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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元来了

2021-10-18郭海鸿

广州文艺 2021年10期
关键词:梁红丹丹深圳

郭海鸿

王自健把小元接到办公室,纠结了半个下午——到底带不带他回家?带他回家,要做什么准备?不带回去,在外面该如何安置?

“带回去吧,让梁红见一见。”起初他是这么想的,差一点就给老婆打电话,要她准备准备。刚接到小元,满心是长辈与下一代相逢的激动、惊喜,急于与家人一起分享、见证这份美好的代际感情的延续。不过,王自健很快就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的惊喜和激动,对妻子来说是不公平的——与她非亲非故,要人家分享,难道不牵强吗?

“算了吧,别多事。”王自健推翻了先前的想法。“别多事”是哥们钟阁的口头禅,他注重家庭维稳,一切以“别多事”为指导原则,家庭搞得也好。

哪怕只是吃顿饭,不住宿,现在的人都不随便带客人回家,宁愿在外面吃饭,给客人开宾馆。大家就是怕麻烦,吃喝拉撒住的麻烦都不算什么,怕的是客人一认门,待了下来,引来许许多多未知的麻烦,不是偷就是骗,不是卫生习惯不好,就是礼仪举止令人不舒服,总之,就是侵入了你的地盘,动了隐私,就是引狼入室了。结婚前王自健的狗窝几乎就是一个小型招待所,老乡同学亲戚川流不息,各种麻烦没少碰过。结婚以后,老婆时时提醒,王自健这个毛病就慢慢改了,以致经年,他都想不起多久前带过客人回家了。

坐在眼前的小元肯定算例外,准确说这是专程投奔他来的客人,然而,又因为太过陌生,王自健要跟老婆介绍,一定显得别扭——小元的妈妈是我25年前的同事,后来她离开深圳,回了老家,结了婚,生了小元。现在小元大学毕业了,妈妈让他来深圳找工作,于是找到了我——王自健叔叔。逻辑上是通的,听起来的舒适度却难以保障。

梁红和大部分被称赞为贤妻良母的女子一样,爱老公,爱孩子,爱家。也和大部分家庭妇女无异,有那么点小气量、小心眼。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哪个女人再大气,胸怀再宽广,要她欣然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重庆男孩,未必都做得到。是啊,他的“前同事妈妈”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20多年了,她是怎么联系上你的?是不是一直保持联系,甚至私下经常会面?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她在深圳打工期间,就单单认识你?儿子大了,什么人不找,非要千里迢迢找到你……估计没等把这些关系绕清楚,战火就已熊熊燃起了。

这么一想,能不叫人“算了,别多事吗”?

如果小元只是來旅游几天,王自健完全不必惊动老婆,给他开个好点的宾馆,带他好好吃,好好玩,再给他和他家人买上体面的礼品,送他坐飞机回去,事情就圆满了。然而,小元不是来旅游,是来找工作的,他带着妈妈对王自健的信任来到这个城市。也可以说,自从接到小元那一刻起,在这个城市,王自健就多了一个社会关系,多了一个晚辈需要照顾。如果小元在深圳待下来,在这里有了发展,这个同城关系将数十年地存在,是两代人的交集,也成就一段世交,再一代代延续下去。所以,王自健想,不带他回家显得不厚道,自己的冷漠可能会令年轻人对这个城市失望,可带他回家嘛,的确需要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

小元身子歪在沙发上,一直在玩手机,手指不停地划来划去,时不时露出满脸似得意、胜利、惊险的笑,一笑起来,两个似有似无的酒窝若隐若现,和他妈妈一个样。

“妈妈身体还好吗?”王自健起身给他杯里添水,问他。

“嗯?我妈妈?”小元坐正身子,迅速翻到妈妈的照片,把手机递过来。

王自健靠近他,弯下腰去,心口跳起来。

他看到一个正在做瑜伽的妇女,跌坐地上,一字马,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坨披上了布的肉。

“哟,这是谁?”王自健故意问道,声音有点抖。

“刘丹丹呀,”小元道,“没啥毛病,就爱折腾。”

