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无声
2021-10-20星垂
星垂
鲸落海底,哺暗界众生十五年。
——加里·斯奈德《禅定荒野》
上篇 捕鲸季
“当一头鲸鱼死去,遗体将沉入深海,然后在海底形成一个全新的生态系统,它被称为……”顾海平教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鲸落”两个大字。
前排的学生都低着头,翻阅着手中的高数习题或英语资料。
“它被称为鲸落。海底没有阳光,生态系统也就没有最基本的能量来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其他途径。深海热泉口和冷泉口可以为化能合成细菌等深海中的生产者提供能量,但是它们相距遥远,而且生物代谢模式过于单一。从海面飘落的有机物碎屑也只能说聊胜于无……”
坐在中间的学生睡倒一片。后排的学生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捧着手机打游戏,口中念念有词,嘈杂的音效隐隐传来。
“在这种情况下,偶然落下的鲸鱼尸体对于深海生物来说就是珍贵的绿洲。这也是海洋表层与深海之间一条重要的物质沟通渠道……”
“教授,”最后排缓缓站起个身着一袭红裙的女子,“今年IWC解除了商业捕鲸禁令,这会不会对深海的生态系统有所影响?”
顾海平看着她清澈明亮的双眸,愣了一下,“会,很可能是毁灭性的,这也是IWC的短视之处。不过,国际捕鲸委员会是一个分配鲸类资源的经济组织而不是动物保护组织,之前严格禁捕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不耽误日后继续捕杀。再加上一些国家和公司的贿赂,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让他们做长远全面的考虑,有些难为他们了。”
“可是,我们现在为什么还要捕鲸?人类早就不需要用鲸油作化工原料了,我们缺了那口肉就会饿死吗?”
“这就超出了这门课的讨论范围了,”顾海平耸耸肩,“睡觉的醒醒,我们来点个名。”
下课之后,学生们很快离开,阶梯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顾海平和那名红衣女子,她蹦蹦跳跳地跑上讲台。
“都三十多岁、当妈的人了,怎么还一天到晚没正形?”
“爸,不带这么挤兑人的。”顾澜嗔道。看着她的笑靥,顾海平突然有种渺远的恐惧像深海中的气泡浮上来,他极力将其甩出了脑海。
“你怎么今天有空来旁听我的课了?”
“我公公婆婆来了,他们帮忙看着淼淼,给我放了个假。”顾澜轻描淡写地说,“说说您自己吧。顾教授,您什么时候沦落到给本科生上水课的地步了?”
“轻松的活儿谁不愿意干。”顾海平一边收拾手头的东西一边说,“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申请了提前退休,明年就能回家养老了。”
“您干吗这么着急?”
“我会帮你照顾家里。回科研岗吧,当初是我不对,话不该说得那么难听,也不该拿伦理委员会要挟你。你的研究成果已经拯救了上千人的生命,你现在却把生命浪费在乱七八糟的报表和柴米油盐上,太可惜了。”
“没有我别人也能研究出来。您当初说得对,科学没有边界,但有底线。我把握不好这个尺度,也许真的不太适合搞科研。”顧澜摆摆手,“别说这些了,我先去取车,晚上去我家吃饭。”
看着女儿的背影,顾海平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到底想怎样?”女婿何辰无可奈何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当初她转行政岗的时候说孩子还小,请保姆不放心。现在淼淼都三岁了,我又覥着脸把我爸妈接来照顾家里。她到底要我怎样才肯回来工作?”
“你那里的研究真的离不开她吗?”
“倒没这么夸张。主要是,如果我们的婚姻让她不得不放弃自己钟爱的事业,我真的会很难过。爸,您再替我劝劝她。”
“我会尽力,”顾海平嗫嚅道,“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尊重她的选择。”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但是……您当初真的不该干涉我们的工作,我们的项目没有遇到丝毫阻力就通过了伦理委员会的审查。再说,为了活命,没有人会介意移植猪的器官……”
“我知道了,先挂了。”草草敷衍了几句,顾海平挂掉电话,随手把手机丢进公文包,靠在教学楼外的门廊上。内疚感摄住了他,有些事女婿并不知情。
顾海平一直希望女儿能继承他和妻子的事业,但女儿最终却成为了一名生物学家,整天泡在实验室。她和何辰所在的课题组一直致力于异种器官移植的研究,根据患者的基因组对猪进行特异性基因改造,将其作为器官移植的供体,以确保不会有任何排异反应。这项研究已经进入了临床实验阶段,大规模应用之后可以拯救无数生命。所以,即使女儿从事的事业不如自己所愿,她仍是顾海平的骄傲。
但是五年前,他偶然了解到了女儿私下开展的研究。作为海洋生态方面的学者,顾海平深知隔行如隔山,从未对女儿的专业指手画脚,但这次,他措辞严厉地警告了她,并且威胁:如果不立刻停下,他就会向伦理委员会举报。
顾澜没有顶撞他,顺从地停止了相关研究。然而接下来,她无声的抗议让顾海平眼花缭乱。顾澜先是答应了青梅竹马的男友一直未果的求婚,结婚生子。产假结束后,她以孩子还小为由,申请调到行政岗位。从科学狂人到贤妻良母,这令顾海平措手不及。他经常内疚,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更委婉些,不然也不至于毁了女儿的学术前途。
刺耳的鸣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上前,拉开车门坐上副驾。一路上,他都在小心地斟字酌句。女儿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跟着车里舒缓的音乐低声哼唱。
在路口等红灯时,顾澜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顾海平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开头的蓝色鲸鱼标志让他知晓了发信人的身份。
“海洋守护者协会?他们准备行动了?”
