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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类聚》征引南梁大细言诗蠡测

2021-10-21

北京社会科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东宫萧统沈约

阳 清

一、引言

宋人王楙指出:“晋、梁间,多戏为大、小言诗赋。”[1]今检读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与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得见魏晋仅有傅玄《大言赋》(残句)、《小语赋》,南梁则有大细言诗12首(亦有残句),后者整体见存于欧阳询《艺文类聚》,成为一种较为独特的文献现象,乃至引起四库馆臣的关注。据笔者考察,除宋玉撰有《大言赋》《小言赋》之外,唐前所谓大细言诗赋者仅存上述,且南梁诸家大细言诗作于同一时间,实即隐含着昭明太子在少年时代的首次文学活动,对于理解萧统文学集团之萌兴和发展,可谓意义重大,理应引起我们重视。当代以来,曹道衡、刘跃进、傅刚、胡大雷诸位先生对于萧统文学集团颇有关注,陈庆元、俞绍初两位甚至推测萧统大细言诗之撰写时间。尽管如此,迄今为止未见有论文集中阐述这一话题。兹专论《艺文类聚》征引南梁大细言诗,同时兼议萧统文学集团之萌兴及其潜在成员,以期丰富和深化六朝文学史的具体研究。

二、南梁大细言诗文本及其撰写时间

大言指描绘宏大事物,细言即描绘至微之物。唐前诗赋题为“大言”者,例无一变。题同“细言”者,则有“小言”“小语”之异称。在南梁诸家细言诗出现之前,宋玉赋题名“小言”,傅玄赋题作“小语”,虽表述有异,而实质符同。南梁大细言诗文本,整体见存于《艺文类聚》卷十九人部三言语诗类。该类先后征引萧统、殷钧、王规、王锡、张缵、沈约等6位诗人共12首诗歌,后被明清古诗选本多加收录。为论述方便,兹依据学理和时间逻辑,胪列原诗如下,继而考察其撰写年代、文学内涵以及学术价值。①

1.萧统(501-531)

细言诗:坐卧邻空尘,凭附蟭螟翼。越咫尺而三秋,度毫厘而九息。

2.沈约(441-513)

大言应令诗:隘此大泛庭,方知九陔局。穷天岂弥指,尽地不容足。

细言应令诗:开馆尺捶余,筑榭微尘里。蜗角列州县,毫端建朝市。

3.殷钧(484-532)

大言应令诗:噫气为风,挥汗成雨。聊灼戴山龟,欲持探遂古。

细言应令诗:泛舟毛滴海,为政蜗牛国。逍遥轻尘上,指辰问南北。

4.王规(492-536)

大言应令诗:俯身望日入,下视见星罗。嘘八风而为气,吹四海而扬波。

细言应令诗:针锋于焉止息,发杪可以翱翔。蚊眉深而易阻,蚁目旷而难航。

5.王锡(499-534)

大言应令诗:欲游五岳,迫不得申。杖千里之木,鲙横海之鳞。

细言应令诗:冥冥蔼蔼,离朱不辩其实。步蜗角而三伏,经针孔而千日。

6.张缵(499-549)

大言应令诗:河流既渴,日月俱腾。罝罗微物,动落云鹏。

细言应令诗:遨游蚁目辩轻尘,蚊睫成宇虱如轮。

考察南梁大细言诗之撰写时间,诸种沈约年谱往往未能涉及。唯有陈庆元先生指出:“昭明生于齐中兴元年(501),早岁有文才,然作此二诗亦不当早于六、七岁之时,沈约应令之作,也不当早于天监五、六年。”[4]其《沈约事迹诗文系年》又认为,沈约大细言应令诗暂系于梁天监六年(507),“此二诗应昭明太子作,应在领太子少傅时”。[5]这种说法流于推测,明显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而考察诸种昭明太子年谱,其中亦罕有叙及南梁大细言诗者。唯俞绍初《萧统年谱》认为,诸诗暂系于梁天监十一年(512)。[3]其依据是:“据史,殷钧尚梁武帝长女永兴公主,王规妹灵宝于天监十一年拜晋安王萧纲妃,王锡母为梁武帝妹义兴长公主,张缵为昭明中表,复于天监八年尚梁武帝第四女富阳公主,此四人皆皇室戚属。而沈约为太子少傅,亦自常得出入东宫。然则,所谓应令,乃应昭明之命而作者,其事必在天监十二年沈约亡殁之前。”[6]俞先生虽言之有理,然证据似未足。考察正史,可知上述四家作诗者除了有皇室戚属之便,还多担任太子属官,藉此或可进一步丰富俞先生之说。