接着往下翻,眼花缭乱了,有旅游途中的留影,内蒙古草原、黄浦江畔、武汉黄鹤楼等等,有和姐妹们喝茶、吃火锅的照片,有在跳舞的照片,有的看起来显胖,有的则刻意选好了角度,不显胖了。照片里的刘丹丹,跟王自健身边的大部分同龄女性毫无二致,打再多的粉,穿得再时髦,保养得再精细,岁月的痕迹是抹不掉的。

“你们没加微信吗?”小元好奇地问。

“没有,刚联系上,才知道她手机号。”

王自健说的是实话。分别25年,他头两三年还在原公司待着,偶尔写写信,尽管每封信都是责怨的多,冷嘲热讽的多,总归还在联系,后来王自健跳槽,心里有气,也没继续联系的意思了,便断了音讯。他知道刘丹丹回去第二年结了婚,次年生了儿子。

“你百天的照片我还有,粉嘟嘟的,太可爱了,当时你妈寄给我的。”说出来,王自健有点后悔。如果小元说要看照片,他是拿不出来的——有次酒后伤心,被他撕了个稀巴烂,扔垃圾桶了。那次刘丹丹留下的所有照片、笔记本,所有往来的信件,都被他一股脑扔了。

后来QQ问世,王自健注册了个号,老友圈子里互相转来转去,被刘丹丹转到了。一开始两人聊得热火朝天,有时聊上个把小时,有几次还聊得有些激动,稍微不把控,就是她马上要来深圳,或他马上要杀去重庆,恨不得立即见个面的意思。不过,和那时候热衷网上聊天的异性网友一样,电脑关机,QQ下线,又灰飞烟灭了。后来慢慢淡了,王自健再找她,头像都黑了。其实,他们彼此都意识得到,并非彻底失联,只是不想找而已。人海茫茫,线索多得很,有心是可以找到的。

通讯方式在更新换代,万能的微信出现了。几十年没见的同学、工友、发小什么的都联系上了,比问电话、加QQ要便捷得多,各种群也都互相缠绕交集,要找个人还真不难。

可王自健就没有想过要再找刘丹丹。

转眼要奔五十的人,尽管仍懵懂蒙昧,但前尘往事是能够扯清的了。此时,孩子上了大学,自己干着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有个小职务,与老婆相处也还过得去,家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也渐渐获得来自周遭的赞许,诸如“好男人”呀,“模范丈夫”呀之类的。他身体一天天发福,肚子日渐凸起,走路越来越像企鹅。他知道哪些该放下,哪些不该再念叨了。

刘丹丹是上个月找到他的。他看到手机提示,是重庆电话,再听声音,直接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心里笑自己,这也太过于猴急了吧,故意假装都不会了?从QQ失联,眨眼又是多年。刘丹丹讲述了一下寻找电话的曲折,感叹人海茫茫,没谈别的什么。挂了电话,王自健保存号码,微信自动提示“可加为好友”。他没有操作,心想,要加也等她加我,似乎一下子又稳重起来了。

是的,只要有心,天涯海角什么人不能找到?刘丹丹通过网络搜索王自健,没收获,再搜索“深圳钟阁”,结果出来三条,三条都是有价值的。一是钟阁在深圳商报刊登的公司员工离职声明,“有异议者请联系”,留了电话。还有一条是钟阁早几年花150元在网络上做的产品推介页面,也留了电话。第三条是一份法院判决书,其中钟阁是第二被告。三条信息对应起来,都是同一个“钟阁”——25年前,她和王自健在那家台资公司的工友、死党,也是她和王自健由爱生恨,再分手,再复合,再挥泪,再彼此诅咒“你去死吧”的见证人。刘丹丹离开深圳那天,王自健这个龟儿子拒不现身,正是钟阁借了公司的面包车,把哭成泪人的她送到广州火车站。

