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心事的为谁
2021-10-20漆永祥
一部书是有生命的
一部书是有生命的,是九死一生才传承到今天的!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一样心事的为谁——古籍撰著、刊刻、收藏与流布的故事”。“的”是“确实”“确定”的意思。话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说我们一辈子活着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干完又怎么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围绕书籍的故事,来看看爱书的古人有什么“心事”?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当一部书撰成之后,其抄写、刊刻、流布、注释、评论、册汰、散佚甚至篡改、重编、假托、辨伪、辑佚等复杂的流布过程,就构成了书籍的传播史,也就是其生命史。无论从最初的龟甲刻字、钟鼎铭文,还是后来的简牍帛书、石刻碑志、断崖残柱以及中古以来的纸质文献,其传与不传、存与不存,断断续续,不绝如缕,有时好像命运在捉弄,“若天壤间有气数存焉”。因此,在书籍极易购置甚至电子化的今天,我们要对先贤和书籍保持几分敬意。面对一本书,虽不能视如手足亲若情侣,但如果你视其为鲜活而有生命有尊严的个体,则书籍也就有了几分的温情,不會变得那么枯燥冰冷而令人生厌。
仓颉造字,乃人世间惊天动地的划时代革命,以至“天雨粟,鬼夜哭”。而我国历来就有“敬惜字纸”的传统,甚至谓“污践字纸,即系污蔑孔圣,罪恶极重。倘敢不惜字纸,几乎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走在路上看到地上有一张纸,只要有字,她就会捡起来,不让其被车碾马踏,因为纸上有字,就有了神灵。在明清时期,朝鲜半岛派来的使臣到了北京,元日早朝,铺字纸于地而坐其上,以待进宫,就有中国大臣指指点点,谓其无礼不当。所以,面对一部书,要珍视而爱重。书是用来阅读和敬奉的,而不是用来丢弃和糟践的。
中国古籍知多少?
首先,什么是古籍?窃以为广义的古籍包括甲骨文拓本、青铜器铭文、1998 年,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纂的《全宋诗》72册终于出齐,我走在路上,总是有人问:“喂!哥们!你们《全宋诗》共收了多少首诗?”我说:“不知道。”人家说:“那你是吃什么饭的?”被问得多了,我只好说:“好吧!那我数吧。”所以当年夏天,我花了两个月时间一首一首地数,因为电脑无法统计,最后数出来是共收作者9079人,凡得诗247183 首、残诗5983句(联)、存目323首(句)。《全宋诗》现在大家都在用的这个统计数据,就是我手工数出来的。我们知道《全唐诗》共有900卷、2200余名作者、48900余首诗歌。《全宋诗》所收诗简牍帛书、敦煌吐鲁番文书、唐宋以来雕版印刷品等,甚至包括画像砖、铜镜、墓碑、功德碑等,凡刻有文字者,皆可谓古籍。狭义的古籍专指唐代自有雕版印刷以来至1911 年以前形成的印本和写本。因此,如果有一位当代人,用古文体创作,用繁体字印刷,竖行排版,刻印成书,并用线装书装订,那也不是古籍,判断是否古籍的最主要标志,就是成书于1911年清朝灭亡以前。
那么,我们国家有多少古籍?就是“中国古籍知多少”,很遗憾我们没有准确的数据。历史学家、美籍华人学者黄仁宇先生,是研究经济史的,他特别强调数据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认为一个国家是不是现代化,就看能不能有相对准确的数字化管理。从这个标准要求的话,我们国家还远远没达标,因为我们大多数行业的数据是不准确的,甚至是没有数据的。
1998年,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纂的《全宋诗》72册终于出齐,我走在路上,总是有人问:“喂!哥们!你们《全宋诗》共收了多少首诗?”我说:“不知道。”人家说:“那你是吃什么饭的?”被问得多了,我只好说:“好吧!那我数吧。”所以当年夏天,我花了两个月时间一首一首地数,因为电脑无法统计,最后数出来是共收作者9079人,凡得诗247183首、残诗5983句(联)、存目323首(句)。《全宋诗》现在大家都在用的这个统计数据,就是我手工数出来的。我们知道《全唐诗》共有900 卷、2200余名作者、48900余首诗歌。《全宋诗》所收诗人是《全唐诗》的4 倍,诗作是《全唐诗》的5 倍,字数更是《全唐诗》的10倍,有宋一代诗歌总集终于编成,并将永久流布,万古不朽!