“嗯,禁令解除之后的第一个捕鲸季就要开始了,他们人手不够,正在召集以前的队员。”顾澜随手删掉了邮件,“小布尔乔亚的把戏而已。”
顾海平皱起了眉头。女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鲸鱼,上大学时还曾经利用假期偷偷跟随海洋守护者的船队出海,冒着生命危险阻挠所谓的“科研捕鲸”。现在她却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车子重新开动。顾澜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不安地摩挲着颈窝处的水滴形蓝宝石吊坠。后视镜上的挂件镌刻着切·格瓦拉的肖像,头上的红星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摇晃。
接下来的整个捕鲸季,有着捕鲸传统的各个国家开着装备精良的捕鲸船横行海上,其他国家的渔民也开往鲸鱼的迁徙路线碰运气。相对的,动物保护组织采取的最强硬的措施,也不过是驾驶快艇用尼龙绳缠捕鲸船螺旋桨,这种小把戏在暴利面前不值一提。
禁令解除后的第一个捕鲸季结束时,各捕鲸船队满载而归,在他们身后,鲸鱼绝望而悲伤的惨叫声回荡在一方方血红的海水中——这海水不只是鲸血染红的,前后共有十七名志愿者在阻止捕鲸时被高压水枪冲入大海,不幸遇难。对此,各个渔业公司和捕鲸协会仅仅发了几份不痛不痒的声明表示遗憾。这严重打击了志愿者们的士气。
“人类捕鲸的历史有两百年。很遗憾,在这两百年中,我们几乎只学会了更高效地杀戮,在其他方面,我们依旧没有一丁点儿长进。”面对媒体,顾海平无奈地说。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顾海平也许会和妻子一起加入志愿者的行列,但这时他已经不再年轻,壮志豪情早已被时间消磨殆尽。女儿虽然表面上满不在乎,但当捕鲸船将幼鲸和它的母亲一起拖上甲板的画面出现在新闻中时,她紧紧抱着年幼的儿子,眼中泪光晶莹,口中喃喃自语:
“我们在碧波之上歌唱,歌声在海风中飘散,那是它们梦碎的声音。”
在以后的日子里,顾海平曾无数次回忆起这个时刻。但当时,顾海平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惋惜女儿也逐渐被生活束缚住了手脚。
他本该多想想的。
“神风不会庇佑你的。”
岩田猛然惊醒,全身冷汗淋漓,这句话在耳边不停地回响。他坐起来,用力摇晃脑袋,想把这句话晃出脑海。然后他起身洗漱,穿戴整齐,来到甲板。
今天是南极海难得的好天气,更难得的是,那些讨厌的环保主义者没有来找他们麻烦。朝阳在翻滚的云层后面发出万丈金光,红彤彤的霞光映在发黑的血迹上,为已经干涸的污血染上了一层虚假的生气。野泽正在用高压水枪冲洗甲板,他是最优秀的鲸鱼猎手,他盯上的目标还没有打偏过。
“岩田君。”野泽打了个招呼,岩田也简单寒暄了几句,没有过多打扰他的工作。水流混合着深棕色的污血漫过甲板,流进大海,那些巨兽存在过的最后痕迹就这样消失在了碧波之间。
交班的时间到了,岩田来到驾驶舱,在声呐监视屏幕前坐下。
这已经是第二个捕鲸季了,商业捕鲸解禁之后,日本迫不及待地涂掉捕鲸船和鲸肉加工船船身上的RESEARCH(研究)字样,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南极海。岩田去年赚了不少钱,妻子不希望他今年再出海,想让他留下陪她等待孩子降生,但是除了跑船一无所长的他需要为还未出世的孩子攒奶粉钱,还要为曾祖母交医药费。
一想到曾祖母,岩田就有些头大,年近九十的曾祖母比她的四个孩子活得都长,已经有些老糊涂了,每次一听说曾孙要去南极海捕鲸,她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说他不该跑这么远。
“去这么远的地方,神风不会庇佑你的。”
岩田总会在心底冷笑,要是真有神风这回事,曾祖母就不会在东京的大火中失去自己所有的亲人了。而且,要是日本不去捕鲸,她能不能活过战后的饥荒都是未知数。
鲸鱼是不会自己跳到餐桌上的,大海不给的东西,他们得自己去拿。
但有时,鲸鱼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比如现在,一头鲸鱼的声呐回波信号就出现在了显示屏上。岩田拿起对讲机,“伙计们,来活了,在东南方,是个大家伙,做好准备。”
这时,控制台上悬挂的风铃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不是悦耳的叮叮当当,而是低沉的嗡嗡声,就像一只令人烦躁的苍蝇。与此同时,显示屏上清晰的声呐图像也逐渐模糊成了一片杂乱的花花绿绿。
“怎么回事?”岩田有些疑惑,但伸出的手还没有接触到控制台,他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五脏六腑似乎都振动了起来,就像腹腔里有一只硕大的蜻蜓正在不断挣扎。很快,轻微的不适就变成了火烧火燎的疼痛,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却立刻一头栽倒在地,黑雾在眼前浮现,逐渐弥散开来。失去意识前,曾祖母浑浊的嗓音依然在耳边飘曳,细若游丝,仿佛一支不祥的安魂曲。
“神风不会庇佑你的。”
三天后,当救援直升机找到失联的日本捕鲸船时,一百多人全部死亡,然而,尸体上没有伤痕,船上食物淡水充足,机械组件完好无损,也没有搏斗和暴力的痕迹。
潘多拉的盒子才刚刚打开,日本捕鲸船失联后第五天,一艘失去动力、随波逐流的阿根廷籍捕鲸船被发现,船上的情景与第一艘失事捕鲸船如出一辙。接下来是第三艘、第四艘……
各种荒诞不经的传说不胫而走,外星人、波塞冬、亚特兰蒂斯……捕鲸人终于感受到了被猎杀的恐惧。他们纷纷抛下渔获,快马加鞭赶往最近的港口,狼狈得就像他们鱼叉下的鲸鱼。即便如此,也有相当一部分捕鲸船没能回到港口,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中篇 忒提丝
对南极海上诡异的血腥,顾海平有所耳闻,但他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彼时顾澜不辞而别已有三个月,顾海平从时间上判断,她一定是加入了某個反捕鲸组织。他和何辰焦急地四处寻找,查阅各个动物保护组织的名单,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国家安全部的人员找上门来。
在前往青岛的专机上,顾海平和何辰都有些不自在。虽然他们是以专家的身份被邀请的,但面前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却像审视犯人一样打量着他们。他在电视上出现过,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国家安全部的副部长林松。
“顾教授,何博士,你们好。”
“你好。”何辰有些局促地微微颔首,旁边的顾海平看起来镇定自若。
“很抱歉打扰你们,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你们知不知道最近南极海上发生的事?”