刘丹丹打通的正是钟阁办公台上的座机,他从创业开办公司那天起就用的号码。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钟阁对王自健说,刘丹丹找到我,离找到你还远吗?钟阁的比喻有点牵强,不过意思也就是那样。王自健抱怨他,为什么要透露我的电话号码?钟阁把他数落了一顿:做人,这样有意思吗?你不觉得亏欠人家?既然有亏欠,就得诚实点,对人家有呼应。凡事皆有因果,今天刘丹丹找到你,是来了因果的,好事。

刘丹丹第二次来电时,才说起儿子的事。她说,儿子调皮,没管好,高考不理想,读的是一所电子类专科院校,稀里糊涂毕了业,可心性很野,出来一年多了,三日打鱼四日晒网,没个正经工作,留在身边老干仗,家无宁日,想让他来深圳。

“你管不了,他爸不管吗?!”王自健说了这么一句不该说的话,让刘丹丹不舒服了。

“如果觉得为难,那就算了。”刘丹丹顿了半天,说,“大家都不容易,不该给你添麻烦。”

说完电话挂了。王自健才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话伤到人家了,赶紧回拨过去,诚恳地说:“丹丹,我没别的意思,随口说的,家常话嘛,你不要放心上,别生气。”

也许是感受到了诚意,刘丹丹显得大度起来:“我才不生气,如果不方便,你也別为难,我也是真心话。”

“不为难,你让孩子过来吧。”王自健道,有点大义凛然的样子。

于是,这个叫他“自健叔叔”的小伙子来到了深圳。

刘丹丹发信息告诉他小元的航班,王自健亲自开车到机场接到了人。小元是中午到的,两人在单位楼下吃了个快餐,然后到办公室休息。王自健自个儿靠着椅子迷糊了一下,沙发让给小元,可小伙子不休息,一直在玩手机。过了三十五六岁,午饭后在沙发上睡个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逐渐成了王自健雷打不动的习惯,要不然下午就提不起精神。

王自健是全市性的行业协会副秘书长,谈不上当官,但也算是个职位,还有些权威感吧。会长、秘书长都是挂任的,实际上是他在主持工作,一连好几届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会长秘书长照换,他留任,手下四五个部门和分支机构,十来个人,工作面上来说,倒也算是风光。去年以来一直在吹风,说要彻底脱钩,协会改选,原有政府身份的人员一律退出。王自健没有政府身份,意味着脱钩后,不出大的变故,这个协会就到了他们手上。

快要下班了,王自健决定,不带小元回家,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开个房给他住下,几天时间里把工作落实好,神不知鬼不觉,把事儿办好。他让办公室帮忙联系酒店,开了个房子,然后给钟阁打电话,晚上一起吃饭,算是给小元接风洗尘。

“应该的,我来安排,你们先到店里。”钟阁非常高兴,他正在与客户谈事。

王自健带着小元先到了饭店。这是钟阁的潮州老乡开的,两人常来。从上车到饭店包房,小元一直没离开过手机,偶尔问答,把脸抬起来一下,然后又复归原状。虽然理解现在的孩子们都一个样,王自健心里还是嘀咕,你这是大学生,千里迢迢外出找工作来了,能这么没礼貌,没形象吗?他不禁联想,刘丹丹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要是我的儿子,能让他出门吗?不把他的腿打断才怪。

钟阁推开包房,没作声,盯着小元,左看右看,向王自健伸出大拇指,意思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像,太像了!”或者是,“果然像,一点不假!”

王自健哑然失笑,大声说:“小元,钟阁叔叔来了。”

小元抬起头,看了看钟阁,说:“钟叔叔好。”

钟阁装神弄鬼,是在恐吓王自健:小元跟他长得像。20多年来,这是他们之间一个保留的笑谈节目,谈起“深圳比力电子”,谈起龙华,谈起刘丹丹,必定会涉及这个话题。钟阁常常跟他开玩笑:到重庆走走,找儿子去?

