南,这是合理的。可是前端的那些中间产品,本来就是卖给三星终端工厂的,过去可能是从武汉卖到惠州,在惠州组装;现在三星手机工厂迁到越南,那就从武汉卖到越南,用不着连工厂也跟着迁到越南。
也就是说,终端产品是有动力迁走的,中间产品没有动力迁走。在这种背景下,我们看到所谓制造业转移,不过是中国供应链的溢出而已,供应链的主体中心仍然在中国,而且半径还扩大了,这就意味着供应链同时满足效率和弹性的能力变得更强了,想往别的地方转就更难了。
有人会质疑,越南现在从中国的供应链网络中采购元器件,完成组装,并不代表它在未来也无法自己独立发展起来。30年前,中国不也是今天的越南这样吗?怎么就能认为若干年后越南不会发展成今天中国、取代中国呢?关于此事,我给出的结论仍然是:它达不到中国的程度。
我给出这个结论的理由在于,要想真的达到中国这样,发展成一个新的世界工厂的话,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越南得有自己完整的工业体系。要发展出完整的工业体系,其中很重要一点是要有自己的重化工业。没有重化工业,就不能说有一个完整的生产体系,很多原材料都生产不了。原材料生产不了,只能从别人那儿买,就会有很强的依赖效应。越南能否发展起自己的重化工业呢?答案又是:很难。
因为重化工业是高资本、低就业,需要的钱多,需要的人少。而越南是个后发国家,资本匮乏、劳动力富裕。重化工业的产业特征跟越南这样的后发国家的比较优势正好相反,导致它很难在自由市场中内生性地出现重化工业。所有能够建立起重化工业的后发国家,都是靠政府的强力刺激与扶持,日本、韩国是如此,中国也主要是靠国企来发展重化工业。
越南可以用这个办法吗?答案依然是:不行。原因跟前面讲的分析国际政治的那几对要素相关。国际政治要素当中的地缘关系很重要,越南没有办法选择它的邻居,它的邻居就是中国。而中国对越南有着规模和力量上的巨大优势,在这种优势面前,越南天然会有焦虑。它需要找到另外一个能支持它的“大腿”,在今天,只有美国能胜任这个位置。所以我们会看到越南在最近这几年跟美国、欧洲签订了一系列非常重要的自由贸易协定。
不过,抱美国大腿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越南必须得是自由市场经济,而只要是自由市场经济,就意味着越南无法靠国家强力支持来发展重化工业。问题是,当年韩国、日本也抱美国大腿,为什么美国就允许它们靠政府强力支持呢?
这又一次和国际政治相关了,原因是时期不同。日韩的发展是在冷战时期,当时政治立场是第一位的,只要政治立场上愿意站过来,经济不够自由市场化,美国可以容忍。否则有可能把伙伴逼到对面阵营去,那对美国来说更不划算。在今天的后冷战时期,一国采取什么样的经济政策,就等于在政治上怎么站位。如果不实行自由市场化的经济,那就跟美国这个阵营融不到一起。一旦被排斥,也就没人有兴趣往越南转移制造业了。越南面临的是一个结构性困境:走国家扶持重化工业路线,才能发展起完整的工业体系,但代价是必须独自面对中国;或者是为了克服独自面对中国的焦虑,跟美国站在一起,相应地,自主发展重化工业这个任务就得搁置了。
越南选择了后者,因为独自面对中国,这份焦虑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化解的。虽然重化工业自己发展不起来,但不代表越南国家的经济不能发展;当然可以发展,而且可以发展得很富裕。只不过,必须要和另一个有重化工业的国家在经济上有深度的融合。而这一个有重化工业的国家就是中国。从越南的情况可以看出,“美国创新、中国生产”这个现实在可预见的未来是很难改变的,这是中国经济的一个基础力量所在。
四、中国的崛起与美国的撕裂
中国现在也在努力创新,但我们的创新更多是从1 到N 的创新,而美国是从0 到1 的创新,这两种创新所需要的环境条件是不一样的。
从1 到N 的创新,需要的是大规模的组织技术、超大规模的市场,以便支撑一些特定的商业模式,这两点中国独步天下。而从0 到1 的创新,需要的是发达的基础研究和优良的科研环境,能从全世界吸纳高端人才,还要有非常低成本的融资环境。低成本的融资环境又跟法系有关,不同法系的融资成本不同,普通法系的融资成本相对更低,而美国就是普通法系。这几个因素加在一起,决定了美国在从0 到1 创新上的优势地位难以撼动。