更为尴尬的是,还经常有人问我:“漆老师!您天天跟古籍打交道,那我们中国究竟有多少古书?”我还是惭愧忸怩地说:“不知道。”人家也还是说:“你干什么吃的?”可是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也真的数不出来啊!
我曾经向中国国家图书馆张志清副馆长请教,志清兄告诉我目前全国三千家图书馆参加普查,上报古籍和民国线装书凡513 万部超过5000 万册。其中写印于1912 年前的古籍数量估计超过3000 万册件,其他为民国线装书。尚存世古籍有20 万个品种超过50万个版本。这仅仅是汉文古籍,少数民族文字古籍、拓本和地图不包括在内。这是我国目前统计最为准确也最权威的数据,但这都是公立国家级、省市级图书馆,有些县、乡级图书馆与私人所藏,并不计算在内,所以还是没有绝对准确的数据。
又据山东大学杜泽逊教授告知,杜兄主编的《清人著述总目》统计,清人著述总计有22.7 万种,其中存世16万种以上,剩余6 万余种则是见于方志等文献记载,存佚不详。这也就是说,目前存世的20万种古籍,有16万种以上是清人著作。剩下不到4万种中,估计明代古籍又在3万种以上,那从先秦到元末,传下来的古籍也就不到1万种的样子。
一部书传之后世的概率有多大
自先秦至明代仅有不到4万种古籍传世,按2000年计算,平均每年只有20种古籍存活下来。如果剔除明代古籍,愈往前传世愈稀,从先秦至汉代,概率就会更低,传世的古籍更是少得可怜。这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据媒体报道,2019年中国出版了各类图书450.7亿册。其中期刊10171种、报纸1851种、录音制品6571种、录像制品4141种。全国585家出版社,共出版纸质图书505979种。也就是说,在当今一年出版的书籍就是古代2000年总量的2.5倍!
我们按585家出版社,每年出版书籍有1种能够500 年后还存在,那就是每年有585种,已经非常多了。那么,500年以后的2521年,就有292500种书籍传世。如果目前存世的20万种古籍有10万种能传到2521年,则当年存世书籍就有392500种,我们按40万种算,那时的北大中文系同学,该有多么纠结,他们有40万种书要读呐!
所以,我们得抱着“抢救”的态度与精神,争分夺秒地整理出版现存的古籍,不要以为存藏在现在的国立图书馆,锁在钢筋水泥建筑里就绝对安全了,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儿。哪天遇到一把火、一场水就全没了。尤其对于那些全世界只有一种的孤本,赶紧把它们印出来,是最好的传播方式。陆游的《梅花绝句》称“何方化作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让古籍化身千亿,藏在民间,读在百姓,才是最正确也最保险的保护之法。
古籍图书馆管理者经常说:这部宋版书,翻一下,就损耗率很大,书的寿命就会减少多少年。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讲,这部书不翻,它也照样会损耗多少年。古人到每年的六月初六,要专门把书拿出来,翻一下,晒一下,以免虫蛀潮霉,是对书很好的保护。
我经常在图书馆看书,有的古籍长期无人阅读,书叶已经粘死分不开了。二十一世纪初我们到印度去做学术交流,20世纪50年代印度尼赫鲁时期,也是中印关系的亲密期,周恩来总理送了一批中国古籍给印度,收藏在一所印度大学里,我们看到这批书被堆放在墙角,蜘蛛网拖得老长,书的函套都打不开了,好不容易打开,书的页码都黏连在一起了,所以书如果不看,当文物放着,这书也等于死了。再说作者写书是给人看的,不是文物,不是锁起来隔着玻璃看一眼就行了。我们把话说得绝对点,就算一部书被翻坏了,但有人通过此书,研究解决了一些问题。那么,是究竟不给人看当文物供着好呢,还是宁肯让书坏了,但有读者读并且解决了不少问题好呢?如果把该书的作者从地下起出来问,他一定希望是后者,哪个作者不愿意自己的书被人读啊!