何辰和顾海平都点了点头。
“根据可靠情报,那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恐怖袭击。去年IWC解禁商业捕鲸时,来自各种环保组织的谴责和抗议铺天盖地地扑向他们,其中一份措辞强硬,要求IWC立刻恢复捕鲸禁令,否则捕鲸船队将遭到毁灭性打击。署名是忒提丝,自然护卫者协会的创始人。”
“据我所知,自然护卫者协会是合法注册的环境保护组织,那份声明应该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何辰质疑道。
“虚张声势也要有声势才对,虽然现在各路专家正在逐字逐句地分析这份声明,但在当时,这份声明没有掀起任何声浪。捕鲸船队遭遇的袭击引起了各国安全部门的注意。船上死者的尸检报告显示,他们都死于内脏破裂导致的内出血,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次声波。由于遇袭的都是捕鲸船,所以我们推测是某个极端环保组织开发出了成熟的次声波武器。于是我们开始调查各个主要环保组织的资金情况,最终,我们发现自然护卫者协会近几年有大笔异常的资金流向。后续的调查牵扯出了一艘名为‘鲸落的货轮。一个环保组织通过空壳公司拥有一艘十万吨级货轮,这显然不合情理。所以上周,鲸落号在青岛停靠时,我们配合当地警方对其进行了突击搜查。船上的雇佣兵进行了激烈抵抗,二十一人被击毙,余下的一百四十三人被捕,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分子生物学和海洋生态学方面的顶尖学者。”
“你们在船上发现了什么?”顾海平问。
林松低下头,五秒钟后,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镇定和威严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恐惧和迷惑,但是这些都不足以填满他空洞的双眸。他松了松领带,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伪装成货轮的研究基地,我们找到了罪魁祸首,但不幸的是,情况远比次声波武器糟得多。我们在船上的标本室里发现了很多经过基因工程改造的……怪物。很遗憾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他把平板电脑放到顾海平面前。
“这不就是大王乌贼吗?”何辰不解地问道。照片上,一团触手簇拥着硕大的眼睛,蜷缩在福尔马林溶液中。
“抱歉,这张照片我们没有放置适当的参照物。我们估计这个东西活着的时候有四十米长,而且全身布满了角质鳞片,初步测试,强度堪比凯夫拉纤维。”
顾海平划到下一张照片。
“这是一条鲨鱼,攻击性很强,身上的角质层同样坚不可摧……这个就小巧多了,跟食人鲳差不多,但是可以在海水中生存,牙齿硬如金刚石,又像剃刀般锋利,一大群聚在一起,十五分钟之内即可咬穿船底的钢板……”
“生物武器?”何辰问。
“对,据船上人员交代,这些都只是失败的试验品,有些甚至很可笑,而且如果把它们放进大海,造成的生态灾难远比商业捕鲸更严重,所以他们并没有投入使用。也正因此,我们推测他们研制出了真正完美可控的生物武器,此刻它正巡弋在南极海中,练习着它的死亡之歌,寻找着下一个猎物。”
“那是什么?”顾海平皱起眉头。
“不知道,这也是我们请二位来的原因。”副部长把一张照片推到顾海平和何辰面前,“贝克特·莱恩,你们认识他吗?”
“我听我妻子说起过,他们曾在海洋守护者协会共事。”何辰回答,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是方尖碑生物科技集团总裁之子,自然护卫者背后的金主。在突袭鲸落号的行动中,他受伤被捕。船上的大部分资料都刻意没有加密,但有一份档案是加密的,而且加密算法很复杂,我们正在破译,目前还没有进展。贝克特说,根据顾澜博士的要求,他只会把密码当面告诉顾海平教授。”
“……谁的要求?!”顾海平惊愕地问道。
“根据鲸落号上查抄的档案,您的女儿是自然护卫者的骨干成员之一。”
“这……你们搞错了吧?这几年她一直在家带孩子。”何辰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一直在为自然护卫者提供所需的资料。我们查获了她使用的邮箱和往来邮件,作为丈夫,你真的对你的妻子不够了解。”副部长摇了摇头,“朝夕相处的亲人其实是另一个人,那种从地狱里归来的恶魔,我知道这难以接受,但……”
“恶魔?请注意你的言辞!我相信她只是被人利用了,而且比起她,那些死有余辜的屠夫才是真正的恶魔!”
“何博士,按官方口径,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不过我个人赞同你的观点。但现在形势已经变了——三天前,一艘邮轮在新西兰附近海域失联。当海岸警卫队找到它时,船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四千人,全是普通游客,没有一个人是你口中的‘屠夫。”
“我还以为那只是传言……”何辰喃喃道。这个恐怖的数字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你去看看IWC总部门口的示威人群,就知道是不是传言了。”林松无奈地摇了摇头。
“顾澜也被捕了吗?”顾海平略略冷静。
“没有,我们没发现她的踪迹。至于忒提丝,我们更是一无所知。我希望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尽快找到顾澜。她掌握着自然护卫者协会的绝大部分秘密,这关乎无数人的生命。”
顾海平摊了摊手,“说实话,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我们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我们也在找她。”
“这我们知道,所以你们现在是配合调查而不是嫌疑人。该和你们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林松放松下来,他点燃手中的香煙,惬意地吐出了一个烟圈,仿佛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接下来就看顾教授您能不能撬开贝克特·莱恩的嘴了。”
在青岛看守所的审讯室里,顾海平见到了贝克特。他穿着橘红色的囚服,戴着手铐和脚镣,形容枯槁,一头金发蓬乱而油腻,眼睛却清澈湛蓝。
“顾教授。”贝克特颔首致意,嗓音沙哑不堪。
“你好。”何辰试探着打了个招呼。
但贝克特没有理会。他转过头,咄咄逼人地凝视着何辰的眼睛,何辰也冷冷地看着他,毫不退让。
一秒,两秒,三秒……
最终贝克特选择了避让。他垂下眼帘,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在加密系统中输入了一串冗长的密码。
“顾澜博士嘱咐我,要在这个捕鲸季结束后再把这个发给你们,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了。”贝克特重重地敲下回车键。
“她现在在哪儿?”何辰急切地问。
“别着急,先生。”贝克特把电脑转到何辰面前。顾海平也戴上老花镜,但那全是他看不懂的数据和图表。
“嗯……这是一头鲸鱼,以逆戟鲸的基因组为基础进行了大规模改造……天哪!”