以诸诗撰于同一时间为线索,考察诸家生年之重合,必然缩小范围至两个界限,亦即萧统之生(501)与沈约之死(513),藉此形成南梁大细言诗产生的大致时间段。萧统虽生而聪睿,亦必难幼儿撰诗。据姚思廉《梁书》卷八,昭明于“天监元年(502)十一月,立为皇太子。时太子年幼,依旧居于内,拜东宫官属,文武皆入直永福省”“五年(506)六月庚戌,始出居东宫”“自出宫,恒思恋不乐”,[7]则其撰诗应在507年之后或者更晚。②再看其他撰诗者。仍据《梁书》卷十三,沈约于“天监二年(503),遭母忧”,服阙(506年)后“领太子詹事”,寻即“领太子少傅”(507年),九年(510)转“少傅如故”。[8]《梁书》卷二,“(天监六年,冬十月壬寅)闰月乙丑”,“尚书左仆射沈约为尚书令,行太子少傅”。[9]自天监五年(506)以来,受梁武帝萧衍精心安排,沈氏以开国重臣身份掌管东宫事务,同时负责教习太子。据《梁书》卷二十七,殷钧于天监初(502年后)“起家秘书郎,太子舍人”,后迁“太子家令,掌东宫书记”,顷之,“东宫置学士,复以钧为之”(508),“复为中庶子”。[10]《梁书》卷四十一,王规“起家秘书郎,累迁太子舍人,安右南康王主簿,太子洗马”,天监十二年(513)献《新殿赋》,后“历太子中舍人”,[11]掌管太子府文书。据此得知,沈约、殷钧、王规等于天监六年(507)后均为东宫太子属官,故能与萧统日相狎习,非常方便参与到应令活动之中。

再看王锡与张缵,二人年龄均与萧统不相上下。据《梁书》卷二十一,王锡年“十四(512),举清茂,除秘书郎,与范阳张伯绪(张缵)齐名,俱为太子舍人。丁父忧,居丧尽礼。服阕(515),除太子洗马。时昭明尚幼,未与臣僚相接。高祖敕:‘太子洗马王锡、秘书郎张缵,亲表英华,朝中髦俊,可以师友事之。’”[12]李延寿《南史》卷二十三亦云,王锡年“十四举清茂,除秘书郎,再迁太子洗马。时昭明太子尚幼,武帝敕锡与秘书郎张缵使入宫,不限日数。与太子游狎,情兼师友”。[13]上述两段记载至为关键。据此分析:其一,王锡于512年任秘书郎,同年升任太子舍人,515年任太子洗马。这符合南朝东宫属官体制。③其二,至天监十四年(515),昭明太子已经成人。《梁书》卷八即载其“十四年正月朔旦,高祖临轩,冠太子于太极殿”。[7]然王锡传犹谓“昭明尚幼,未与臣僚相接”,由此暗证南梁大细言诗必为太子属官或戚属所撰。其三,前说王锡与张缵齐名,时在512年“俱为太子舍人”,且张氏在天监十四年(515)已是秘书郎。《梁书》卷三十四则言缵“起家秘书郎,时年十七(515)”,又云因其“固求不徙,欲遍观阁内图籍”,“如此数载,方迁太子舍人,转洗马、中舍人,并掌管记”。[14]也就是说,张缵并未与王锡同时(512)任命为太子舍人,而是在多年之后担任此职。尽管如此,《梁书》卷三十四谓张缵“年十一(509),尚高祖第四女富阳公主,拜驸马都尉”,[14]且年纪与太子相仿,关键是萧衍敕令其与王锡“入宫,不限日数。与太子游狎”,故虽未担任太子属官,仍有特权流连于东宫并参与活动。

