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见证张越丞治印与刻铜生涯的印章
2021-10-18范大鹏
范大鹏
作家七芊说:如果有选择,你可以只做你喜欢的事,那样遇到的也是你喜欢的人。因于收藏之好,笔者结识了许多天南地北的朋友,乐事之一便是虽远隔千山万水、却在微信上或文字或语音的开心畅聊。这些师友多是涉猎广泛之人,除刻铜外大多还收藏古钱币、古砚、印章、竹刻、瓷器、玉器、书画、古籍等等,可谓癖好多多,故我辈亦常常感叹:其时许多时候不是我们主动选择了一个收藏门类,而是被突然出现的某类新奇藏品引领入门,并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真是一入收藏便身不由己,为物所役却乐此不疲,正所谓“不冤不乐”是也。
因缘际会,多年来除刻铜文房外,笔者也陆续收藏了些印章、砚台、古墨、书画小品、信札、笺纸一类的文玩小件,聊以自娱。
盘点所藏两百余方印章,其年代自明朝至今,治印者及印章主人有何震、毛奇龄、高凤翰、张之万、赵之琛、胡匊邻、弘一法师、吴昌硕、齐白石、王福庵、唐醉石、童大年、袁克定、方药雨、寿石工、张志鱼、陆和九、溥伒、徐世章、周希丁、钱君匋、韩天衡、熊伯奇等有据可查者数十人。可见印章虽小,却内蕴乾坤,气象万千。
明清两代印坛名家辈出,然女治印家却廖若星辰,留名者仅明代治印家梁千秋侍姬韩约素一人,其“凿山骨”之戏谑语,至今仍是印坛佳话。进入近当代,民风开化,渐有女印家崭露头角,然有成就者寥寥,所遗之印亦稀。蜀中王家葵先生以近代诸印人比附梁山英雄,各系一赞而成《近代印坛点将录》,一百零八位印坛英雄中的三员女将乃是“顾大嫂”谈月色、“扈三娘”刘淑度、“孙二娘”宋君方。有趣的是,机缘巧合,笔者有幸收藏到她们所治之印各一方。考证三印,竟发现其背后颇具奇趣故事,若详述起来足以写成一篇有趣长文,而这,不正是收藏的乐趣么?
在《近代印坛点将录》中,治印、刻铜名家张越丞被王家葵比附为一枝花蔡庆,他对张越丞的治印风格以“端正谨严”四字概括,可谓恰如其分。所谓印如其人,若以此语定义张越丞之人格,也是极恰当的。
笔者藏张越丞治印五方,其中两方与张越丞的治印与刻铜生涯密切相关,颇值得一述。
两侧刻润例的张越丞自用印章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此印是见证张越丞早期篆刻艺术生涯的一方极有意义的印章,也是笔者所见、所知的绝无仅有的一方刻有润例的印章。
印呈长方形,长7.7公分,印面2.7公分见方。双面刻印文,一面细白文“张荫之印”,另一面粗白文“古之君子必佩玉”,均汉印风格。
“张荫之印”乃张越丞名章。张越(又作樾)丞名福臻,又名荫,以字行,故张荫之名鲜为人知。《莲花庵写铜》中有拓本“书吴母范夫人寿序十二屏”,乃张越丞所刻,屏末落款即“张荫镌字”。
“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
上述语句均出自《礼记·玉藻》。古人认为玉有仁、义、智、勇、洁五德。故道德高尚之人应佩玉在身,并时时以玉之五德自律自勉。张越丞以自用名章镌刻此语,乃是其慎微慎独洁身自好之体现。
此印印文被收录于1935年出版的张越丞印集《士一居印存》中,印文“佩玉”两字外缘中部有缺损。审视石印,此处确有损伤且经修磨,可知制此印谱之前此印边缘已损。
清龚自珍论印之可贵与否,有官印喜其不见于史而私印喜其有史可稽之说,从这点看,此印有《士一居印存》佐证,颇为可贵。然而,此印之珍贵不只在于见诸印谱,更重要的是张越丞在印身两侧镌刻的两则治印润利。
其一,竖刻文字四列:“张越丞学刻每字笔润。玉印二元。晶印元半。金印二元。银一元。铜八角。牙印四角。田黄田白洞蜡印四角。竹木同上。寿山新石二角。均大洋。”右下刻双列小字:“字径六分,外来式仿刻均加倍。”
其二,竖刻文字十五列:“张越丞学刻。金印二元。银印元二。铜印一元。玉印二元。晶印元半。竹木印三角。田黄白四角。牙印四角。昌化印四角。砚铭一字一角。边跋十字二角。以上均一字润。如至大极小印须加倍。均大洋。”
很明显,这是两则不同时期而又相续变更的润例。民国建立后直至抗日战争爆发前,物价一直是非常稳定的。就治印而言,通常以石章为主,其次是铜章、竹木章与牙章,而以金、银、玉、田黄、田白、水晶治印者并不多。因此,判断治印润例变化,只须综合比较石章、铜章、竹木章和牙章这四类,特别是石章润例的变化即可。