“怎么了?”
“巡航游速三十节,最高速度七十节,比鱼雷都快;利用鼻腔中振动的空气,它可以发出高度定向的次声波,频率在6-10赫兹之间,强度最高可以达到200分贝,对人类来说是致命的。”
“这就是忒提丝。准确地说,是我们为忒提丝设计的宿主。”
“嗯?”顾海平和何辰面露惊讶。
“你们大概跟当初的我一样,先入为主地认为忒提丝是某个人,浪花般洁白的长袍,海浪般柔顺的金色长发,天空般湛蓝的眼眸……呵呵,这才应该是海洋女神的样子对吧?”贝克特轻笑一声,“真正的忒提丝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那艘船上的留守人员都不知道,我们级别不够。我只是个出钱的冤大头,为了我的茅德·冈①。”贝克特偷偷瞥了一眼何辰,后者面无表情,“但它绝非等闲之物。传言很多,有人说它是一个克苏鲁风格的触手怪,有人说它是一种纳米共生体。关于它的来处,在我们内部也众说纷纭:外太空,海底文明,地心世界……五花八門。这些传言唯一的共同点是:它拥有极高的智慧,而且可以和地球生物的大脑相融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何辰的语气有些激烈。
“为了拯救。只不过我们要拯救的不只是鲸鱼,而是人类。”贝克特昂起头,“除了满足贪婪,我看不出重启商业捕鲸的必要性。如果没有现实而迫切的威胁,我们会无可避免地在傲慢和贪婪驱使下毁掉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重启商业捕鲸不是迈向不归路的第一步,但也绝不是最后一步。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我们能制造出现实的威胁。”
“这不是滑坡谬误②吗?”何辰有些难以理解。
“也许,”贝克特耸耸肩,“但人类没有能力承受那些危言耸听的恫吓成为现实的后果。有些毒瘤,不付出血的代价是没法铲除的。”
“也许你们的理念是对的,但恐怖主义的手段只会引起人们的反感。”
“这就是您女儿的问题了,教授,她主导策划了这一切,有些细节连我这个金主都不知道。”贝克特狡黠一笑,“她是有私心的。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九岁那年,她第一次随您和您的妻子出海。那次考察中,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却第一次见到鲸鱼。我辅修过心理学,她可能在潜意识里把对母亲的情感转移到了鲸鱼身上。”
“看来这些年我真的对她的关心不够……”顾海平叹了口气。
“不,您是一位合格的父亲,您教会了她很多。她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十二岁时,您带她去看电影,散场之后正值凌晨,回家的路上,你们碰上了一个小混混,他正在殴打一个流浪汉。您让她去报警,自己上前阻止。等她带着警察回来的时候,你们仨人一块儿倒在地上,头破血流。她说那时她年少气盛,读了点儿进化论,知道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有些社会达尔文主义上头。所以给您包扎伤口时,她发了两句牢骚。”
“她说那人自己有手有脚不去工作,就活该被打死,那个混混是在为人类的进化做贡献。”
“这么直接吗?”
“差不多。”
“好吧,跟她讲的有一点儿出入,不过大意一样。她说您默默地看了她足足几十秒,看得她心里发毛。第二天,您送了她一本书。”
“《了不起的盖茨比》。‘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
“后来上大学读生物,她发现,不只是人与人之间是这样。没有一种生物拥有我们人类拥有的智慧和能力。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她主导完成了对忒提丝的武装。现在,一头鲸鱼拥有了不亚于我们的智慧和武力,人类是时候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了。”
“可是,忒提丝为什么会袭击邮轮?那些游客是无辜的。”何辰质问道。
“这就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更何况,那些鲸鱼犯了什么错?你能对鲸鱼解释清楚人类为什么要对它们下手吗?”
何辰一时语塞。
“这也许就是智慧生命的通性吧,猎杀远比你强大的东西,那种快感是无与伦比的。想必那些捕鲸船船员也是如此。只不过这次,猎手成了猎物。”
“我女儿现在到底在哪儿?”