综合上述分析,时至天监十一年(512),沈约、殷钧、王规等人早已担任太子属官且职务不等。王锡亦于天监十一年担任太子舍人。张缵亦于是年接受武帝敕令,虽为驸马都尉而可与昭明太子游狎。那么,《艺文类聚》所见南梁大细言诗,理应作于512年。此后王锡归家丁忧,沈约则于次年(513)忧惧而终。俞先生所谓“暂系于是年”,应为历史事实。

三、南梁大细言诗渊源承变与特殊性

考察南梁大细言诗之文学渊源,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代。《礼记·中庸》即言:“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15]所论虽与文学想象和夸张无关,然而毕竟涉及经学语源。章樵认为:“此(宋玉)《大言》《小言》所由起也。”[16]与此相关,《管子》《吕氏春秋》《关尹子》等著作均论及道之本性,所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17]屈原《远游》亦言:“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18]不论是道家还是儒家,诸论均从形而上的层面和哲学高度,为文学创作层面的空间联想和语言夸饰提供了前赋文化。

对宋玉大小言赋和南梁大细言诗产生重要影响的,应该是战国时代的诸子寓言。据《晏子春秋·外篇》:“景公问晏子曰:‘天下有极大乎?’晏子对曰:‘有。(鹏)足游浮云,背凌苍天,尾偃天间,跃啄北海,颈尾咳于天地乎!然而漻漻不知六翮之所在。’公曰:‘天下有极细乎?’晏子对曰:‘有。东海有虫,巢于蟁睫,再乳再飞,而蟁不为惊。臣婴不知其名,而东海渔者命曰焦冥。’”此即大鹏、焦冥典故之所出。吴则虞引苏时学云:“此大言小言之类,宋玉、唐勒所本也。”[19]陈厚耀亦指出,此乃“宋玉大小言之祖也,然殊无意义”。[20]众所周知,《庄子》语大有“鲲鹏”之喻,语小亦有蜗角“触蛮之战”。在隶事方面,《列子》多与《庄子》寓言重出。《列子·汤问篇》记载,帝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五座神山,龙伯之国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遂有“巨鳌戴山”之典。同篇又言江浦之间有“焦螟”,“离朱、子羽方昼拭眥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21]可与《晏子》互参。以上寓言,均为宋玉大小言赋、南梁大细言诗以及其它诗赋写作,提供了文学素材。据屈原《天问》:“鳌戴山抃,何以安之?”[22]梁武帝《孝思赋》:“察蟭螟于蚊睫,观鹍鹏于北溟。”[23]可见后世文人在用典方面,经常化用早期诸子寓言,具体情况不一而足。

宋玉大小言赋则假托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等人言说世上大小事物,其中“离朱为之叹闷,神明不能察其情”[24]一句与《列子·汤问》类似,可见其被后人吸收。然而,全文并未化用诸子散文中所谓鲲鹏、巨鳌、焦冥、蜗角等寓言故事,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吸收其想象思维,同时充分展示出了文学创新。以《大言赋》为例,宋玉作品大多由“物”及“人”:所谓“操是太阿戮一世,流血冲天”;“壮士愤兮绝天维,北斗戾兮太山夷”;“大笑至兮摧覆思。锯牙云,晞甚大,吐舌万里,唾一世”;“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介,倚天之外”;“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跋越九州,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据地天,迫不得仰”;[25]等等,伪托楚王、唐勒、景差以及自己,充分想象并且描绘巨人武士之喜怒,不仅语言夸诞,令人大开眼界,而且借助隐喻,“蕴藏着深刻的思想内容”。[26]以《小言赋》为例,宋玉作品则继承和发扬早期寓言故事:所谓“体轻蚊翼,形微蚤鳞”,“凭蚋眦以顾盼,附蠛蠓而遨游”,“馆於蝇须”,“烹虱胫,切虮肝”,[24]实由前述诸子之“焦冥”,延类而及“蚊”“蚤”“蚋”“蠛蠓”“蝇”“虱”“虮”等更多微小生物;所谓“载氛埃兮乘剽尘”,“经由针孔,出入罗巾”,“析飞糠以为舆,剖粃糟以为舟”,“宴於毫端”,“纤于毳末之微蔑,陋于茸毛之方生”,[24]则又增设“氛埃”“剽尘”“针孔”“飞糠”“粃糟”“毫端”“毳末”“茸毛”等常见微物和事象,集中体现出了撰者对日常生活敏锐的观察力;所谓“聿遑浮踊,凌云纵身”,“泛然投乎杯水中,淡若巨海之洪流”,“会九族而同哜,犹委余而不殚”,[24]其相关描写更是灵活生机,颇具动感和想象力;所谓“宁隐微以无准?原存亡而不忧”,“无内之中,微物潜生。比之无象,言之无名。蒙蒙灭景,昧昧遗形。超于大虚之域,出于未兆之庭”,[24]所言“抽象而又神秘,极富哲理,具有典型的东方神秘主义哲学风貌”。[26]从总体看,宋玉大小言赋进一步拓展了诸子寓言而至文学之想象、事象乃至隐喻,其中的联想和夸饰之词,大多在文体方面更新为韵文形态,由此迥异于早期诸子散文,并为后来的相关诗歌写作提供了文学经验。