那么紧跟着的问题是,目前中美之间激烈对抗,似乎正要脱钩。如果脱钩成功的话,是否我说的这个结构就作废了?但基于我的这些观察分析,目前我仍然认为脱钩脱不掉。说得更准确一点,在一些特定的高端技术领域,脱钩不仅能脱得掉,而且正在发生。但是两国经济要在整体上脱钩,根本脱不掉。因为那些脱钩的高端领域产品,大多是中间产品,不是终端产品。比如芯片,中国目前自己做不了,但芯片是中间产品,没法直接卖给消费者,手机等才是终端产品。芯片要想变成手机等产品,必须依靠复杂的组装环节,而这都是由中低端制造业来完成的。高端制造业需要的是工艺能力,中国在这方面仍有不短的路要走;而中低端制造业需要的则是成本控制能力,在这方面,中国是无与伦比的。虽然在工艺能力方面,中国很多时候受制于人,但这种受制于人并不是单方面的,而是相互的:你的东西我确实做不了,但是你的东西做出来,必须先靠中低端制造业组装完毕,才能卖出去,这些环节都在我们国家。中美之间这种比较优势的不同,在十几年之内不会出现实质性逆转,因此,整体性的脱钩是做不到的。
当然,这不是说高技术领域的脱钩就对中国没影响了。它当然会带来很多影响,可能会让中国内部的企业在中低端生产领域的竞争更加激烈,更加内卷,利润率变得更薄;但这与脱钩不是一回事,它需要的是另外一些应对方案。
既然中美在经济上如此深度依赖,为什么在政治上还会不断推动脱钩呢?最重要的一个动因,是中国制造业这些年的高速成长,带来了世界上一系列失衡,包括美国内部的失衡。美国的创新产业、资本都很愿意同中国的制造业相融合,因为这能提高它们的效率,符合它们的利益,所以这些领域的代表,其对华诉求是更多的合作。与之相反,美国传统产业部门的对华诉求更多的是对抗,因为在他们看来,是中国企业抢走了他们的机会。这两个群体在美国的规模都不小,从大选结果可以看出来,大致各占一半人口。这两个群体有着截然不同的政策取向①关于这两大精英群体的不同政策取向,可参阅叶莲娜·切班科娃、彼得·杜特科维奇:“新冠大流行与世界秩序”,《俄罗斯研究》,2020年第5 期,第55-58 页。,使得中美关系变成了一种三边关系,即美国创新部门-中国-美国传统部门。这种三边关系有点像南北战争之前美国的状况:北方工业州渴求贸易保护,好让自己的工业品有竞争力;南方农业种植园州渴望自由贸易,以便能更便宜地从英国买工业品。南北政策诉求刚好相反,于是引爆了一系列问题。
当然,美国今天不可能再次爆发内战,但是经济撕裂会演化成社会撕裂,社会撕裂会造成政治撕裂,于是我们看到最近两次美国大选都出现了严重的撕裂。对于美国总统而言,其政策选项有两种:一个选项是坐在某一个阵营里边,那是特朗普的做法;另一个选项是要做全体美国人的总统,而不是一半美国人的总统,这是拜登的选择。
做全体美国人的总统,就必须既要照顾创新部门对华合作的呼吁,又要照顾传统部门对华抗争的需求,最终呈现的结果就是,美国的对华经济政策,相较于特朗普时期有所柔化。比如TikTok,当年控制它的政策已经取消了。经济上柔化了,那还怎么对抗呢?很简单,在别的领域对抗,比如人权、政治、观念,拜登上台之后,中美两国在这些领域的对抗明显更强了。
由于美国内部出现的撕裂状态,有人得出结论:美国衰落了。在我看来,这个结论太草率。撕裂并不能证明美国衰落,在某种特定意义上,它反倒是美国强大的表征。
逻辑是这样的:美国的创新部门越有效率,它带来的经济-社会撕裂性就会越强、越严重。而如今撕裂这么严重,证明了它的创新部门非常有效率,而美国真正的力量就在于它的创新部门效率上。这种经济层面的撕裂十几年之后会自然消化,因为到时候传统部门失业的人们都已经退休了,领退休金了。特朗普想要通过经济政策,也就是把制造业带回美国,来解决传统部门所面临的问题,但是几年的努力证明了这条路走不通。而退休金属于社会政策的问题,经济政策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通过社会政策来消化。美国在这十几年当中培养起来的新的劳动力,他们可以参与到创新部门,或者参与到创新部门的衍生部门,美国经济内在有机的一体性会恢复。到那时,经济层面的撕裂大概就过去了。当然,美国社会层面因为种族问题等所导致的撕裂仍然会存在,是否会更严重也未可知,但绝不能仅仅因为看到今天美国因为经济原因导致的这种撕裂状况,就轻易判断美国要衰落。
同样地,在全球秩序方面,不仅是美国内部出现了裂痕,很多别的国家内部也都出现了状况。这不是中国的问题,而是全球经济发展过程中一系列马太效应导致的结果。中国诚心实意地想要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当然渴望所有国家都能一同发展,但现在确实不如人意。怎么办?在找到解决办法之前,这个问题会恶化各国之间的关系——因为你太能干了,导致我们没活干,所以我一定要跟你对抗。而各国之间经济分工又如此相互依赖,本来,相互越依赖,越需要政治上信任,但现在偏偏是越依赖,越不信任。这就是今天国际秩序中的悖论。
五、升维突破的可能性
这些困境是否有突破的可能性?突破点在哪里?我们今天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过往的国际秩序肯定持续不下去了。因为过往国际秩序的治理方案中有个未言明的基本预设,就是每个国家都有能力实现以工业化为基础的现代化,但这个预设在今天已经破产了。我们需要做一种观念层面的反思,可能的出路在何方?
