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首服的借鉴与革新
——以幂篱等女性蔽面首服的流行演变为例
2021-10-19张倩倩江南大学设计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牛 犁 张倩倩|江南大学设计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自先秦起,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文化交流频仍,如草原上的胡文化流、丝绸之路上的西域文化流都与汉文化相互碰撞并相互影响,对中华文明的发展产生的重要作用不可忽视。丝绸之路上的商贸往来带来了“胡人”的服饰、习俗、美术以及宗教。
据《西京杂记》记载,赵飞燕为皇后,女弟昭仪赠送了三十五件礼物,其中有金花紫罗面衣。“则汉已有面衣也。”[1]魏晋南北朝时幂篱作为一种防风沙首服从西北少数民族地区被引入中原并流行开来。在多民族文化交流与社会思潮的变迁过程中,幂篱逐渐褪去其实用性色彩,与汉族传统面衣文化融合,被赋予了崭新的民族性与文化内涵。本文旨在针对蔽面首服在不同时期的演变形式,探讨汉族对少数民族首服的借鉴与革新。
一、幂篱的造型特征及其与帷帽之辨
幂篱是一种遮挡面部的头巾,通常用黑色纱罗制成,上覆顶,下垂背,全身障蔽。脸面处有外露眼鼻,用于透视与通风的小孔。
幂篱始用于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用以防风沙和遮阳,《隋书·附国传》称其俗“或戴幂篱”[2],《大唐新语》称其“虽发自戎夷,而全身障蔽”。南北朝时期,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幂篱也随之传入,当时男女都戴幂篱,均出于遮护颜面以防风沙侵袭的实用目的,后来幂篱逐渐演化为女性的蔽面首服。《旧唐书·李密传》载:“乃简骁勇数十人,著妇人衣,戴幂,藏刀裙下,诈为妻妾,自率之入桃林县舍。”[2]61《旧唐书·丘和传》载:“汉王谅之反也,(炀帝)以和为蒲州刺史,谅使兵士服妇人服,戴幂,奄至城中,和脱身而免,由是除名。”[2]61两则关于穿着妇人衣躲避敌军的故事,皆说明至唐代幂篱已然是专门的女性服饰品。
由于缺乏具体的文字记载与实物佐证,幂篱的具体形制仍值得探讨。高春明认为幂篱只是一种较长的首服,并不障蔽全身,而是仅蒙覆头部[3]。高春明与缪良云皆以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唐画《树下人物图》(图1)和上海博物馆唐代女骑俑(图2)中的人物头饰作为幂篱图例。周锡保先生认为幂篱应该是一块布从头上披下来[4]。沈从文先生认为“有如软胎观音兜风帽的或可叫幂篱,有属于硬胎笠帽下垂网帘的,应即属于帷帽”[5]。孙机先生认为,“帷帽与幂篱的不同点是前者所垂的网子短,只有到颈部,并不像后者那样遮住全身。从幂篱这方面说,它的垂网减短即成帷帽”,并以唐代壁画《捧幂篱仕女图》(图3)作为佐证[6]。
图3 陕西礼泉燕妃墓出土唐代壁画《捧幂篱仕女图》
综合各类研究资料,可以确认的是幂篱始于南北朝,帷帽创于隋(《唐书·舆服志》)。在初唐到盛唐的随葬品中,均可见到女骑马俑,文献中也不乏唐代女子骑马的记载,都说明骑马出行是唐代贵族女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7]55-56。从女骑马俑的装束可见,幂篱往往搭配席帽使用(图4、图5),看上去与帷帽(图6)很像,以致混淆。笔者推测:幂篱有长有短,长可障蔽身体,短仅覆颈,短的幂篱常搭配大檐席帽使用。幂篱搭配席帽(1)关于“席帽”《炙毂子录》载:“席帽本羌服,以羊毛为之,秦汉鞔以故席。女人服之,四缘垂网子,饰以珠翠,谓之韦(帷)帽。”可见席帽本是胡服,亦是帷帽的前身。的使用方法引起了帷帽的流行,并在时代变革的过程中引起了遮蔽性首服的变化。
图6 《明皇幸蜀图》中的帷帽