从宋玉大小言赋至南梁大细言诗,其间还有《永乐大典》卷一二○四三据《古今事通》引《启颜录》记载汉武帝命公孙弘、东方朔为大言之事。晋代傅玄亦撰有大小言赋,其中《大言》仅存残句,《小言》同见于《艺文类聚》卷十九。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大小言书写,从立意谋篇到遣词造句都因袭宋玉作品,“可谓床上叠床”[27]。与此不同的是,以诸子散文和宋玉大小言赋为渊源,南梁大细言诗不仅扬弃了前赋写作传统,而且呈现出新的时代内涵。

南梁大细言诗在隶事用典方面远接诸子寓言,体现出对早期文化的关注和重视。王锡细言应令诗“冥冥蔼蔼,离朱不辩其实”,事实上远承《列子·汤问》之语。萧统、王锡大言诗中分别出现“修鲲”“横海之鳞”,王锡、殷钧等人细言应令诗中出现“蜗角”“蜗牛国”;萧统大言诗中出现“辙鲋”,其细言诗中出现“蟭螟”;张缵大言应令诗中出现“云鹏”,其细言应令诗中出现“蚊睫”;殷钧大言应令诗中出现“戴山龟”;等等,同样是明证。非但如此,南梁大细言诗还在事象方面直接吸收宋玉辞赋之写作经验。沈约、王规、王锡、张缵等人细言应令诗中出现“微尘”“毫端”“针锋”“发杪”“蚊眉”“轻尘”“针孔”“虱”等,即是如此。王规大言应令诗所谓“嘘八风而为气,吹四海而扬波”,殷钧大言应令诗所谓“噫气为风,挥汗成雨”,实与宋玉《大言赋》“大笑至兮摧覆思”、“唾一世”有异曲同工之妙。沈约大言应令诗“尽地不容足”,萧统大言诗“经二仪而跼蹐”,王锡大言应令诗“迫不得申”,亦与宋玉《大言赋》“据地天,迫不得仰”近似。南梁不少大言诗中联想日月、星罗、天地、海陆、山河等宏大物象,亦当如此。以前代书写经验为基础,加之丰富的想象和大胆的夸饰,南梁大细言诗一方面在文体上把散文和辞赋变为诗歌,另一方面呈现出新的事象和隐喻。譬如,王规、张缵细言应令诗中始有“蚁目”之象。又如,沈约大言应令诗,所谓“隘此大汎庭,方知九陔局。穷天岂弥指,尽地不容足”,虽言大而实喻人生隘局与穷途;其细言应令诗,所谓“开馆尺捶余,筑榭微尘里。蜗角列州县,毫端建朝市”,心中所想与其他诗人不同,迥然为馆榭、州县以及朝市等,体现出较为独特的现实情怀和生活况味。清人蒋超伯认为,诸家大细言诗,“惟约诗为工,约诗又以细言为最”[27],不无道理。