“我说过,忒提丝可以和地球生物的大脑融合,这也包括人类。顾澜博士自愿进行了尝试,但手术应该不是很顺利,”贝克特低下头,“她死了。”
顾海平瞬间面如死灰,心脏一阵绞痛。
“你说什么?!”何辰猛地站起来,抓住贝克特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我亲眼所见,她被推出手术室,没有一丝生命迹象。我们以最高规格为她举行了海葬仪式。”
何辰颓然坐下,呼吸沉重。
“我猜,人类没有承受忒提丝的能力,所以后来他们按照原计划,将经过基因改造的鲸鱼作为宿主。将忒提丝放入大海之后,所有核心成员带着它的资料和所有副本乘直升机离开了,他们都是顾澜招募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去了哪里。这就是我所知的一切。”
贝克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何博士,不管你的妻子做了什么,我希望你永远记着,拥有她是你一生的幸运。”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话?”顾海平抬起头,故作镇定。
贝克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件吊坠,轻轻放到顾海平面前,“她说过,如果她遭遇不测,她相信你们有能力接受这一切。不要让她失望。”
说罢,他缓缓转身,在狱警的押解下,拖着沉重的脚镣离开了审讯室。
闪闪发光的银链,水滴形的蓝宝石,一抹海洋般温润的光。这是妻子的遗物,也是女儿最珍视的东西。
顾海平缓缓地站了起来,但胸腔内的不适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愈演愈烈。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一根不堪重负的弦,铮然崩断,世界瞬间安静,只有何辰惊恐的喊叫细若游丝,眼前的一切都隐没于一片朦胧的白色柔光中。
柔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令人心碎的蔚蓝。
在那里,女儿第一次见到鲸鱼,惊讶而欣喜。庞大而温柔的巨兽优雅地摆动着尾巴,潜行水下,模糊的暗影穿梭在浪花之间。女儿稚嫩欢快的笑声不断回荡在波涛荡漾之上。
同样是在那里,他最后一次和妻子告别,看着她潜入深蓝,却再也没能等到她回来。
在水下,任何差错都是致命的,哪怕只是氧气瓶上的一个小小的、略有瑕疵的阀门。大海把她的灵魂偷走了,还给顾海平和女儿的,只有一具冰冷的躯壳。
“爸爸,妈妈真的不会回来了吗?”年幼的顾澜站在甲板上父亲身边,抱着卡通鲸鱼的毛绒玩具,神情复杂,茫然、困惑、恐惧……唯独没有悲伤。她还没有成熟到能够理解死亡的程度。
顾海平无言地抱起她,伫立船头。这时,两头座头鲸出现在视野中,青灰色的脊背劈开平静的海面,浪花簇拥着分叉的巨大尾鳍,卷起雪白的泡沫。
“澜澜,你知道吗,鲸鱼死去之后,会沉入深海,它的血肉将会滋养那里的生命上百年,最后剩下的骨骸也将成为深海生物的庇護所。这些沉入深渊的鲸鱼被称为鲸落,它们的生命也将在那些生物的血脉中延续。澜澜,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生不灭的,总有一天,爸爸也会离你而去,总有一天,你也会告别这个世界;同时,也没有什么会彻底死去,比如那些鲸鱼。妈妈也一样。只要你还记着她,她就从未真正离开。”
这些话,顾海平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女儿也如他预料,没有真正理解那些话。
“爸爸,等我长大了,我想成为一头鲸鱼。”
稚嫩的声音在海天之间回荡。
在他最后残存的意识中回荡。
大洋之上,残酷的杀戮还在继续。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上至几十万吨的巨型油轮,下至单人运动帆船,越来越多的船只悄无声息地化为了汪洋之中的幽灵船。一时间,死神的衣袂飘忽海上,全球海上运输量锐减了三分之一。海运是全球经济的生命线,不可能全面中止,于是远洋海员的薪水水涨船高,重赏之下,很多海员选择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继续工作。
客观来说,在茫茫大海中遇到忒提丝的概率很低,但它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就像一枚诡雷,在每一位海员的心底埋下恐惧的种子。忒提丝的猎杀告一段落的时候,全球共有一百七十二艘船惨遭毒手。
这正好是捕鲸禁令解除时每艘捕鲸船分到的配额数量。
下篇 猎手与猎物
半年来,北达科他号舰长格兰特上校一直认为,这个任务是对自己麾下这艘新锐的弗吉尼亚级攻击核潜艇的侮辱。
作为一名资深潜艇指挥官,他一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将一艘俄罗斯的北德文斯克级或者中国的隋级镌刻在围壳上,但现实总是不会尽如人意。之前拿单价五百万美元的巡航导弹去炸十五美元一顶的帐篷好歹还能听个响呢,现在接到的任务却是追杀一头鲸鱼,还是一头“不明生物附体”的鲸鱼。
开什么国际玩笑。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己并不孤单,梦想中的猎物,那些肯定也想将自己的潜艇变成战绩标志的舰长们,此刻也在浩瀚大洋的深处,像自己一样坐在指挥围壳里,百无聊赖地用感慨生不逢时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上个捕鲸季结束后,忒提丝一直蛰伏在大洋深处,没人再遇到过它。很快,今年的捕鲸季又要开始了,虽然已经没有人胆敢在这个当口出海捕鲸,但IWC的捕鲸禁令依旧没有恢复,因为“不能向恐怖分子妥协”。
死要面子活受罪,格兰特不屑地哼道。
面对军舰,忒提丝在上个捕鲸季的态度是惹不起躲得起,各国海军编队护航的所有船只都没有受到攻击,它的次声波的有效攻击范围是十千米,超出这个距离就不能保证致死。
或许它可以安安静静地伪装成一头普通鲸鱼,但是在军舰十千米的范围内发动攻击是不折不扣的自杀行为,即使它能杀死全部船员,舰长临死前也完全有时间将舰上的武器系统调整至自动模式,这种状态下的舰艇面对其他战舰就是活靶子,但是对付一头鲸绰绰有余。
更何况,自然护卫者制造它的目的是散播恐慌,攻击那些落单的船只已经够了,没有必要不自量力地挑战军舰。
也正因如此,格兰特上校和他的艇员们在海里转悠了半年多仍一无所获。
“报告长官,两点钟方向发现疑似目标,距离6.7海里……”声纳兵有气无力地报告声打断了格兰特的思绪。
“开主动声呐,把它赶走。”没等声纳兵报告完,格兰特就懒洋洋地发布了指令。不到七海里,肯定是一头睡着的普通鲸鱼。忒提丝能躲过几十艘核潜艇的联合绞杀,肯定不会傻到主动把自己往枪口上送。
主动声呐开启,球首声呐发出的爆炸般的高频声波回荡在一百米深度上的幽静海水中。正如格兰特预料,那头鲸鱼立刻惊慌失措地逃跑了。
格兰特揉了揉太阳穴,准备同副舰长交接,回去睡觉。
他刚刚站起来,就发现副舰长的表情有些异样,自己的腹部也有些不适。控制台上,警报声响起。这意味着,高强度次声波正席卷而来。
“次声波袭击!次声波袭击!全体注意……呕……”还没说完,格兰特就开始不住地呕吐,副舰长和指挥围壳里的其他水兵也忍受着听不见的死亡之声的折磨。
两分钟后,一切都平静下来,格兰特捂着肚子,虚弱地坐下,怒火中烧。刚才那头鲸鱼就是忒提丝,它居然想把北达科他号作为这个捕鲸季的第一个猎物!
“主动声呐开启,一号、二号鱼雷发射管注水!”