刘丹丹是回家第二年结的婚,次年生了小元。玩笑归玩笑,当然不可能与王自健有丝毫关系。

三人正吃着,钟阁的电话响了,一位老客户找他找到了饭店门口。

“说贵人,贵人就到。”钟阁起身出去接人。

他说的贵人,一点不假。老客户见了小元,知道了情况,立马拍板,专业对口,明天到他那里上班。

分手的时候,王自健把车上藏着的两瓶20年茅台酒塞给了贵人,感谢他爱才,解决了小元的工作。

给小元安排工作,王自健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协会200多个会员单位,一个电话,哪里塞不进去?难就难在这个电话,该怎么打。协会的职能是服务,某种角度讲,收了人家会费,就是为人家服务的,不存在上下级行政依存关系。他偶尔也打过几个安排工作的电话,那是特殊情况,受个别不便出面的领导所嘱托。轮到要解决自己人的时候,感觉更加不便了。这些年,他家这边亲友他一个没帮过,梁红娘家来过两三个人,都是由钟阁出面去安置的,回家骗梁红说是协会安排的。

如果今晚这个贵人不出现,王自健也是想好了的,就是拉下面皮,也要为自己启动一次资源。当然,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个贵人不是偶遇,而是钟阁暗中安排的,他总是能把事情办得自自然然,让人不会感到异样。

王自健驾车把小元送到了宾馆,登记领房卡,进了房间。

行李刚放下,王自健交代他:“要早点睡,明天早点起床,我送你去钟阁叔叔处,他再带你去报到上班。”

小元急不可耐地回答他:“自健叔叔,你回家吧,我一会儿跟朋友出去唱歌。”

“唱歌?朋友?你哪来的朋友?”王自健纳闷起来。

“我同学呀,高中的,好几个呢。”小元打开手机,似乎在听朋友的语音,而后用四川话回复,“吃饭吃这么晚,我也没办法的,不是我说了算,要得要得,我马上下楼。”

这下王自健尴尬了,是阻止他出门呢,还是放任他?肚子里的火苗呼呼地上冲,仿佛买了一把茶壶,回家才发现是假货似的,就是那种结结实实上当受骗的感觉。

关键是,他跟眼前这个小伙子还构不成“管”的关系,却又不能不管。

王自健待了两分钟,压住了火焰,说:“去吧,注意安全,别喝酒,记得明天自己的事。”

“晓得。”小元等不及了。

“把你妈妈微信名片推给我。”王自健道,说到“你妈妈”,他的心又软了。

“你们真的没加微信吗?”小元再次以怀疑的口吻说,挑了挑眼皮,好像一直没相信过王自健说的话。

“没有,刚联系上。”王自健再次解释。

“她的电话号码就是微信号。”

王自健跟着小元一起下了电梯,出了大堂,看到一辆黑色奔驰车停在骑楼下,小元快步走上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子一溜烟跑了。

王自健回到大堂,在沙发上坐下来。几次点开刘丹丹微信名片,最后都没加。好像中间有一座大山,需要他翻越过去,而此时浑身的气力都不足以支持他完成这一举动。他给刘丹丹发了条短信:“约钟阁与小元吃过晚饭,工作事宜已经解决,明天上班,小元与朋友出去唱歌了。”

才启动车子,刘丹丹的短信就回了:“谢谢你们。忘了提醒你们,别让他跟那些狐朋狗友见面!”

王自健像泄气的皮球,瘫在座椅上。天哪,这让人如何是好?难道这是25年前埋下的一颗定时炸弹,现在才引爆吗?

一个晚上王自健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梁红说:“你干吗呢?不舒服吗?”他借故肚子不舒服,上了几次厕所,在洗手间给小元打电话,发短信。

直至下半夜三点钟,小元才给他回了个信息:“自健叔叔,我已经回宾馆,请放心。”

第二天,王自健到单位点了个卯,然后去宾馆,把小元叫醒。一房间的呕吐物,让他捂着鼻子赶紧退了出来。站在房门口,王自健气不打一处来,命令他马上起床退房。

王自健先下了楼,到前台说明了情况,主动罚款100元,让服务员清理打扫。

等了20来分钟,小元下来了,霜打的茄子般。王自健取消了带他去吃早餐的计划,让他饿一饿。直奔钟阁公司,把人交给钟阁后,一分钟也没停留就回了单位。

晚上没睡好,加上一肚子的气,王自健整个状态都很差。本来上午要去市里开会,他安排手下代表了。正准备关起办公室,安静一会儿,秘书处打电话,说民政局有人来,要调研协会转型的情况。他不得不打起精神,迎接、座谈等等,一忙竟然忘了疲惫,浑身的不爽也烟消云散。