有学者指出,萧统大细言诗,“是对老庄思想的认识与理解”。[28]而事实上,萧统、殷钧之大细言诗呈现出了某种佛教文化意蕴。昭明太子细言诗中有“邻空尘”一词,令人费解。据扶南三藏僧伽婆罗译《解脱道论》:“问云:何以散观四大?答:观于地界,从于最细邻空微尘生,此地为水所和故不散,为火所熟成不臭,为风所持成转,如是观。”[29]隋代释慧远《大乘义章》亦言:“诸佛菩萨所见微细乃至邻空微尘色等一切悉见,二乘不能。”[30]考道宣《续高僧传》:“(僧伽婆罗)以天监五年(506)被敕征召,于扬都寿光殿、华林园、正观寺、占云馆、扶南馆等五处传译,讫十七年,都合一十一部四十八卷,即《大育王经》《解脱道论》等是也。初翻经日,于寿光殿,武帝躬临法座,笔受其文,然后乃付译人尽其经本。敕沙门宝唱、惠超、僧智、法云及袁昙允等相对疏出,华质有序,不坠译宗。天子礼接甚厚,引为家僧,所司资给,道俗改观。”[31]则萧统细言诗“坐卧邻空尘”,或源自汉译佛经,很可能缘于他对僧伽婆罗及其所译的接触。无独有偶,殷钧细言应令诗中有“毛滴海”之象,其实亦源自汉译佛经。据昙无谶译《金光明经》:“大地诸山,尚可知量。毛滴海水,亦可知数。诸佛功德,无能知者。”[32]又据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欲以一毛滴海水,一切大海悉令竭。而悉分别知其数,菩萨以此初发心。”[33]可见殷氏撰诗或化用佛经数象,并由数象转化为空间联想。综上,南梁某些大细言诗已经吸收佛教文化并呈现出时代新象。

四、南梁大细言诗与萧统文学集团萌兴

从宋玉大小言赋到南梁大细言诗,往往被后人看作宫廷文人的游戏之作。明人胡应麟指出:“《古文苑》所载六篇,惟《大》《小言》辞气滑稽,或当是一时戏笔。”[34]谢榛亦认为,宋玉《大言》《小言》“二赋出于《列子》,皆有托寓”,梁昭明太子《大言》《细言》之诗,“此祖宋玉而无谓,盖以文为戏尔”。[35]四库馆臣亦强调:“至梁昭明太子、沈约、王锡、王规、王缵、殷钧之《大言》《细言》,不过偶然游戏,实宋玉《大言赋》之流,既非古调,亦未被新声,强名之曰‘乐府’。”[36]尽管如此,所谓文学戏笔、以文为戏抑或是偶然游戏,不一定没有学术价值。从文学特色和影响看,明人田艺蘅《错言赋》认为宋玉大小言赋“大出无垠,小入无间,从横是非,淆乱真赝,极巨极微,如幻如戏”,[37]不仅超越了先秦诸子寓言中的大小言记载,而且“引领古代文学创作对形式技巧特别是优美文辞的追求”,其文章技法“往往引发后世创作模仿的潮流”,[38]值得我们省思与再认。作为杂体诗乐府的特殊形态,南梁大细言诗在很大程度上对宋玉大小言赋之撰写经验进行扬弃,并且呈现出了某种特殊性和时代性。更为关键的是,大细言诸诗对于研究少年萧统文学成长尤其是萧统文学集团之萌兴不乏意义。

有学者认为,包括大细言诗在内,萧统的咏物诗从“指物赋形的特点看,这些作品无可挑剔。然而,它们的价值大体也仅止于此”。[39]这种说法,似乎还可进一步分析。对于昭明太子来说,通过主持这场文学活动并参与诗歌训练,无疑在一定程度上积累了文学经验。结合相关学术背景,还可见诸家大细言诗写作从一个侧面展示了萧统文学集团萌兴和发展的可能性。萧统文学集团自然以昭明太子为中心。《梁书》卷八记载萧统在天监十四年之后:“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命作剧韵赋之,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又言:“太子亦崇信三宝,遍览众经。乃于宫内别立慧义殿,专为法集之所。招引名僧,谈论不绝。太子自立二谛、法身义,并有新意。”[40]得见昭明在少年时代已天赋异禀:其一是才思敏捷,文学经验已经非常丰富;其二是慧根深厚,佛学修为已高于常人。这种能力不可能一蹴而就,应该是基于日常文学训练和置身佛教氛围的耳濡目染。俞先生《萧统年谱》指出,大细言诗“为昭明幼年仅存之习作,尔后如《梁书》本传所言‘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命作剧韵赋之,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遂精此道矣”,[3]可谓一语中的。今检读萧统大细言诗,两首不仅在隶事、用韵、对仗等方面颇有讲究,而且通过接触佛教僧人和参与佛经研习,吸收佛教语汇于诗歌创作之中。据此,全盘否定萧统在天监十一年主持发起的这场诗歌应令活动,多少有些武断。事实上,这次活动直接促成了萧统文学和佛学的日益积累,乃至影响了其成年之后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编纂。从文学史看,萧统虽不以诗文见长,然而毕竟通过主持和编纂,在南梁文坛上享有重要地位,这都离不开他早期的文学游戏和思想陶冶。