高压燃气将沉重的鱼雷推出发射管。忒提丝似乎并不意外,它潜入水中,以六十节的最大游速迅速逃离。然而,锁定它的超空泡鱼雷正在以两百节的高速向它扑去,忒提丝很快察觉,开始下潜,潜入了一千一百多米深的水层,而遁着它的声呐信号一路下潜的鱼雷直接突破了极限潜深,被强大的水压压碎了。
格兰特并没有沮丧,而是不紧不慢地命令舵手追踪。
发现潜艇仍在活动,它有些惊慌地转了两个圈,仓皇逃窜。它一定以为那两枚鱼雷是在自动模式下发射的,避开它们就万事大吉了,然而它没想到的是,艇上的人都还活着。出发前,潜艇外殼的消音瓦都被换成了一种昂贵的蜂窝状复合材料,可以削减次声波的强度,使其不再致命,忒提丝肯定不知道这个情况。
“现在谁又是谁的猎物?婊子!”舰长看着声呐屏幕,轻蔑地说道。
忒提丝的速度很快降了下来,只有二十节左右,它再强大也只是血肉之躯。格兰特指挥潜艇耐心地追逐着,等待忒提丝耗尽肺里的氧气。海水的压力是它的庇护所,但也会令它窒息,时间站在格兰特这边。
二十分钟后,忒提丝该上浮呼吸了,北达科他号下潜至三百米,占据了攻击位置。
“长官,我们收到了水声通讯申请。”
“接进来,”犹豫了一下,格兰特戴上耳麦,“这里是美国海军北达科他号攻击核潜艇,我是舰长杰瑞米·格兰特上校。请表明身份。”
“我是忒提丝。”一个甜美的女声,地道的美式英语,略带一点电子腔。
“你好,”考虑片刻,格兰特没有想出恰当的称呼,索性隐去不表,“我想提醒你,投降是没有意义的。”
“不不不,格兰特上校,我想说,这里是灯塔,哈哈哈……好吧,好吧,不开玩笑了。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好好想想,这里是谁的主场。”
话音刚落,潜艇突然前倾,接着开始以不小于二十度的俯角向海底俯冲,格兰特差点被甩出座椅。
“怎么回事?!”
“海中断崖!我们正在下沉!”
格兰特脑袋轰地一声一片空白。这片海域水文情况不明,显然这里有负密度梯度跃变层,下层海水密度骤降,不能提供足够的浮力,北达科他号正在掉入海底。他在潜艇学院的时候就听过“长尾鲨”号的案例,那艘当时最先进的核潜艇就是不慎踏入了大自然的陷阱,几分钟之内就超过了最大潜深,被海水压成了铁皮。
妈的,怎么会这么巧?格兰特在心里咒骂道。
怎么会这么巧?他随即意识到,是忒提丝故意引诱他们来到这里的,这才是它的陷阱!
“前进二!向所有水柜供气!”格兰特抹掉头上的冷汗,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下达命令。
训练有素的船员们很快完成了所有操作。但掉深还在继续,转眼之间,潜艇已经逼近最大潜深,耐压壳在巨大的水压下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所有人进救生舱,准备撤离!”格兰特咬着牙下达了弃舰的命令。
救生舱脱离正在下沉的舰体,疾速上浮。救生舱中的船员们惊恐地听着水下传来的轰隆声,那是北达科他号的舱室在水压下一个一个爆裂开来的声音。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船员来得及进入救生舱,但他们来不及悼念他们遇难的战友。
悠扬的鲸歌传来,带着深海的眷恋与哀怨,婉转而空灵。
拥挤的救生舱里,幸存的船员面面相觑,最后,他们恐惧的目光集中到了舰长身上。
“朋友们,我很荣幸能与你们共事。”格兰特此时完全平静了下来,脸上甚至还有一丝微笑。
“听,忒提丝在唱歌。”
满载水兵尸体的逃生舱很快被发现,逃生舱上的数据记录仪完整记录了忒提丝将北达科他号引诱至海水断崖的整个过程,最顶尖的战争机器就这样成了忒提丝在这个捕鲸季的第一个猎物。各方还没来得及封锁消息,相关的新闻和分析就已经传播开来,幕后的推手不言而喻。这个消息就像一颗炸弹,瞬间在全世界引起轩然大波。
有了几个大国政府的压力,IWC灰溜溜地重新颁布了捕鲸禁令,不过依旧嘴硬说这是为了保护鲸鱼,与恐怖主义的威胁无关。随后,很多远洋船只安装了水下扩音器,广播这个消息。
但杀戮并没有停止。也许忒提丝没有听到,也许它根本不在乎。
“林副部长,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在鲸落号的顶甲板上,何辰问道。
“他们说有十七万。小场面,在梵蒂冈、麦加和耶路撒冷,这种祈祷都是三百万人起步。”林松回答。
码头外,一大片烛光摇曳在夜色中,仿佛跌落云端的繁星。与梵蒂冈和耶路撒冷不同,那些祈祷者都是海神教的信徒,一种融合了极端环保观点和克苏鲁神话元素的新兴宗教,以忒提丝为最高神,信众在全球的人数已逾千万,而且还在急剧增加,而鲸落号对他们来说就是神诞生的圣地。无数信众聚集在这里,祈祷忒提丝的宽恕。
“你们还是不打算公布真相吗?”
“会公布的,但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只要没有铁证,人们就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再说,真的公布的话,对你没什么好处吧?”
沉默半晌,何辰没有接话,“这些人你们总该管管吧。”
“怎么管?他们不偷不闹,不砸不抢,就在那捧着蜡烛傻愣愣地站着,手续也都齐全,连非法集会的帽子都扣不上,我们能怎么办?在他们的教义里,暴力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正是人类的暴戾招来了忒提丝的神罚,这和我们维持稳定的目标不谋而合。”
“但这不会改变它的本质,我们已经踏在了中世纪的门槛上。”
“大多数人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但是天知道还能清醒多久。经济崩盘的时候,人们总是需要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来排解恐慌。”
“情况怎么样?”
“远比看上去糟糕,海员的平均薪水已经是之前的三十倍,远洋货轮大多都有海军编队护航,但北达科他号的沉没对海军的声誉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高薪再也无法换回侥幸。没有海员的船,只能在港口打转。海上运输量下降到了之前的四分之一,这对忒提丝来说意味着猎物依然充足,但对全球经济则是灭顶之灾。可就算这样,华尔街的那些混蛋居然还在做空经济。整个文明世界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强有力的应对措施迫在眉睫。”
“呵,核潜艇都能被做掉,我们还能做出什么有效回应?”