二、蔽面首服的流行与演变
(一) 幂篱到帷帽:女性地位的提升
帷帽在隋代开始出现,与幂篱并行使用,据《旧唐书·舆服志》记载:唐初,武德、贞观之时,“宫人骑马者,依齐、隋旧制,多著幂篱”。永徽之后,帷帽流行,因其违反了“女子在外不可抛头露面”的礼制,朝廷视佩戴帷帽者“过为轻率,深失礼容”。至咸亨二年(671),唐高宗下旨予以制止:“百官家口,咸预士流,至于衝路之间,岂可全无蔽障,比来多著帷帽,遂弃幂篱……递相效仿,浸成风俗,过为轻率,深失礼容。前者已令渐改,如闻尤未止息……自今以后,勿使更然。”[8]1073但是,帷帽并没有从此消失,反而在不久之后愈加流行。
从武则天统治时期开始,“帷帽大行,幂篱之制渐息”[8]1073,正如《新唐书·舆服志》载:“武后时帷帽盖盛,中宗后乃无复幂矣。”[9]较之幂篱,帷帽长仅至颈,短小轻便,面部也更显露,《旧唐书》载当时的帷帽“拖裙到颈,渐为浅露”[8]2316。帷帽的帽裙由具有透视功能的黑纱制成。1972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187号唐西州时期墓葬出土的1件彩绘骑马女俑头戴锥形帷帽,面部显露,帽檐连接有黄色丝网,其长至颈(图7)。图8为中国丝绸博物馆藏团窠连珠花树对鹿纹锦帽,此帷帽帽冠由六片三角形织锦拼合而成,在帽檐和帽冠相交处缝有35根垂带,垂带以浅米色的菱格纹罗和暗花绫与深褐色菱格纹罗制成,按规律排列。由这两件传世实物可见,与幂篱相比,帷帽遮挡面部的功能大大减弱。
图7 新疆吐鲁番唐西州时期墓葬中出土彩绘骑马女泥俑
图8 中国丝绸博物馆藏团窠连珠花树对鹿纹锦帽
帷帽在武则天当政时期因佩戴方便等优点迅速盛行,取代了“障蔽全身”且具有礼制意味的幂篱。这一变化与武则天登基后,女性在婚姻、社会交往、接受教育等方面享有的权利较前朝大幅提升[10]不无关系。
(二) 帷帽到胡帽:胡风盛行的见证
唐代胡风盛行,除从北方游牧民族地区和西域等地传来外,也有魏晋南北朝南下游牧民族的遗留。陈寅恪先生曾经指出,胡文化“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11]。
玄宗开元年间,女性又流行戴胡帽,不再遮盖面容,还有的将头发也露出。盛唐时出现女着男装之风。并盛行许久,“并着男装,走出家门”,英姿飒爽地走上街头。[7]53据《旧唐书·舆服志》记载:开元初期,“从驾宫人骑马者,皆用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绝不行用。俄又露髻驰骋,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8]1073。此处的胡帽应为各式带檐帽,类似席帽(图9~图11)。从胡帽的流行即可看出唐代女性社会地位的进一步提升,同时也可见开元年间胡风之盛。
图9 韦贵妃墓出土俑像
图10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俑像
图11 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俑像
(三) 帷帽到盖头:礼俗文化的介入
承袭唐朝的遗风,北宋初年女子多头戴帷帽出行。宋明帷帽多以油帽为本体,而油帽是席帽上蒙覆油缯制成[2]61。《事物纪原》载:“唐舆服志曰:帷帽创于隋代,永徽中始用之,施裙至颈。今世士人往往用皂纱若青,全幅连缀于油帽或毡笠之前,以障风尘,为远行之服,盖本此。”[12]同时,盖头也成为女性重要的首服,出行时用以遮面。北宋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中,描绘了北宋时期繁华的汴京市井生活,我们从中既可以见到佩戴帷帽骑驴出行的女子形象(图12),亦可以见到头戴盖头骑驴出行的女子形象(图13)。
图12 《清明上河图》中戴帷帽的女子形象
图13 《清明上河图》中戴盖头的女子形象