他心里正谋划着,把小元安顿好了,晚上是不是要做个东,请钟阁和他的贵人客户吃个饭,感谢感谢人家,钟阁的电话就进来了,一声长叹:“这个小元,有点大神的派头哦,上了半个上午班,说不合适,人也跑了。”

“怎么這个时候才告诉我?”王自健从凳子上弹跳起来。

“我也刚才听到,客户刚打电话。听说他来了朋友,开了辆奔驰把人从厂门口接走了。”钟阁苦笑一声,“比你王副秘书长还牛哩。”

“走了就好了,咱不管了。”王自健气得手足发抖。

气归气,放下电话,王自健又觉得不妥。一个大活人,从重庆千里迢迢来到深圳,是你从机场接到的,人家投奔的是你,托付的是你,你想算了,恐怕还算不了。“不求尽善尽美,但求过程无漏吧。”他对自己说。

他打小元的电话,不通,打刘丹丹的电话也不通,不得不发送了微信加友请求。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小元这样的吗?不讲礼貌,不踏实?他难道理解不了长辈的关心,不能设身处地替我们想一想接待的难处吗?王自健陷入了沉思。

我们也年轻过,也有过22岁,当年我们可不是这样的。22岁,我已经陪董事长与客户面对面谈判,与那些不可一世的台干们对阵了。

王自健是21岁时从老家来到深圳的,他中专毕业,在老家上了两年多的班,来到深圳投奔表哥,表哥把他介绍到一个纸品厂,干了几个月,看到附近一家台资公司人事部招人,他立即报名应聘。这是个上万人的公司,20多年前,效益在深圳是有些名气的。过五关斩六将,他被录用了。据说是招录人员中学历最低,却让董事长最满意的,一是他的现场作文写得好,文言文基础扎实,董事长极为赞赏;二是他所掌握的外语比别人多了一门日语。王自健上班第一天,就见到了董事长,帮他用文言文翻译了一篇“家训”,董事长非常开心,送了一盒台湾名吃凤梨酥给他。王自健入职后,公司设立了董事长办公室,王自健算一个编制人员,但是不等同于董事长秘书,董事长办公室是人事部内含的一个小组,主要为董事长私人服务。每个月董事长来三五天,其余时间,王自健还是做人事部的工作,也就是说,王自健的日常有两个人在管他,一是董事长秘书,二是人事部经理。董事长却没有“管”他的意思,和他成了忘年交。

台企的公司文化就是这么有意思。这是王自健个人成长史上一个特殊的记录,他和董事长结下了忘年之交。后来,因为家族经营的原因,公司业务渐渐缩减,直至撤出大陆市场,他们还保持频繁的联系。王自健跳槽到这个行业协会上班,在发展会员这块业务上,老董事长给了他很多帮助,介绍了不少给力的企业加盟。

在那家叫“深圳比力”的台资公司,与钟阁和刘丹丹的认识,算是开启了他在深圳最重要的友谊。

是啊,22岁,我们都在做什么?三个同龄人,在一家台资大企业里,一个是董事长的得力帮手,一个是生产部的文员,要处理几千人的车间来来往往的各种资料单据,一个是后勤部的小管家,水电车辆加油维修什么的,百事能管。

想到这里,王自健的气顺了一点。是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成长方式,能一样吗?爷爷22岁时,完全接管了家族的田产家业,娶了大房二房,生了大姑大伯二伯。父亲22岁时,大学毕业,背井离乡,支援海岛建功立业去了。

现在的孩子都没好到哪里。女儿19岁,大二,还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上一周,还和她妈妈开车去广州,给她送巧克力。你说巧克力广州没有吗?有钱哪里买不到?非得要她妈妈去香港买,买了送过去。是不像话,可不像话又怎么样?他不想送,她妈妈不干了,怕孩子不高兴,影响学习。