“共工计划。上面已经决定启用你的方案了。忒提丝说得对,海洋是它的主场,我们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们就不怕放出另一个恶魔?”
“这是必须承受的风险。”
“既然这样,我无所谓。不过细节上……”
“不好意思,没得商量。”
沉默。
“小何,我很抱歉,但现在那已经不只是我个人的建议了,而是国家意志。”林松语气轻柔,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那也許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何辰轻叹道。
三年后。
“鱼鹰”运输机悬停在海面上方,何辰站在机舱门旁边,看着旋翼的狂风卷起的细密水纹,还有那个穿梭于水纹下的青灰色影子。
三天前,一艘集装箱货船在附近海域失联。当救援人员在航线外找到它时,船上二十多名船员已经全部死亡,无一幸免,他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死得很安详,货物也没有丢失。种种迹象表明,这又是忒提丝的手笔。这是它在第五个捕鲸季猎杀的第七艘船。
同时,它也暴露了自己的大致位置。以往,想要找到它依旧是大海捞针,但这次不同。
“共工就位,准备撤离。”何辰向驾驶舱竖起大拇指。飞行员抛掉了机身下悬吊的巨大担架,巨大的旋翼伴着轻微的机械声响缓缓倾转。
两年的工作,成败在此一举。他不知道自己的造物能否与忒提丝匹敌,但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他没被自己的挚爱甩得太远。他努力让自己兴奋起来,但并不成功,悲伤和失落就像舱外涌入的狂风一样,吞没了他。
他疲惫地坐下,系好安全带,头靠在机舱上,感受着引擎的震动,泪水自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不管结果如何,对他来说,悲剧的结局已经注定。
出发后的第一千三百三十一天,太平洋上艳阳高照,风平浪静。
尽管没有回头路可走,忒提丝还是一直强迫自己算计时间,确保不会被孤独击垮。夜深的时候,它会浮上水面,背鳍里植入的天线有时会收到那些东躲西藏的同伴发送的信号,零星传来的讯息总是让它很不安。
五天前,它又唱了一次歌。
忒提丝不喜欢唱歌,这是因为唱歌会令它很不舒服。鲸鱼内脏的共振频率和人类不同,但相差不多。至于唱歌意味着什么,它从不去想。
或者说,它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忽略海水中的死亡气息,以防自己崩溃。
这时,诡异的声音传来,如泣如诉,声调和频率都很奇特,它从未听到过。忒提丝反复向声源发出探测声波,回声干瘪而沉闷,不是金属的清脆声响。它就此确认了那应该是活物,不是人类拙劣的诱饵。杀戮的间隙,它也会做一些观察和研究,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最重要的对象就是各种海洋哺乳动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忒提丝摆动尾巴,遁声游去。声源听到它的探测声波之后也调转方向,向它游来。
很快,一头两岁左右的幼年座头鲸拨开幽蓝的水幕,游到它身边。
座头鲸?忒提丝意识到事情不对。此时正值盛夏,座头鲸应该在南北极的冷水区觅食,现在这附近只有抹香鲸和逆戟鲸。还没等它反应过来,那头座头鲸的右鳍下突然射出几串气泡,忒提丝躲闪不及,尾部的肌肉一阵刺痛。它连忙摆动尾巴,甩掉了注射器,但为时已晚。
它亮出锋利的牙齿,向那头鲸鱼扑去。
对方没有躲闪,轻微的叫声拼凑出模糊的音节:“别……害……怕……没……事……的……”
熟悉的语气让忒提丝身体一僵,收起了牙齿。背鳍里的水声通讯器收到了通讯申请,犹豫片刻,它接入了对方的通讯器。
“你就是共工?”忒提丝试探着问道。
“你能猜到我是谁,别装傻。”中耳内植入的扬声器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
“您给我注射了什么?氰化钾?”
“不,是眠乃宁。他们可舍不得让你死,”共工侧过身子,看着忒提丝的眼睛,“我也一样。闹够了吧,该跟我回去了。直升机很快就到,你跑不了。”
“自从我决定使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就再也回不去了。我身上背着几万条人命,罪无可恕。而且,”忒提丝努力克服着眩晕,“人类的被告席太窄,容不下我。”
“也许他们会找个海洋馆。”共工潜到忒提丝的肚皮下,用宽阔的吻部将它顶向水面,防止它在麻醉剂生效之后溺水。
忒提丝的意识逐渐模糊,但它仍能感觉到那个随心脏跳动的小小装置的温度,“鲸鱼死后,落入深渊,化为鲸落,它的血肉和骨骸将滋养贫瘠的海底荒漠上百年,它几十年的生命中向大海索取的一切都将原封不动地还给海洋,这是鲸鱼最后的温温柔。”
共工的心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这里是个好地方,方便休息,也适合回忆……”
爆炸声从忒提丝体内传来,轻微而清脆。
它痛苦地抽搐着,翻滚着。最终它平静了下来,眼睛也失去了光彩,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黑洞。共工僵硬地悬浮在水中,木然看着忒提丝在潋滟的波光中仰面沉向深渊,孤独而高傲地走向死亡。
尾声 鲸落
一年后,中元节。
太平洋某处海底,一束惨白的强光劈开深海中亘古不变的黑暗,照亮了海水中的悬浮颗粒,仿佛点燃了一片璀璨的繁星。
坐标不够精确。驾驶深潜器在海底穿梭近两小时后,何辰终于在监视器上看到了自己寻找多时的东西。
巨大的灰白色枯骨散落在海床上,凌乱不堪。但这里并不是坟墓,而是生命的绿洲。
“鲸落!”坐在何辰身旁的淼淼惊叫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何辰低声问。
“妈妈和我讲过。”他抚摸着胸前的蓝宝石,“鲸鱼死后会沉入没有光的海洋深处,用自己的血肉滋养那里的生灵,这是鲸鱼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妈妈说她一直想亲眼看一看鲸落。等她和外公出差回来,我们带他们一起来这里看看好不好?”