针对萧统在成年之后的文学作为,曹道衡先生认为:“这当然不完全由于萧统具有文学的天才,而主要来源于熏陶。因为萧统自立为太子时起,梁武帝安排在他身边的就有许多当时卓有成就的文学家,如沈约、谢览、王泰、张充、陆倕、到洽、明山宾、殷钧、陆襄、张率、刘孝绰、王筠、张缅、萧子范、萧子显、萧子云、到溉、许懋、到沆等,都是当时有名的儒者和文士。在这些人物的熏陶下,萧统的文学才能自然得以很快地成长。”[41]这种论断非常切合实际。事实上,昭明自天监六年出居东宫,直至天监十二年沈约去世,萧统文学集团处于萌兴阶段。在这一时期,“萧统还很年幼,以他为核心的文学集团还没有形成”,“文学活动仍然以由齐入梁的作家为主,诗风也与建武以来的古体一脉相承”,然而“沈约的逝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就是以萧统为中心的文学集团的开始”。[42]以昭明太子为中心,要分析萧统文学集团的萌兴,有必要掌握天监十二年之前的东宫属官情况。据考察,梁武帝对其长子宠命优渥。自萧统被立为皇太子以来,“东宫官属几经选择,如天监六年诏革选家令,天监七年诏革选中庶子(见《文献通考》卷六十),名德之人多入东宫”。[43]除前文所述沈约、殷钧、王规、王锡等人之外,在南梁大细言诗创作前后,东宫属官还牵涉到其他多位知名人士。

前述曹先生在《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一书中,已列举沈约、谢览、王泰等17位,其中有些或未在萧统幼年时担任东宫属官。又据《梁书》卷三十三,王筠“累迁太子洗马,中舍人,并掌东宫管记。昭明太子爱文学士,常与筠及刘孝绰、陆倕、到洽、殷芸等游宴玄圃,太子独执筠袖抚孝绰肩而言曰:‘所谓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其见重如此”;[44]《梁书》卷二十五,徐勉“领太子中庶子,侍东宫。昭明太子尚幼,敕知宫事。太子礼之甚重,每事询谋。尝于殿内讲《孝经》,临川靖惠王、尚书令沈约备二傅,勉与国子祭酒张充为执经,王莹、张稷、柳憕、王暕为侍讲。时选极亲贤,妙尽时誉”。[45]据《南史》卷二十三,王锡“十二为国子生,十四举清茂,除秘书郎,再迁太子洗马。时昭明太子尚幼,武帝敕锡与秘书郎张缵使入宫,不限日数。与太子游狎,情兼师友。又敕陆倕、张率、谢举、王规、王筠、刘孝绰、到洽、张缅为学士,十人尽一时之选”。[13]上述人物虽与太子均有交往,但也包括未在萧统幼年时担任东宫属官者。