我们写的书能有几种传下去?《左传》讲所谓“三立”,即“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但到了后来,“立德”被几个人豪横霸占了,尧、舜、禹、文王、周公、孔子、孟子以后,谁敢说自己是立德者?韩愈想说也是暗着说,不敢明摆着说,甚至朱熹都不敢说他是立德之人,王阳明也不敢说“我立了德”,所以“立德”成了架空的牌位,供在高高的供桌上了。“立功”,打仗立战功,或者经世济民,这需要机会。和平时期的将军没意思,如果一仗都没打过,你这个将军没人认可,所以军队都是鹰派,都希望打仗,可以立功。但这个机会有没有,那是时代所决定的,不是个人所能决定的,带有很大的偶然性。
剩下只有“立言”,“立言”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的,所以就成了万古流芳的最大机会。但如果按我们上面所估算,一年只有近600种书传下去,你写了一本书,能传下去吗?有多大概率呢?我们写什么样的书才能传世,才能万古流芳呢?
所以,我经常开玩笑说,七爷我一生中出版的书籍、写的好多论文,究竟有几种能传世?能传5年? 10年? 50年?谁敢说自己的著作500年后还在世上流传,还有人读?我曾预写了一条500年后的七爷小传:
漆永祥,生卒行实无考。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曾参与《全宋诗》之编纂。校勘颇精审,然亦多漏略。又撰有《乾嘉考据学研究》《汉学师承记笺释》《燕行录千种解题》等若干種,率皆不传。
《全宋诗》500 年后必然存在,是可以传之万世的。但我自己的所谓著述,很可能真的“率皆不传”,看到这四个字,瞬间就让我怅然失落到了极点!
艺不嫌精,技不压身——古典文献专业的金刚钻
我们走进书店,那可真是插架森森,眼花缭乱,令人目眩,如要买一册《诗经》来读,结果发现有数十种,我们得知道哪个版本是善本?历来流传有序的版本、注释有哪些?哪家书坊、书店与出版社的书比较靠谱?如何在书店一眼看到自己想买的书?这就涉及古籍版本学知识。如何在古籍目录中,在四部二十余万种书中找到自己想要读的书?又需要目录学的知识。如何判定一部书的错讹最少,而不至于买到劣质的“麻沙本”?书不可能没有错误,找错误最少的那本,那么我们就要多少懂一点校勘学常识。
“麻沙本”,原来指宋代在福建麻沙刻印的书籍。这些书多是书商刊刻出卖的,要追求利润,就得省钱省时,那就尽量用便宜的木材,并且一页上尽量多地刻字,还要印得快,校勘不精就没有了质量保证。麻沙出产的松木,南方的松木长得很快,手掐都能掐出印儿来。这种软松木上刻字印刷,时间一长就开裂了,印出来的书就模糊不清,惹人嫌厌,所以后来“麻沙本”就成了劣质书的代名词。你看看大兴安岭的松木,掐一下,很硬。木头越硬,刻书的质量越高,因此枣树、梨树最好,既坚硬又耐存。过去把不好的书叫“灾梨祸枣”,把这木头都糟蹋了。
一部书流传于世,突然不见了,又突然冒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需要辨伪学知识判定真假。一部书死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在其他书里找到胳膊腿儿和脑袋身子,这儿找一点,那儿找一点,又给它凑成了一部书,这叫“拾骨于路”,这就是辑佚学。另外,一部书一会儿被捧到天上去了,一会儿被打到十八层地狱去了,怎么评价它,这是传播学。一部书,今天叫张三,明天叫李四,今天是全的,明天砍了胳膊,后天换了脑袋。宋元以来读书的风气很不好,宋元人特别喜欢删节,比如吕祖谦剪裁粘贴了一部书叫《十七史详节》,《十七史》量太大了,我给你删减一部分,节省你的时间,这是编纂学。一部书今天他藏,明天你藏,后天不知何人所藏,多少人走马灯一样地换,轮转迁居,命悬一线,却又“纸寿千年”,这又是典藏学。我们要高度重视藏书家,如果没有藏书家历代相因相传,好多书早就不存在了。