小元又能例外吗?身边有多少像小元一样的孩子,不都那样吗?钟阁的儿子,高中毕业就放弃读书了,还不是在玩游戏,睡大觉中度日?单位司机老曹的儿子,研究生毕业三年了,女朋友也不找,工作也没下文,在家待着,难道不急死人吗?急死人又有什么用!老曹说,希望单位一个月30天都上班,不要加班费,只求有一个地方让他待着,有事忙就可以不回家,不去面对。

这时,小元的电话打回来了,有点负荆请罪的意思:“自健叔叔,真的不好意思,没跟你打招呼,我学的是编程,跟李老板公司的专业要求有些偏差,我觉得不合适,所以出来了。”

“没关系,小元。”王自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不过,不这样说,难道破口大骂?勒令他滚回重庆去?

“对不起啊,自健叔叔。”小元说着,拉长了声音。

“没关系,那这样吧,小元,我们也着急了点,你刚来深圳,应该会会朋友同学,熟悉熟悉,慢慢再来找工作。”王自健道,好像也是对自己说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着急,我妈也着急,哪怕明天能上班,我也是可以的。”小元道,话锋一转,像个何其懂事的孩子。

王自健分明听到,小元的旁边有人用四川话说:“说假话也不脸红,这是你心里话吗?”

王自健心里笑了笑,似冷笑,似无奈,也似理解,道:“你和朋友在一起是吧?那我就放心了,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一声。”

“晚上回来。”小元毫不犹豫。就像女儿每次接到他们催促回家的指令时,那种不用打腹稿的爽快。接下来的变数,当然也有了足够丰富的理由,他们自有一个无所不有的“理由库”,随机抽取一个,足够对付。

“好。”王自健挂了手机,斜躺在椅子上,长吁了口气。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个大好人,一个慈爱的长辈,特别包容,有爱心。

刘丹丹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

“您好,太麻烦您了,小元告诉我,已经上班了。”表情是一杯茶,两个抱拳和三朵玫瑰。

“上午上了班,下午离职了”,王自健写好了一行字,想想又删掉了,重新写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呢?孩子刚来深圳,有个适应的过程,我们慢慢来,不合适的话再重新找。小元非常不错,阳光、帅气。”

发送过后,王自健轻声骂自己:“虚伪!”

刘丹丹回复:“帅气个鬼,能安置下来,安心上班,就谢天谢地了!”(表情是流泪、出汗)。

王自健好奇地翻开刘丹丹的朋友圈,竟然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刘丹丹的朋友圈稀稀拉拉的,有一搭没一搭,都是些转发的心灵鸡汤、地产、物业政策链接。王自健转回自己的朋友圈,翻看了一下,好像接到安全提醒,要與人家互相对照。其实,他也极少发私人生活的行踪动态,更不发照片,平时发的都是协会的会议培训消息、领导来视察的图文、秘书处的公众号等内容的链接,而且他特别注意,所有活动中,有自己身影的图,一概不发,报道中也从来不出现“副秘书长王自健”的字眼,更不会让老婆孩子的照片流出去。他认为,这是网络时代最好的自我保护。

而梁红更是个近乎与世隔绝的人,不群聊,不发朋友圈,最近一条朋友圈消息是去年结婚纪念日,在大梅沙海滨,也只是一张蛋糕图,导语是“风雨20年”,鬼知道是结婚纪念,不亲近的人还以为是公司庆典呢。有没有微信,梁红的生活都处于半隔绝状态。结婚第二年,他们要了孩子,梁红的身心就扑在了女儿身上。女儿上了大学,以为会给自己放假,像别人一样,活回自己的样子,谁知这个做母亲的竟然开始学习英语,每天在网上霸课。目的无他——等孩子大学毕业,考国外研究生,她要去陪读。

