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的去黑子方*
2021-10-19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张雪丹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丁 媛 张雪丹
人体上的黑痣,古时多称作“黑子”或“黡子”。史书中,经常刻意描写帝王将相身上的黑子,如《史记》《汉书》均记载汉高祖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1- 2],《周书》记载北周文帝宇文泰“背有黑子,宛转若龙盘之形”[3],又如《魏书》记载相者唐文为寇赞看相,称“君额上黑子入帻,位当至方伯封公”[4]。古人认为身体不同部位的黑痣代表着不同的吉凶命运,这在相书中有着详细的记载。例如,托名宋代陈抟秘传、明代袁忠彻订正的《神相全编》卷十“论黑子”云:“凡黑子生于显处者多凶,生于隐处者多吉,生于面上者皆不利也。”[5]再加上爱美之心自古有之,颜面部的黑痣就如同美玉的瑕疵,妨碍美观,所以汉代以前人们就开始探索去除黑痣的方法。1993年湖北沙市周家台30号秦墓出土秦简381枚,木牍1片,据整理者推断周家台30号秦墓的下葬年代应在秦代末年,其年代的上限与下限之间跨度小[6]159。简315~318是两首“去黑子方”,第一首是采用化学腐蚀法,第二首是烧灼法。
化学腐蚀法
周家台秦简315~316:
上方主要是用藁本蘸取東灰水,再在有黑子的皮肤上摩擦。首先,要搞清楚“東灰”是何物。周家台秦简整理者注:“‘東’,为‘柬’之讹字,三七五号简上有‘柬灰一斗’。‘柬’,读为‘欄’,《考工记·氏》‘湅帛以欄为灰,渥淳其帛’,《注》:‘渥以欄木之灰,渐释其帛也。’”[6]128王贵元先生认为:“战国秦汉出土文献‘柬’字常写作‘東’,为‘柬’字隶写,可视为‘柬’字变体,直接隶定为‘柬’。《郭店楚简·五行》:‘又(有)大辠(罪)而大(诛)之,柬也。’又‘柬之为言犹练也’,又‘柬,义之方也’,‘柬’皆写同‘東’。《严窟藏镜》所收《吾作明镜》中的‘柬’也写同‘東’。另外,马王堆帛书《经法》《系辞》中的‘練’,其右旁也写同‘東’。”[7]方勇先生的《秦简牍文字编》直接将简315和375该字归入“柬”字条,并指出通“欄”[8]。张雷先生认为“東灰”是“冬灰”的通假用法[9],可从。在2016年5月16日—19日由上海中医药大学主办的“出土医学文献研究国际研讨会”上,张雪丹宣读的《周家台秦简医方误释考订一则》一文,提出了“东灰”即“冬灰”的观点。
表1 秦汉简帛文献“東”和“柬”的部分图版罗列
由图版对比可知,秦汉简帛文献中的“柬”“東”字形非常接近。从字形上很难判断周家台秦简315和375究竟是“東灰”,抑或“柬灰”,只能从文义、医理等方面进行分析。整理者引《周礼·冬官·考工记·氏》,认为“柬(欄)灰”即郑玄注中的“欄木之灰”。孙诒让《周礼正义》指出:“欄即楝字。《说文·木部》云:‘楝,木也。’《玉篇·木部》云:‘楝,木名,子可以浣衣。’”[10]周家台秦简375因残断无法知晓其具体内容,简315~316是一首“去黑子方”。“柬(欄或楝)灰”作为医药专有名词,在出土和传世医药文献中却鲜有记载,但在历代本草文献中有一种叫“冬灰”的药物,既能治黑子,又能浣衣。
《神农本草经》:“冬灰,一名藜灰,味辛,微温。治黑子,去肬,息肉,疽蚀,疥瘙。”[11]300陶弘景注:“此即今浣衣黄灰耳,烧诸蒿藜聚炼作之,性烈,又荻灰尤烈。欲消黑痣疣赘,取此三种灰水和蒸以点之即去,不可广用,烂人皮肉。”[12]唐代《新修本草》卷五“冬灰”:“冬灰本是藜灰,余草不真。又有青蒿灰,烧蒿作之;柃灰,烧木叶作。并入染用,亦堪蚀恶肉。”[13]明代《本草蒙筌》卷四“桑根白皮”条:“柴灰辛寒,淋汁小毒,合冬灰为烂药,医外科著奇功。蚀恶肉死肌,灭瘊疵黑痣。”[14]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七“冬灰”曰:“冬灰,乃冬月灶中所烧薪柴之灰也。专指作蒿藜之灰,亦未必然……今人以灰淋汁,取硷浣衣,发面令皙,治疮蚀恶肉。”[15]321卷二十七“藜”:“茎,烧灰,和荻灰、蒿灰等分,水和蒸,取汁煎膏。点疣赘、黑子,蚀恶肉。”[15]1123卷四“瘿瘤疣痣”:“冬灰、石灰,并蚀黑子、疣赘、瘤痣。”[15]225