千辛万苦,终于淘得一部好书,放置案头,品茗焚香,红袖拨炉,但开卷茫然,更煞风景。于是何为龟甲,何为汉隶,何为古今,何为六书,就又得识文字学;“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明代陈第语)。北人舌重,南人如簧,各地方言,几同外语,于是有了音韵学;字词流变,古今不同,昔日时髦,今成流俗,于是又有训诂学。先秦诸子,各陈己义,以谋治国,以图救世;汉代衍为经学,魏晋流入玄学,宋明又生成理学、心学,清代又盛考据,谁强谁弱,谁吃了谁,谁是谁的爹地,谁是谁的裔孙,此又所谓义理学、学术史者也。
从历史的纵向来讲,从先秦到今天,字音词义多有变化。横向来讲,比如我是甘肃人,你是湖北人,我们两个人到一起说当地方言,互相就听不懂。大西北因为风土很硬,说话的特点是又快又重声音又大,跟柔美鹂转的靡靡之音不沾边儿,四个漳县人坐在一起谝传,旁人以为在吵架。我们把“你死了”说成“nì sì liao”,漳县话里没有上声。日本、韩国人也不会发普通话的上声字,我们给他讲发音原理,讲三天三夜他也弄不懂。后来,我发明了一种教日韩留学生的方法,每次课上逼着学生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不顾形象地大声说:“我打死你(wǒ dǎ sǐ nǐ)。”结果我教的学生上声字说得都很好,土方有时比所谓科学方式要管用有效得多呐!
以上诸般,略举荦荦大者。十八般兵器,不可能样样精通,但至少得每样认识,拿在手上,能划出个大样儿来才行,说出话来才像中文系人说的。
下面我们举十个具体的事例,来看看古书必求版本,重善本,讲背景,分时代,尊考据,重义理的重要性与必要性。同时,也充分说明能让你万古流芳的途径很多,就看你愿不愿意,有没有决心长期而有效地坚持做下去而已矣。
甲、《金石录》与“金石录十卷人家”
《金石录》三十卷,是南北宋之间学者赵明诚和他的夫人李清照一生的心血之作,这是一部集录和考订北宋以前传世钟鼎碑版铭文等的名著,是金石学界的典范之作。赵明诚夫妻节衣缩食,收藏了大量的古籍、器物、金石碑刻等,但在战乱中奔走避祸,一路散佚,赵氏本人也感疾早逝。李清照在饱受国破家亡之痛多年以后,在编定此书时,已过知天命之年,而其夫“墓木已拱”了。
大家都知道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知道她是著名词人,却不一定知道她还是一位出色的金石学家。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饱含伤感地追忆往昔曰:
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萬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李清照嫁到赵家时,赵明诚还是太学生。后来赵氏出来做官,俸禄收入,衣食之外,尽皆用于购买书籍文物,白天忙于公务,晚上夫妻即在灯下观摩品鉴,怡然自乐。但是非常不幸,战事又起,金人打过来了。李氏继续写道:
【宋金战事起】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再后来】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后再经往来折腾】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十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李清照提到的这些宝贝,如果能存留到今天,好多都将是稀世之珍,有着上亿元的身价。可惜她逃难南方,清州家中所藏,全毁于战火。随身携带者,一路逃亡,一路散失,最后之留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正所谓痴心不改,由此我们可知李清照夫妻的幸运与不幸!又可知我们处在和平年代的人,是多么幸运!