比较价格,可以看出十五列润例较之四列润例在石章、铜章上均有二角的增价,只在竹木章上降低了一角,并新增了砚铭、边跋润例。由此可知十五列润例是继四列润例之后的重订润例。
关于张越丞治印润例,笔者还找到如下两则:
其一,上海画报出版社《近现代金石书画家润例》中有一则,录自1923年张越丞重订润例原件。原文如下:“张越丞篆刻。玉章一字二元。晶章一字半元。金章一字二元。银一元。铜八角。牙章一字六角,竹木同。石章一字六角。龙虎夔龙形依章大小加价。玉晶金银铜章字径五分外加倍。牙石等章字径六分外加倍,再大递加。中华民国癸亥重订。张樾丞寓琉璃厂西门路南同古堂。”此时,作为印章主项的石章价格已是每字六角了。
其二,笔者所见民国再版《士一居印存》书后附1938年张氏治印润例,文曰:“张越丞治印润例。石章每字二元。牙章(竹木同)每字二元。铜章每字二元。银章每字二元五角。金章每字四元。玉章(水晶玛瑙、翡翠珊瑚)每字四元。田黄田白雞血冻石照石章加倍。牙石章边款每字二角。铜章边款每字三角。龙虎夔龙形依章大小议价。以上各章字径五分外加倍,再大递加。字小不及二分者不刻。润资先惠。仿样不刻。戊寅端阳节重订。”戊寅年是1938年,这与1935年初版《士一居印存》问世已是晚了三年。此线装本《士一居印存》乃笔者多年前见于潘家园一旧书店中,经店主同意,摄下书后润例,可惜当时没注意查看是否有具体出版时间。不过,从版本看,可以肯定是民国时期之物,笔者推断应是1938年或稍后之再版本。较之1923年的润例,15年后张越丞刻一方石章的价格已从每字六角涨至每字二元了。可以肯定的是,在此期间其润例应是多次逐步提高的,只是笔者没有掌握更多的资料而已。
将这四则润例的标题依照时间早晚的顺序排列下:“张越丞学刻每字笔润”“张越丞学刻”“张越丞篆刻”“张越丞治印润例”。我们会有一个有趣的发现:从“学刻”到“篆刻”再到“治印”,这不正是一位篆刻家从初出茅庐到成熟再到自信满满的完整过程吗?
那么,这方石印上的两则润例究竟是张越丞在何时使用的呢?
笔者推测很可能是他学徒期满开始独立承接笔单至其开设同古堂之前所用的。
从大量介绍张越丞生平事迹的资料中可知,他出生于1883年,14岁时从老家河北新河县来到琉璃厂益元斋刻字铺作学徒。1903年张越丞学徒期满正式出师,后寄寓莱薰阁自定润例鬻印为生,这年他20岁。1910年他移寓明远阁墨盒店,治印之余兼刻铜墨盒、铜镇尺等。1912年张越丞在西琉璃厂正式开设了自己的店面同古堂。约9年中,张越丞一直是寄寓他人店铺中治印、刻铜的。
那么,为什么说这两则润例是张越丞出徒后至开设同古堂之前这9年间使用的呢?
首先,从这两则张越丞自拟润例的标题看,“张越丞学刻每字笔润”“张越丞学刻”都有“学刻”字样,谦恭中寓求教之意,毫不避讳自己是治印新人的身份。
从相关资料可知,这9年间张越丞曾为梁启超、溥仪、载涛、载泽、宝熙、徐世昌等人治印,因之声名渐隆,生意日盛。至1912年开设同古堂之时,已近而立之年的张越丞已然是一位成熟的印人了,再加上其治印店店主的身份,在制订润例时“学刻”字样显然已不再适用于他了。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们知道,旧时鬻书画印者必公示润例,以示童叟无欺,常见的方式是或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或于店铺中悬挂收件润例。而张越丞却为何要将这两则润例刻在印章上呢?极可能的原因是那时他还没有可以自悬润例的自己的店铺,出徒不长的身份也令他不可能像那些功成名就的治印家那样在多家店铺挂出笔单广泛接活儿。
即使在今日的琉璃厂,也会在个别店铺中看到年轻治印者于角落据一小桌,伏案奏刀。小桌一角摆放一“治印”类字样广告小牌,润例亦书于小牌之上。他们每月向店铺缴纳些租金,于店中治印。为厘清业务关系,店内不悬挂他们的治印润例。
推今及昔,出徒后的张越丞先后寄寓莱薰阁、明远阁治印长达9年之久,他或许也曾在治印案头摆放过润例牌子,但将润例刻在一方石章上,既不占用有限的案头空间,也便于随手拿给顾客看,也实在是高妙之举。
当1912年张越丞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店铺时,他一定会在店内醒目位置悬挂出一幅治印润例。我想,那一刻的他一定是极为开心的!
