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疑的调查者或失落的被调查者
2021-10-18张楚
张楚
保罗·奥斯特在他的《纽约三部曲》中,用侦探小说的形式讲述着调查者与被调查者的故事,到了最后,调查者(往往是阴差阳错扮演侦探角色的小说家)失去了主体性,荒诞地融入了被调查者的生活,自我消失,而被调查者却有可能成为新的调查者。莫迪亚诺的小说也是如此,他的长篇小说《暗店街》中,一个失业的失忆侦探,开始正儿八经探寻自己真正的身份。他四处寻访可能是“自己的”某些人以及其亲朋好友的踪迹。他的调查对象中有餐馆老板、俄国流亡者、夜总会钢琴演奏员、美食专栏编辑、古堡园丁、赛马骑师……主人公往往使用侦探小说中常见的道具:记事簿、登记卡、电话簿、旧照片、警察提供的资料……
从寻找与探寻的角度来讲,马亿的小说《游荡者》,跟保罗·奥斯特和莫迪亚诺一贯的写作母题有着有趣的共通之处:一个叫张展的业余摄影爱好者失踪了,警察将他的日记和摄影作品交给了他曾经的室友陈乔伟。陈乔伟是一个热爱写作的人,他将张展的摄影作品在网络上发布,逐渐引起关注和讨论,张展成为“一个被埋没在民间的摄影天才”。随后,媒体人李静媛委托陈乔伟创作一篇关于张展的非虚构作品。受托人开始奔往张展的故乡青港竹山镇,在这个并非桃源之地的陌生之所,陈乔伟宛若一名心事重重的业余侦探,探访着张展的诸多故人:林哥、村长、陈秀娴、姚老师、张宁以及张展的母亲。
在这个寻访过程中,陈乔伟一直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及这个世界需要怎样的真相,真相在这个自媒体时代能获得更多的流量加持,从这一点上讲,马亿的追寻跟前辈们的追寻又有着本质区别:无论是保罗?奥斯特还是莫迪亚诺,他们的调查者往往最后丧失了主体性,而马亿的这篇《游荡者》中,陈乔伟一直保持着顽固的主体性——他最后顺利完成了任务并回归城市生活,他的非虚构作品有可能像失踪者张展的摄影作品一样成为一种“时代”现象。可以说,陈乔伟的追寻更能体现中国社会的时代症候,而马亿的讲述,在向大师们致敬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种并非那么自信的野心,他徘徊、他质疑、他含糊其辞,甚至,他有些我们可以意会的羞涩与忐忑。
不过,有意思的是,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能从马亿的讲述中感受到他十足的诚意,或许,这比其他的都更为重要。在五万多字的小说中,除了鲜明的主线,其实并没有太多离奇的故事支脉和引起阅读者好奇心的真相,这对一篇漫长的中篇小说而言,显而易见具有危险性和挑战性,而事实是,小说的散点式叙事,多多少少也会让我们偶尔游离于小说之外,然而,正是这种近乎勇敢的叙事策略,让我不得不敬佩马亿对小说的叙事探索。
多年来,我们习惯了诸多写作者正襟危坐的讲述姿态。在他们的讲述中,故事的主线清晰可见,各种奇异吊诡的事件随着戏剧性推进,给我们造成了某种意料中的惊诧。他们太知道如何迎合阅读者的心理诉求和生理機能的反应,可对于阅读经验丰富的读者而言,这样的惊诧或震撼似乎难逃机会主义的质疑,而且,他们的叙事秉承了巴尔扎克坚硬的现实主义。从另外一个角度思量,不得不让我们怀疑他们的懒惰和顺从,也就是说,“我们过分重视小说的可读性,可流通性和所谓的市场份额,对时尚和消费主义的臣服,最终使小说失去了让读者想象的力量,并剥夺了读者从心底里与作者保持秘密认同的喜悦。”(见清华大学“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综述)。而马亿的《游荡者》让我们看到了一名有追求的写作者是如何展开叙事并在叙事过程中向小说技术和小说美学致敬的:《游荡者》采用了侦探小说的外壳,在叙事中,则使用了日记、诗歌、电影蒙太奇手法、粘贴、拼贴、意识流、文论、格言、新闻采访、证人陈述等多种后现代派小说技法,更为难得的是,这些小说技法的使用跟文本的贴合度极高,丝毫没有强拉硬扯的嫌疑。说实话,它让我看到了马亿对小说艺术的虔诚礼赞。
在《游荡者》中,让我感兴趣的,还有马亿对人际关系的深层探讨。陈乔伟和张展,开始是网友,后来是室友,他们都是这个996时代的反叛者,在常人看来,更像是游手好闲的“躺平”者。张展对都市里的陌生人充满了好奇与热爱,而陈乔伟则对张展的生活充满了一种强迫症似的“记录者”使命感。他跟踪张展,发现“他在人行道、街边公园或者胡同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呆坐在咖啡馆、独立书店或者奶茶店,他的行走是没有方向和目的的。”只有当两个人谈到本雅明的《单向街》,谈到“拱廊街研究计划”,陈乔伟才发觉,张展不是一只荒原狼,而是一只从巴黎穿越到北京的游荡者,与这个游荡者相关的关键词有镜子、肉、玩偶、错位与重复,唯独没有灵魂深处的深层共鸣,也就是说,即便是貌似志趣相投的朋友,也缺乏了解对方灵魂的渴望,如果不是张展失踪,在陈乔伟眼中,张展不过是一个有过共同租房史的过客;而陈乔伟与前女友雨涵的关系,更像是精神上的偷窥者与被偷窥者,对于陈乔伟而言,雨涵不是他的同事,不是他的编辑,也不是他的女友,她变成了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他记录着雨涵每天情绪起伏的细节,并从记录中寻找着她的行为方式和思考路径。她每次情绪释放后,他感觉他更爱她,并把她朝“实验性”的临界状态推搡,“我觉得她会自杀,而我又能对她提供什么帮助呢?”——这种错位与麻木的自怜,或许正是当下部分年轻人真实的心灵写照;而陈乔伟与张展同学陈秀娴的关系,则是一种互为“替代者”的关系,当他们发生关系时,陈乔伟听到她在呢喃着张展的名字。马亿对两性关系的探研可能会引起女性主义者的不适,不过,当万事万物被命名的时候,神总是让被命名者充满歧义。
或许不仅仅是马亿对世界和真相充满了执拗的探寻,近期读到孙频的“山民”系列(《骑白马者》《以鸟兽之名》《天物墟》)和王苏辛的《象人渡》《接下来去荒岛》,都是以调查者的身份去调查那些失踪的人,那些被光阴抛弃或忽略的人。这些而立之年的写作者不约而同对真相和时光罅隙中的失落者发生兴趣,倒是让我也有了一种冒充调查者的欲望。对写作者而言,探寻的欲望,或许就是灵魂分泌的荷尔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