《金石录》虽经李清照之手艰难编成,但此书的流传也恰如其成书过程一样曲折艰辛,其最早的刻本,是南宋孝宗淳熙前后所刊的龙舒郡斋本,宁宗开禧时浚义赵不譾曾重刻,然而这两个本子却都不显于世,元、明两代,人们从未见到有刻本《金石录》传世,流传人手的都是传抄之本,结果是抄来抄去,沿讹踵谬,弥失其真。清代最早的刻本是顺治时济南人谢世箕所刊,但不是一个好的本子。后来乾隆时卢见曾参考各家本子,由著名学者卢文弨详加校勘后印行,《金石录》方有了一个可读的通行本。
但清初藏书家冯文昌却意外地收藏到不全宋椠本《金石录》十卷,这真如得之天璜,极为稀珍,冯氏立即刻了一方图章“金石录十卷人家”,以表夸耀。
后来此残本又藏于扬州人江立的书架之上,江氏就把自己的书斋也题为“金石录十卷人家”,当时刻印高手张燕昌也凑热闹,用飞白书将这几个字刻印以赠。但江氏手中未过多久,是书又归仁和人赵魏。赵氏没后,又归时为浙江巡抚的阮元书斋中,阮氏从此恒携以自随,并且也刻有“金石录十卷人家”之印。
尽管如此,此书仍从阮氏家中流落到了书贾手里,为仁和韩泰华所得,韩氏亦刻“金石录十卷人家”小印。后流入潘祖荫手中,今藏上海图书馆,这部残书终于摆脱了人失人得、命若游丝的恶运,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家。如果没有这些藏书家如此的宝重,残宋本早已灰飞烟灭矣!因此,这些历代《金石录》的刊刻者、收藏者、传递者,他们的姓名也就和赵明诚、李清照夫妇一起,万古流芳了!
乙、崔述、陈履和、胡适、顾颉刚与《考信录》
我们在前面说过:一部古书的流传,是有生命的,是九死一生传到今天的,是有自己的历史的。有的书甫一面世就显赫当世,流传千古;有的书却寂寥无闻,死生难卜。清乾隆时期的崔述所著的《考信录》即属后者。
崔述(1740—1816)可谓生不逢时,他生活的时代考据学如日中天,但他却不做跟屁虫,与考据学家全无瓜葛,因此无人知道在河间府大名县(今属河北)尚有这么一位把笔弄墨的人。大名人崔述,却在当时大大的无名,颇有点讽刺的意味。
崔氏中举后,在福建罗源、上杭等地做过几任县太爷,这本是搜刮百姓、聚敛钱财的美差,但此人天生既不会盘剥下民,又不善谀佞上官,故一生困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传僻书痴,甘把逢迎输俊杰;
敝衣粗食,得无冻馁即神仙。
崔述从四十四岁起,开始写考辨札记性质的专著《考信录》,直到死前才算写定,稿凡屡易,一生功力,全耗于此。他的弟子名唤陈履和,更世无人知,陈氏小崔氏二十多岁,云南石屏人。乾隆五十七年(1792),崔述在北京待选,陈氏进京赶考下第,二人相见于逆旅,在接读崔氏部分书稿后,陈氏便坚意拜崔为师。所谓:
一旦为师弟,平生积恨消。
任人惊雪日,从此乐箪瓢。
自此以往,陈履和不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崔述活着,甚或说为《考信录》而活着。嘉庆二十一年(1816),七十七岁的崔述临终之际,遗命将书稿全部交与陈履和,是时他家徒四壁,身边仅有九函书稿与一个无助抹泪的小妾而已。陈氏赶到后,在其师坟前痛哭一场,然后拜受遗书,捧回南方。
陈履和家无积蓄,然他改称自己的斋名为“遗经斋”,将一生的精力、所有的资财花在了为其师刊书上,刻版不怠,七年后终于将全部遗书板片刻竣。然而未及刊行,翌年陈氏亦逝于浙江东阳县任上,宦囊萧然,负债一身,子甫五岁,无以为归,在生前友好的资助下方得回归于滇,崔氏遗书板片二十箱寄托金华府学,心志未竟,而师徒俱归道山!