象牙同古堂商号印章
此印章象牙质,圆柄,方形印面,通高6.5公分,印面2公分见方。印面刻“西琉璃厂一五三同古堂”。虽然没有镌刻者的名字,但可以肯定此印必是出自同古堂主人张越丞之手。
从相关资料可知,1912年张越丞在西琉璃厂路南152号开设了自己的店铺,并以此前得到的一件珍贵的汉代铜鼓取其谐音定商号名为“同古堂”。最初的同古堂只有一间门脸房,随着生意的不断发展,张越丞买下隔壁的153号,将店铺迁移至此。乔迁后的同古堂有门脸房三间,占地约120平米,店铺后面是三进院落的供家人和徒弟居住的房间,属“前铺后宅”式传统店铺作坊。这间153号同古堂的铺面就是今天的石雅斋印章艺术商店,属北京市印章艺术公司所辖,上世纪80年代依原址原面积重新翻建,另于铺门外增建了带飞檐彩绘的仿古门楼,这与昔日的同古堂原貌已是大相径庭了。石雅斋也不再经营印章生意,而是外租给他人售卖纸笔等书画用品。
近日,笔者来到了西琉璃厂,首先拍摄了琉璃厂西街78号石雅斋铺面的全貌,尽管已面目全非,但这里毕竟是昔日同古堂铺面的所在地。随后,我进入石雅斋东边的夹道,南行来到同古堂后人依然居住的72号、74号院门墙之外,竟然发现在两院相邻的墙外新悬挂了一块西城区文化和旅游局颁发的“西城区一般不可移动文物 同古堂旧址”的铜牌。其实,这枚铜牌最应悬挂的位置是石雅斋的门前,但已全然一新的铺面即使挂上这块铜牌,人们也已找不到旧日同古堂的丝毫痕迹了。我在石雅斋门前伫立良久,想像着昔日陈师曾、姚华、王梦白、金城、马衡、杨千里、傅增湘等人于此进进出出、绘铜论印、品茗谈笑的情景……
许多关于张越丞事迹的介绍文章都会提到他为新中国设计制作开国大印的故事:1949年6月,全国政协筹备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举行。周恩来委托筹备会副主任陈叔通负责办理制作开国大印之事,并让时任统战部秘书长的齐燕铭协助陈叔通。齐燕铭邀请张越丞、顿立夫、唐醉石、魏长青等京城治印名家座谈制作国印之事。这些人中只有张越丞最擅长刻铜印,于是大家一致推荐张越丞担此重任。张越丞回家后便仔细翻阅资料、查找印谱,最终设计了四张印样,分别是隶、宋、汉篆、秦篆四种字体,文字皆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之印”。齐燕铭立即将印样呈送中央领导人和政协筹委会常委们审阅。一周后齐燕铭兴奋地转告张越丞,毛主席选定了宋体字的印样,政协筹委会正式决定将刻制开国大印的光荣任务交由他来完成。张越丞送走齐燕铭后,激动地对家人和伙计们说:“毛泽东这个人真了不起!历朝历代的国印都是篆书字体,他却定为宋体。宋体字好哇,老百姓都能看得懂,容易认!”几天后,这枚铜质开国大印就做好了。
在这个故事中,张越丞称赞毛泽东选定宋体字便于老百姓辨识,其实他的内心一定也是有强烈共鸣的。因为民国时期商号使用的印章,其印文绝大多数也是采用楷体、宋体字,少量使用隶书体,其目的也是便于大众识读。当然,商号章中也有少量篆书体章,多用于钤盖在合同骑缝处、票据手写金额处或税票粘贴处等,多是作为出于防伪目的的辅助性印章与宋体、楷体、隶书体章共同使用。
让我们再看看这方象牙章吧。印文是易于识读的楷书体“西琉璃厂一五三同古堂”,地址、门牌号、店名一清二楚,显然这是一枚用于钤盖在给顾客的收款单据及取货凭据单上的同古堂商号章。
手抚这枚印章,我仿佛置身于整洁的同古堂店堂内,看到店员动作熟练地将一个镌刻精美的墨盒包装好,再取出一张同古堂的收据单,填写上货名、金额、日期等,然后拿起这枚印章,轻沾印泥,在單据的左下角押按上去,然后把单据和墨盒双手递给顾客,恭敬地送客人出门。随后,店员又为另一位已付润资订制印章的客人填写收款及取货单据,然后又盖上此印,递到客人手中,并叮嘱他下次来取印章时带上这张单据……
我不知道这枚使用频繁的印章被启用的具体时间,也不知道它究竟被使用了多久,但我可以肯定这枚老化程度颇深的印章一定见证过大量精美刻铜墨盒、镇尺、印章等的成交,也见证过同古堂人的喜乐悲欢。
王家葵在《近代印坛点将录》中评张越丞:“士一谱成誉旧京,是非岂非时贤评。如湮岁月消磨尽,剩有几人说姓名。”颇有几分惋惜与无奈。好在随着印章、刻铜收藏在全国范围影响力的不断扩大,张越丞及同古堂的治印与刻铜艺术成就已为更多的人所关注、研究与重新认知,实在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