今天的世界很可能需要一种新的全球再分配机制。在这个新的全球再分配机制之下,才能让所有人都得到发展,我们自己也才能发展得更长远,更持久。但全球再分配机制绝不能是一国直接给另一国钱,直接给钱是一种最糟糕的再分配机制。它会败坏那些接受钱的人,在本质上是不可持续的。
我的设想是,这样一种再分配机制应该通过一些穿透国界、不以国家为单位的产业来实现。在这些产业的运转中,基于经贸过程找到某种新的分配机制,然后当下的困境才能有解,我们也才有可能找到某种新的全球秩序的生长基础。
任何一个产业都是要解决一个问题或痛点,穿透国界、不以国家为单位的产业,也一定是要回应那些不以国家为单位,只能以全球为单位才能回应的问题或痛点。
我能想到的是三个领域,可能还有更多,能力所限主要想到这三个领域:数据问题、气候问题、病毒问题(公共卫生)。这三个问题都是全球性的,没有办法以单个国家为单位解决。中国防疫做得再好,只要有一个国家防疫不到位,中国就不敢敞开国门;中国碳减排做得再好,如果有别的国家拼命在烧,相当于我们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所以,这些问题是根本无法以单个国家为单位来解决的。
这三个人类要共同面对的普遍问题,对应着三个产业:互联网经济、新能源经济、生物制药产业。我最近这段时间一直跟这三个产业的人反复探讨,结果发现,就这几个产业的生产和创新环节而言,未来在中美两国以外的国家的机会也比较小。那么,我一直在谈的全球再分配机制,必须通过这些产业来找,具体怎么找,目前只是初步设想,很明确的方案还没有,但基于国际政治分析方法,可以找到一些思考的方向。
本人2020年底出的新书《破茧》最后一部分,仔细讨论了数字秩序可能会怎样构成一种新的全球再分配机制。这个机制该怎么设计、怎么生成、怎么自驱动,背后有一系列内容可以被构想出来,从理论层面把它推导出来。关于新能源和公共卫生领域的产业,未来我们也都可以打开一些类似的设想,来构思新的全球再分配秩序以及相应的国际新秩序的可能性。
尤其是随着技术的演化,会重新定义一系列问题。比如新能源产业,今天中国在光伏领域有着全球优势。当光伏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有可能石油就不值钱了,中东就变穷了,国际秩序上可能面临一些挑战:美元现在以石油为锚,如果石油不值钱了,美元就得重新找锚。这个锚又是什么?我们目前直观的假想,有可能就是未来的算力。但是算力要想进行有效运算的话,又依赖于分布式能源,又和公共卫生紧密相关,所有这些都是彼此紧密地串联在一起的,没有办法孤立地来讨论。
人类历史不是匀速直线运动往前发展,而是匀速直线发展一段时间,突然有一个剧烈变化,就像量子跃迁一样,再匀速直线一段时间,再一个剧烈变化。我们在理解世界的时候,是需要一些参照系的。在匀速直线运动时期,那个参照系是稳定的,于是世界是可理解、可把握、可规划、可预期的。但是在量子跃迁期,之前的参照系都作废了,人们就不知道如何理解、把握和预期这个世界。此时需要的是突破过去各种各样的观念、习以为常的框架,突破它们的束缚进行某种升维,才可能有机会找到解决多重交叉问题的方案和路径。这样的量子跃迁期,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大战之后都是一个量子跃迁期。每一次问题的解决都是通过所谓升维的方式实现的,具体怎么升维,如何做到,在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案例,未来我们也需要通过升维的办法找到新秩序的真正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