后来有人评价说:天生崔东壁就是为了完成这部著作,天生陈履和就是为了把这部书刻出来,所以他们各自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悄然离世,不再惹世上一粒尘埃。师徒二人都没见到书印出来,后来印出来在国内也没什么反響。再后来,胡适到了日本,发现日本人在读《考信录》。他回来告诉他的学生顾颉刚:“日本人在读这部书,你们注意一下。”
于是顾颉刚等人就开始整理《崔东壁遗书》,并且受《考信录》的直接影响,接着崔述的工作往下做,成为“疑古派”的主将。20 世纪的中国史学界,疑古派是主力,打倒三皇五帝,顾颉刚“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说”,响彻云霄。我当年本科时,读顾先生《古史辨自序》,既震惊又拜服。如果你不读《考信录》,只读《古史辨》,就会觉得顾颉刚是神;但你读完《考信录》,就会把顾颉刚从天上放到地上,还原成为一个人。把崔东壁从地下挖出来,他都不敢相信:“啊?我这么厉害,我竟然影响了100年后史学研究走向,你们到现在还吃着我的饭。”他自己都想不到这部书会产生这么大的冲击力和影响力。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考信录》,就没有顾颉刚,就没有20 世纪的疑古学派,中国20世纪的史学就会重写,将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因此,《考信录》成为传世名著,而除了崔述外,陈履和、胡适、顾颉刚等人在刊刻与流传过程中,都做出了贡献。陈履和著有《海楼文集》等,但没有传下来,即便如此,他也因刊刻《考信录》,流芳千古了。
丙、烈火中涅槃而生的《十三经》《十七史》
藏书与藏金银珠宝及铜钱地产不同,由于纸张脆弱,先天的不耐磨损,战火水浸,虫蛀风蚀,都是古籍的天敌。而且如果是爱书之人,便视如拱璧,倘子孙不甚读书,便又视如土苴,比如明末清初藏书家毛晋一生倾尽家财用以藏书、刻书。先是,毛晋梦见有神人托付,命他刻书,实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刻书是毛晋一直以来的愿望。于是,他就开始筹资刻书,在刻版的过程中,清朝的军队从北方打过来了——和李清照的经历很相似——毛晋避难离家,仓惶逃命。等他还家时,书版残损散乱,已经收拾不起来了,于是他发愿重刻,一生就干这一件事情,竭尽家赀,直至刻成。
但到他的孙子手里,这个家伙不喜欢书籍。但他眼光另类,移做他用,发明了一种煎茶法:他购得洞庭山碧螺春茶,虞山玉蟹泉水,但没有煎水的好柴。当他看到毛晋留下的《四唐人集》版片时,眼睛放光,觉得以此做薪煮茶,味当更佳,于是“按日劈烧之”,直到茶尽版绝。在这位孙子眼里,那些书版不是什么宝贝,只是上好的木柴而已。毛晋如果地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起来掐孙子的脖子!
毛氏汲古阁刻本,从清初起就是版本学界“善本”的代名词,是典范性的存在,在经史传播史上留下了光彩绚丽的乐章。毛晋书和人的故事,将永留史册,熠熠生辉。
丁、书因人而存活,又因人而散亡
我们现在本科生毕业,都会制作一份诸如“2020届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生名录”之类的小册子,也就是同班同学的纪念册兼通讯录。自唐以降,直到清朝,历代科举进士皆有名录,俗称“同年小录”,也就是同班同学名录。但终宋一代的同类册子,仅仅只有《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和《宝祐四年登科录》流传于世,其他的全部失传。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宋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朱熹中是科进士(王佐为状元,朱熹五甲第九十名)。而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高中是科进士的有文天祥(第一甲第一名)、谢枋得(第二甲第一名)、陆秀夫(第二甲第二十七名)等人。《宋史·文天祥传》载,考官王应麟称文天祥的试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敢为国家得人贺也”。文天祥于是由第五名被宋理宗亲置为第一甲第一名。天祥之竭诚报国,除却其忠肝铁胆与生俱来外,与此亦大有关联。各位可以想一想,皇上这样提拔你,状元都给了你,在国家危难之时,你不挺身而出,你还投降,那你还是个人吗?作为左丞相的陆秀夫在崖山被攻破后,先将自己的妻子儿女赶下海,自己背着卫王蹈海而死,全家以身殉国。谢枋得宋亡后隐居不仕,后来被福建行省参政魏天祐强迫北上,至大都,绝粒而死。文天祥号文山,谢枋得号叠山,所以后人写诗赞颂,有“仰望二山高”之句,即文文山与谢叠山也。