宋代及以后的盖头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与《清明上河图》中的形象类似,帽裙披在脑后,下垂至腰部位置,整个脸面与脖颈都袒露在外;另一种呈长条状,遮住面部与后脑(图14、图15)。
受理学思想影响,宋代女性的言行和妆饰受到的限制较多,《居家杂仪》载:“妇女有故身出,必拥蔽其面。男子夜行以烛。男仆非有缮修,及有大故,不入中门。入中门,妇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13]强调了女性蔽面的重要性。宋代文献里也多有关于女性出于男女大妨以盖头蔽面的记载,如《夷坚志》:“安定郡王赵德麟,建炎初自京师挈家东下,抵泗州北城,于驿邸憇宿。薄暮呼索熟水,即有妾应声捧杯以进,而用紫盖头遮其首。”[14]《吴门田家十咏》也有“田家少妇最风流,白角冠儿皂盖头”[15]的记载。诚如沈从文先生所说:“‘盖头’确实是宋代女子普遍流行的头上应用物。”[5]400
宋代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不断壮大,盖头的适用范围与用途也进一步扩大,成为日常生活与婚丧嫁娶等场合的常用服饰[16]。如宋末元初的《快嘴李翠莲记》中提到盖头作为葬礼中的孝服,“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17]。明代开始盖头主要作为婚服出现,如《客座赘语》中载:“或锦幅幂其首,至夫家行合卺礼,使揭去之曰盖头。”[18]
(四) 盖头与面衣:由混淆到彻底分离
北宋时期对盖头并无明确的定义。如北宋《事物纪原》中记载:“又有面衣,前后全用紫罗为幅,下垂,杂他色为四带垂于背,为女子远行乘马之用,亦曰面帽。”[12]又言:“永徽之后用帷帽,后又戴皂罗,方五尺,亦谓之幞头,今曰盖头。”[12]南宋《清波杂志》则称:“妇女步通衢,以方幅紫罗障蔽半身,俗谓之盖头,盖唐帷帽之制也。”[19]可见在宋代,盖头与面衣甚至与幞头、帷帽的概念皆有一定的混淆。至明代,面衣不再是首服的一种,而是指一种男女皆可佩戴的类似口罩的服饰品,主要作用是防灰尘。如屠隆的《在京与友人书》中载:“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20]严嵩《赐面衣》诗中云:“扈跸初从江汉归,长途终日马騑騑。冰绡不受红尘涴,谢得君恩赐面衣。”关于其具体形态,《三才图会》中有图示(图16),但是《三才图会》的“面衣”条引用了《事物纪原》中关于面衣的记载,似与当时的事实不符。可以确认的是明代盖头与面衣已彻底分离,也可以看做盖头作为礼仪性蔽面首服已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可,形成了特定的服饰习俗。
图16 《三才图会》中的面衣
另外,帷帽在明代依然存在,仍用于遮蔽风沙,且被认为是具有少数民族风格的服饰,如明人绘的《胡笳十八拍》中第二拍描写文姬归汉的场景(图17),图中的蔡文姬即戴着帷帽。帽上部造型似笠,下部半透明网纱遮面容与上身。与图18《三才图会》中所画帷帽相同。
图17 明人绘《胡笳十八拍》第二拍
图18 《三才图会》中的帷帽
三、汉族女性对蔽面首服的选择与革新
(一) 功能需求下从以实用为主向美用一体的过渡
为了弥补自身实用性与功能性的不足,汉族服饰曾多次借鉴周边地区与少数民族服饰,遵循实用与巧用的原则改进服饰设计。南北朝时期汉族曾大量接受少数民族的服饰,“窄袖利于驰射,短衣长靿,皆便于涉草”[21]。可见,“用”是汉族借鉴少数民族服饰的重要原因。