另据曹先生《萧统评传》,昭明喜欢引纳才学之士,曾在其左右担任属官的还有沈约、刘苞、周舍、徐勉、明山宾、殷钧、庾於陵、陆襄、到溉、到沆、刘勰、殷芸等,“这些人物的学术和文艺才能也对幼年的萧统有着重大的影响”。[46]又据曹先生《南北朝文学编年史》,得见沈约去世之前,昭明太子东宫属官情况:天监元年,范云“以本官领太子中庶子”,到沆“后为太子洗马”,到洽“为太子舍人”;四年,到沆“迁太子中舍人”;七年,徐勉“领太子右卫率”,陆倕“为太子中舍人,与到洽对掌东宫管记”,王筠“迁太子洗马、中舍人,并掌东宫管记”;八年,徐勉“领太子中庶子,侍东宫”,“敕知宫事”;九年,沈约“由尚书令、太子少傅转为左光禄大夫”;十年,刘勰“兼东宫通事舍人”;十二年,崔光“为太子少傅”。[47]据俞先生《萧统年谱》,得见沈约去世之前,东宫属官情况:元年,“以殷钧、到洽、刘孝绰为太子舍人”,于时东宫官属还有“太子詹事柳惔,太子中庶子范云,太子庶子萧琛,太子洗马、管东宫书记到沆等”;五年,“以右光禄大夫沈约领太子詹事”,“范岫以光禄大夫侍皇太子”,“谢举为太子家令,掌东宫管记”;六年,“以王茂为太子詹事”,“以临川王宏为太子太傅、沈约为太子少傅”,“以吏部尚书徐勉领太子中庶子,侍东宫,命知东宫事”,“以王筠为太子舍人”;七年,“置东宫侍读学士,殷钧、到洽充其选,与庾黔娄、明山宾递日为昭明讲《五经》”,“太子中舍人陆倕奉诏作《石阙铭》”,“以张缅为太子舍人”;八年,“以柳庆远为太子詹事”;十年,“以韦睿为太子詹事”;“太子洗马、掌书记刘苞卒”;十一年,以陆襄“为太子洗马,后迁中舍人,并掌管记”,“以王锡为太子舍人”。[48]综上,可见在南梁大细言诗写作之前,昭明太子东宫属官至少有有沈约、殷钧、王规、王锡、范云、到沆、到洽、徐勉、陆倕、王筠、刘勰、崔光、刘孝绰、柳惔、萧琛、范岫、谢举、王茂、王宏、张缅、柳庆远、韦睿、刘苞、陆襄等20余人。此外,未担任东宫属官而围绕其左右者,还有张缵、周舍、明山宾、庾於陵、到溉、殷芸、庾黔娄等数位知名人士。

上述东宫属官和其他知名人士,大体上构成了萧统文学集团滥觞时期的潜在成员。昭明太子与其中不少知名人士进行文学和学术交往,由此促使该文学集团应运而生。这里,除了沈约寻即去世,南梁大细言诗撰者因为见证和参与这场诗歌应令活动,最终对南梁文学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推动作用。幼年萧统不仅参与诗歌游戏,而且学习和讽诵儒家经典,主持各种学术活动,乃至招引名僧谈论佛理,可谓非常难得。作为昭明在幼年时代主持的首次文学活动,南梁大细言诗创作实践无疑为萧统的学术成长积累了经验。作为尝试之作,诸家大细言诗虽未收入《文选》,然而因为《艺文类聚》的全面征引,逐渐被后世读者认知和关注。这些诗歌又从一个侧面展示了萧统文学集团萌兴时期的相关情况,并为更好地理解南梁文学创造了条件。

注释:

① 为方便下文分析,兹标明诸家生卒。萧统等人生卒,参考曹道衡,沈玉成.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卷)[M].中华书局,1996;萧统等人所作大细言诗,参考(唐)欧阳询.艺文类聚[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② 据俞绍初先生考证,昭明太子应于天监六年出居东宫。其理由是:“天监五年八月始筑太子宫,而此云:‘五年六月出居东宫’,宫未建而出居,殊悖事理,疑‘五年’当作‘六年’。考《通典》卷一四七‘东宫宴会奏金石轩悬及女乐等议’条下云:‘梁武帝天监六年,东宫新成,皇太子出宫。’事正在六年,可证诸史所载皆误。”参见俞绍初.昭明太子萧统年谱[J].郑州大学学报(哲社版),2000(2):67-68.

③ 据《梁书·张缵传》:“秘书郎有四员,宋、齐以来,为甲族起家之选,待次入补,其居职,例数十百日便迁任。”参见(唐)姚思廉.梁书[M].中华书局,1973:493.则王锡同年升任太子舍人,势在必然。抑又与太子舍人相比,南朝太子洗马的地位更高。通常是先出任舍人,再转官为洗马。由舍人转任洗马,正是高门子弟清途的常例。详见刘雅君.两晋南朝太子洗马之“清选”与东宫秘书机构之发育[J].上海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4):106-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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