因为朱熹在经史学术上的贡献巨大,文天祥、陆秀夫、谢枋得三人,或慷慨就义,或以身殉国,或绝食而亡。因此,他们的姓名如长虹贯日,彪炳史册,后人爱重他们的名节,代代传抄刊印,这两个小册子就这样流传下来了。所以,我特别希望你们2020 级的同学要努力加油,将来你们当中出了举世皆知的大人物,七爷也就因给你们上过课而附名骥尾了。
王安石变法期间,曾主持编纂《三经新义》,即《毛诗》《尚书》《周官》,他用祖宗说的话为自己的变法找理论依据,当时风行一时,官场学堂,人人捧读,但很快就消失无踪了。秦桧也是状元,文章书法,臻至妙境,但他后来做了汉奸,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所以他的著作就没人读了,今天从哪里能读到秦桧的文集呢?所以,书有幸有不幸,书以人废,亦因人存。人生在世,为人处世,岂能不慎?观此二书,真是让我们扼腕慨叹而不能已。
戊、一部书名,为什么会改来改去
前面讲到的《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传到了明代,被浙江人王鉴之改为《朱子同年录》流布,清乾隆朝在《四库全书》纂修期间,当时的馆臣看了这个书名,就非常非常不高兴,将书名又改回《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的同时,还顺便把朱熹给大大地讽刺挖苦了一番,给王鉴之戴了一顶大帽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们先看《四库全书总目·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四库馆臣曰:
宋代同年小录,今率不传,惟宝祐四年榜,以文天祥、陆秀夫、谢枋得三人为世所重,如日星河岳,亘古长留,足以搘拄纲常,振兴风教。而是榜以朱子名在五甲第九十,讲学之家,亦自相传录,得以至今。明弘治中,会稽王鉴之,重刻于紫阳书院,改名《朱子同年录》。
夫进士题名,统以状头,曰某人榜进士,国制也;标以年号,曰某年登科小录,亦国制也。故以朱子传是书可也,以朱子冠是书而黜特选之大魁,进缀名之末甲,则不可;以朱子重是书可也,以朱子名是书而削帝王之年号,题儒者之尊称,则尤不可。鉴之所称,盖徒知标榜门户,而未思其有害于名教,今仍以原名著录,存其真焉。
四库馆臣词严义正地对王鉴之进行批评,并一一指出他的不当之处。按当时国家的制度规范,这个题名录应该称为《王佐榜进士题名录》,或者是《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所以,过分爱重朱子,将五甲第九十名差点儿要名落孙山的朱熹来冠书名,而且舍弃状元王佐姓名,那是绝对不可以的;至于用朱子冠名是书,甚至连朱熹都不愿意用,而削帝王之年号,题儒者之尊称,那更是大大的不可。馆臣还给王鉴之扣了頂“标榜门户,有害名教”的大帽子,然后把书名给改了回来。
案此语实为公理,四库馆臣说得绝对正确。但从事学术研究的我们,于此等处文字切不可轻易放过:虽然馆臣的话为公理,然清人可说,元明人则不可说或不愿说。为什么呢?
因为元、明时期,朱氏之学一统天下,王鉴之改书名,为尊崇朱子,其在当时为常态,为人们所接受,甚至认为应该;清人驳斥,并将书名改回,并对朱子冷嘲热讽,则因自清初以来,学术界反理学,不重朱子,故乾嘉时人如此说,亦当时之常态。一本小册子三易其名,从中可窥学术风向,治学者岂可轻忽而等闲视之哉!
备注:这是作者在2021 年1 月6 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2020 级本科新生“静园学术讲座”发表的课程讲座,根据课程PPT 和吴雨睿同学的录音整理稿整理而成,在此向中文系宋亚云副主任和吴雨睿同学付出的辛劳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