纵观女性蔽面首服的演变历程,可以明显地发现其实用属性在逐渐减弱,而装饰属性在逐渐增强——从遮蔽全身到仅遮蔽脸面直至最终袒露整个脸面,已渐渐脱离了其最初传入中原时抵御风沙和防晒的功能性,成为一种用以修饰自身的装饰性服装。这种变化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大致可以从地理和人文经济的角度去理解。作为蔽面首服的幂篱最初由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引入中原,因其实用性而为西北地区的汉民族所接受。此后幂篱在汉民族内部进一步传播,形成群体的穿着习惯。然而,随着传播范围的扩大,因汉民族活动区大部分民众并无迫切的抵御风沙与防晒需求,人们对于蔽面首服实用属性的需求总体降低,幂篱因此面临被弃用或被改良的两种情况。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对于服装装饰审美性的需求提升,上层贵族出于彰显自身地位和追求美感的需要也会进一步对原本朴素的实用服装进行修饰。《北史》卷七十一列传第五十九《隋宗室诸王》中说秦王俊“有巧思,每亲运斤斧,工巧之器,饰以珠玉。为妃作七宝幂篱,重不可戴,以马负之”[22]。可见幂篱装饰属性被发展至极端时甚至可能完全不顾其穿着属性,只用于观赏。
这种在“用”与“美”中不断变化的体系是中华民族精神价值、生活方式和信仰习惯的集合体,包含文物的历史与艺术价值、传统文化的社会符号价值、精神价值、民族个性价值及民族情怀等方面内容。美与用的和谐统一正是体现了在吸纳、凝聚与融洽各地人民、各族人民、各种文化信仰的人民的进程中,服饰不断向前发展变化的过程。从历时性角度看,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以“文化自觉”推动“文化自新”的一种重要表现,也体现了多元一体格局下中华文化的自我更新能力及“海纳百川”的智慧包容。
(二) 女性社会地位变化下社会审美的展现
随着遮蔽类首服在演变过程中逐渐脱离其原本实用属性,其使用目的便有了更多被解释的余地,从而可以被赋予更多的文化属性。
一方面,由于唐代社会风气开放,女性地位也有所提高,社会对女性遮掩面部的实际礼教要求有所放松。从初唐到盛唐,骑马女俑形象先是幂篱蔽身,再后帷帽覆颈,最终胡帽露面,这一变化过程充分反映了唐代女子从保守到开放的服饰审美。
另一方面,遮蔽类首服与封建礼教对于女子回避窥视、避免暴露的需求相吻合,因而被引入儒学与礼教的宣传之中,得到推广,成为有礼服性质的规范服装。这种倾向在社会生活中进一步体现,即演变出结婚时的红盖头与服丧时的孝巾等文化风俗。
一种实用性服装可能会在流行过程中逐步脱离其原本的实用目的,扩大其应用领域,并在使用过程中融合社会思想和生活习惯,被从礼仪与文化的角度加以阐释。在这种趋势之下,服装往往先被赋予穿着礼仪,以完成某种礼仪行为,久而久之,便会进一步脱离对于特定礼仪行为的完成需要,减弱其目的性,成为更加概念化的礼服,具有更深的文化属性。
实用性服装一旦被赋予文化含义,便会成为文艺创作的素材。在文艺作品中,该服装会被意象化,并被以后的文艺创作者在特定情境下重复使用,进而固化成为某类文艺作品的文化符号。在这种情况下,被符号化的服装开始以特定的形象出现在文艺作品中,以反映其时代性与概念性,从而与该服装的实际演变状况产生分隔,使得该服装在某一特定时期的形象得以保存,成为纯粹的文化象征,这也是盖头逐渐演化为婚俗标志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结语
在幂篱一类的蔽面衣演变历程中,由最初的幂篱到帷帽、 盖头等,总体经历了实用性地位逐渐被装饰性地位取代的发展历程。用于遮阳、避风、防雨的首服因其不可代替的实用属性沿用时间一般较长,而由时代文化产生的用于象征身份或装饰头部的装饰性首服延续时间与此种文化的延续时间有关。在女性蔽面类首服与社会文化融合的过程中,为文艺作品的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素材,进而成为了有深远内涵的文化符号,并进一步深入到文艺创作中。通过分析幂篱等蔽面首服的这一演变历程,可以了解实用性首服在一定时间跨度下的演变趋势,亦体现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下的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