“好。”何辰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眼泪,淼淼的眼中也同样闪着泪光。尽管他现在还不能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狭小的舷窗外,一个生命陨落了,无数生命在其安眠之地繁衍生息。大型腐食动物已经将大块的鲸肉分食殆尽,但是这个奇迹才刚刚开始,数不清的甲壳类和多毛类动物盘踞于此,睡鲨和盲鳗的残羹冷炙对它们来说依旧是一场盛宴。海星和管状蠕虫趴在海床上,向着尸骸的方向一寸一寸地艰难移动,小巧的深海蟹在林立的肋骨之间来回穿梭,寻找着果腹的食物。彩色的厌氧菌在骨骸中的油脂滋养下,聚成毛茸茸的菌垫,色彩油画般明艳厚重。
不知过了多久,淼淼困了,蜷缩在座椅上睡着了。
何辰给他盖好保温毯。海底的水温只有不到两度,冰冷的海水贪婪地掠夺着每一丝热量,狭小的深潜器舱室冷得像冰窖,舱壁上凝结着大片水珠。
何辰向手心里呵了口气,驾驶深潜器上前,操纵机械臂夹起一根肋骨,惊走了一群白色的小虾。监视器上,肋骨靠近心脏的位置,爆炸和烧灼的痕迹清晰可见。
何苦呢。他摇了摇头。
他推动操纵杆,挪到头部,扬起另一条机械臂上的电锯,顺着黏合的痕迹切开硕大的颅骨,阴森森的骨粉弥散在水中,化为一股浊流,落到海床上,与洋底的细沙混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分别。
颅骨上的空洞缓缓亮起一抹幽蓝的光。
机械臂伸入空洞,取出了一个圆形的有机玻璃容器,里面填充着透明的生物凝胶,整个容器看起来就像一个怪异的玻璃弹球。容器正中间悬浮着一个表面布满细密电极的小物件。
那是一个大脑。
这时,深潜器上的水声通信系统收到了一条讯息。钛合金底座上的蓝色指示灯缓缓熄灭。
何辰用颤抖的手指点开那条消息,顾澜憔悴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辰辰,好久不见。很抱歉,有些事我不该瞒着你——我,就是忒提丝。
“瞒着你和爸爸这么多年,是因为我不想改变你们的生活。但现在,我必须离开你们,离开孩子,为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它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我知道这样做是对你们的不负责任,但我别无选择。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人类不会再毫无节制地向自然索取资源,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将贪婪置于生命之上,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不再自以为是,而是因为我来过。
“我会和我的朋友们搞些故弄玄虚的噱头,这些小把戏也许能唬住脑满肠肥的政客、四肢发达的军人、只会捕风捉影的间谍和人云亦云的乌合之众,但骗不过真正的科学家,骗不过你,我的爱人。请代我向爸和淼淼道歉,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更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马上就要进行手术了,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化为真正的忒提丝。而当你看到这则留言的時候,我应该已经长眠深海,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以一人,哦不,一鲸之力对抗整个世界,我的结局已经注定。你是会为我哀悼,还是会恨我?不论事实如何,我都可以接受。但是,请不要忘了我。”
容器很完整,纷至沓来的深海生物没能染指,但大脑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在鲸鱼死亡之后不到五分钟,大脑也因缺氧而坏死。
他叹了口气:真是我的姑娘,做什么都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这就是顾海平阻止女儿进行的研究,也是全部的真相。
何辰研究顾澜留下的资料时,发现她用人类的基因替换了鲸鱼部分控制免疫系统性状的基因,那时他就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动物的器官可以毫无障碍地移植到人身上,那么反过来,人的器官也可以移植到动物身上,包括大脑。她选择鲸鱼作为载体,也是因为人类和鲸鱼同为哺乳动物,人类的大脑更容易接入鲸鱼的神经系统和循环系统。
这是很正常的联想,他也不是没想过,但他没想到妻子会在这条路上走得这么远。不过,他也并非难以望其项背。
一个巨大的身躯出现在声呐上。
“爸,您来晚了。”
“我这肉的能跟你那铁的比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耳麦中响起,何辰不由得一阵内疚,要不是自己自作聪明,岳父就不会承受两次丧女之痛。
“对不起,爸,也许当初我不该自作主张保留您的大脑。但我实在没想到他们会要求……”
“没关系的。其实说起来我得感谢你,让我多了几十年寿命。至于她,我已经尽力了,现在的结果是她自己的选择。也许,死亡才是她最后的胜利。”
顾海平是对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紧急状态联合委员会第一时间公开了真相。但是,不仅海神教的信徒嗤之以鼻,在普通人中,相信政府说辞的人也寥寥无几。
如果这是一期《走近科学》,那还算是个有趣的故事。有人嘲讽道。
至此,顾澜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成功创造了一个神秘而完美的文化符号,其影响远比次声波更深入人心,死无对证才是她的胜利。
“不说这个了。你这是?”
“我来带她回家。”
“算了,上面太嘈杂,她觉得这里好,就让她留在这里吧。”
思虑片刻,何辰点点头,把顾澜的大脑埋在了海底的沙洲中。
一艘深潜器和一头鲸鱼肩并肩,沉默地悬浮着。
孩提时曾梦想成为鲸鱼遨游海洋的女孩沉睡在一千三百米深的海底,她的善良与罪恶,她的温柔与暴虐,都埋葬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中,无人问津。
而在死亡的遗迹之上,生命正迎着洋流怒放。
突然间,顾海平的话语——他用鲸鱼的发声器官发出的声音,席卷而来。那声音带着上古的悠远与苍凉,穿透舱壁,回荡在狭小的球形舱中,令何辰的灵魂震颤。
“巨鲸落,万物生。”
【责任编辑:拉 兹】
①茅德·冈:爱尔兰演员,女权运动家,爱尔兰独立运动领导人之一,著名诗人叶芝追求她多年未果,曾为其写下著名诗篇《当你老了》,广为流传。
②滑坡谬误:一种非形式谬误,使用连串的因果推论,却夸大了每个环节的因果强度,而得到不合理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