从历代本草文献记载来看,“冬灰”一说单指藜草烧灰,一说多种植物(荻、蒿、藜等)混合烧灰。“冬灰”与《考工记》郑玄注的“欄木之灰”以及孙诒让所云的“楝”木之灰,都是植物燃烧后的灰烬,即农村中习见的草木灰。现代研究发现,草木灰呈碱性,可以洗涤油污,故古人用其洗涤衣物、清洁发面。碱性的水具有一定腐蚀皮肤的作用,但草木灰的水显然碱性不强。所以周家台秦简315~316强调要取“藁本”在東灰水中浸泡后,摩擦黑子部位。通过摩擦,其有效成分更容易被皮肤吸收,再加上摩擦的机械力,可以加速皮肤表皮的溃烂。古人也意识到这种方法需要掌握腐蚀深度,太浅无法去除黑子,太深则会留下疤痕,所以强调“令血欲出”。
先秦著作《诗经》《楚辞》《老子》等皆有“東冬合韵”例,两字具有接近或相同的语音特征,是“東”“冬”通假之依据。在出土简牍文献的药物名词中亦有“東”“冬”通假的例证,《武威汉代医简》80乙号木牍有“款東一升”[16]。此处“款東”即“款冬”。《战国秦汉简帛古书通假字汇纂》也将此条作为“東”“冬”通假例收录[17]。在《急就篇》中“款冬”亦作“款東”,颜师古注:“款東,即款冬也,亦曰款凍,以其凌寒叩冰而生,故为此名也……亦曰颗東。”[18]可见“東”“凍”“冬”音近故也。据此推断,简文中“東”并非“柬”之讹字,“東灰”即《神农本草经》所载“冬灰”,可去黑子,文理、医理皆通。
秦简中的“藁本”,是历代常用药物,《神农本草经》载:“藁本,一名鬼卿,一名地新。味辛,温,无毒。治妇人疝瘕,阴中寒肿痛,腹中急。除风头痛,长肌肤,悦颜色。”[11]162顾名思义其药用部位为根部,藁本的根茎发达,具有膨大的结节。简文中强调取“小弱者”,当指挑选较细小的根茎。藁本在方中不仅是摩擦的工具,其本身就具有“长肌肤,悦颜色”的药用价值。
这种祛痣的方法,在后世广为流传,但作了一些技术改进。因若要去除皮肤上的黑痣、疣赘、瘤痣等,只是使用草木灰泡水,其碱性是不够的。因此,陶弘景指出“取此三种灰水和蒸”[12],《本草纲目》也强调需用“水和蒸,取汁煎膏”[15]1123,通过加热浓缩使其碱性提高,以增强腐蚀皮肤的作用。汁液浓缩成膏状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将药膏局限在长有黑痣的皮肤上,不至于流到正常皮肤而造成损伤。还有在草木灰中加入石灰,例如《太平圣惠方》卷四十载有“治面上黑痣,令永除根本方”,用的是“栎木炭二斤,烧熟净炉上消为灰”,再加“石灰三合”[19]。另外,用上述摩擦的方法容易伤及正常皮肤,后世常常改用针挑破黑痣。例如,《太平圣惠方》卷四十载有“治黑痣生于身面上”,用五两藜灰“以水一大碗淋灰汁,于铜器中盛,以重汤煮令如黑膏,以针微拨破痣处点之,大者不过三遍,神验”[19]。
烧灼法
周家台秦简316~318:
取櫌桑木,燔以为炭火,而取牛肉剶之,小大如黑子,而炙之炭火,令温勿令焦,即以傅黑子,寒辄更之[6]127。
周家台秦简整理者注:“‘櫌’,读为‘扰’,《管子·地员》注:‘柔也。’”[6]128其说存疑,因“櫌”字不影响整体文意的理解,不作深究。方中强调用桑木作为炭火来烤牛肉,桑木是当时常用的燃料,萧家草场汉简遣策简34有“桑薪三束”[6]142。古人常用桑木来煎药,《本草纲目》卷三十六李时珍言:“煎药用桑者,取其能利关节,除风寒湿痹诸痛也……又痈疽发背不起发,或瘀肉不腐溃,及阴疮、瘰疬、流注、臁疮、顽疮、恶疮久不愈者,用桑木炙法。”[15]1389此外,桑木被认为是东方神木,具有驱鬼的作用。例如,睡虎地秦简甲种《日书》简32背壹/135反壹- 33背壹/134反壹:“人毋(无)故而鬼惑之,是□鬼,善戏人。以桑心为丈(杖),鬼来而(击)之,畏死矣。”[20]又如,敦煌文献P.2882:“三月上卯日,取桑皮向东者,煮取汁着户上,辟(避)百鬼。”[21]《玉篇·刀部》:“剶,削也。”[22]牛肉要切成如黑子大小,用桑木炭烤热,再将烤热的牛肉敷在黑子部位,牛肉冷却后还需更换。这显然是通过烧灼法令皮肤表层坏死,去除黑子。简文中特别强调要注意掌握火候,不能使牛肉烤焦,否则温度过高,导致皮肤严重烫伤,伤及真皮层,就会留下疤痕。这种牛肉烧灼法在后世流传甚少,可能是其不易掌控,抑或是效果不佳。
古人认为形成黑痣的主要原因是人体气血不足,风邪搏于气血。如唐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卷三十一“黑痣候”载:“黑痣者,风邪搏于血气,变化所生也。夫人血气充盛,则皮肤润悦,不生疵瑕,若虚损,则黑痣变生。然黑痣者,是风邪变其血气所生也;若生而有之者,非药可治。面及体生黑点为黑痣,亦云黑子。”[23]现代医学研究表明,黑素细胞位于皮肤表皮的基底层,黑痣的形成是因为黑素细胞局部聚集而成。现代常用的祛痣方法有切除、化学腐蚀、烧灼、激光等,主要是让有黑痣的皮肤表层坏死,经过皮肤再生功能,令其恢复如常。虽然古人对痣的形成原因与现代医学有所偏差,但是在秦代就已掌握用化学腐蚀法和烧灼法去除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