都什么时代了,天!对王自健两口子谨慎的网络行为,钟阁表示无解。“我是个商人,也是生活中的人,既然有了这么好的工具,我们为什么不好好晒晒?”钟阁的朋友圈一天五条十条,就像一个公开杂志,晒得最多的就是公司写字楼的花草,老婆在家做的饭菜。

既然小元明确晚上还回来,王自健提前下了班,到昨晚订的宾馆,和前台确认再开四天房,争取了些优惠,然后打电话给小元,告诉他晚上直接回宾馆住。他没再叮嘱他“要注意安全呀”“要早点回呀”什么的。“这些是我们所担心,而不应由我们所管。”他这么想。续订四天的房,也是给自己的一个时间表,力争四天内解决小元的工作问题。

“四天解决不了呢?继续住吗?”他又抛给自己一个疑问。

回到家,老婆的饭菜差不多都做好了,王自健主动摆碗筷,打汤盛饭。才捧起碗,喝了口汤,小元的电话打进来了。

“自健叔叔,我回到宾馆了。”这声音听起来像个懂事的学生,向老师汇报行踪。

“哦,好好好,”王自健吞下一口汤,看看梁红,提高声音说,“你先住下,住下!对,协会王秘书长订的房间,对。”

没等小元回话,王自健挂了手机,插回饭桌上的手机座。

“这两天气色都不好,事情那么多吗?”梁红问,她总是这么不温不火的,像个没有情绪色彩的模特儿。

“也没什么,改制那事,我是不想管的,可没人呀,老会长也明确表态他们不参与了。”王自健道。

“刚才那个电话是……有客人吗?”梁红问。

“哦,重庆协会的,同行嘛,来参加文博会,我们礼节性接待一下。”王自健道,“前年我们去重庆,麻烦过他们。”

“那得好几天吧?”梁红道。

“两三天吧,办公室会处理。”王自健夹了块土豆,筷子一抖,土豆掉落在桌上,他赶紧用手抓起来扔嘴里。

“瞧你的样子,心虚吗?”梁红道,“掉桌面就算了,不卫生。”

“不是心虚,是心烦,接待兄弟同行是累人的事。”王自健听出来了,梁红话里有话。

“嗯。”梁红似乎放下了疑虑,给他舀了块猪脚,“猪脚这样做,好吃吗?”

“好吃!好吃!进步太快了。”王自健眼疾手快,端起碗,在空中接住了梁红的汤匙,亮晶晶的带皮猪脚稳稳地落到了碗里,“绝对正宗的客家菜做法!”

得到表扬,梁红脸上露出了一丝红晕。做菜的人期待表扬,就像穿新衣服的女人,渴望被人看到,看到了要夸出声一样。王自健不是个特别能讨女人欢心的人,但是家庭里这点语言技巧他还是有的。

女儿去广州上大学了,家里冷清下来。梁红这个前小学语文教师,最近有点逆时尚,别人提倡吃精细,吃素淡减肥,她却热衷起大菜来,出去吃一次饭爱上一款菜,然后回家亲自操练,不仅自己开了荤戒,把王自健的胃口也打开了。按她的说法,只有大菜,才是文化,以后女儿出国了,她去陪读,带出去的就是中国饮食文化。女儿成家了,她得为外孙天天做好吃的。

“那我呢?”王自健有点吃醋,故意逗她。

“你想得美,女儿不回来,我当然也不回来,你就住养老院去吧。”梁红气他。

女儿尚读大二,留学的事八字没一撇,外孙们不知猴年马月才享受得到外婆的手艺,外公却先享福了。每天回家,推开门,先闻到的都是肉香,每天都有惊喜。吃着吃着,王自健就心生了许多感慨。过去那些年,奔波忙碌,没有好好关注家庭。孩子出生后,他们有了明确的分工,梁红负责带孩子,打理家务,王自健负责赚钱,养家,买房,买车。两个外省人组合了家庭,在深圳扎下根来了,别人有的他们也都有了,房子两套,车子两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去年,梁红生了一场病,身体弱了,王自健坚持让她辞了职,回家休养。孩子上了大学,家里也没什么经济压力,王自健希望老婆轻松下来,也希望自己不要再像前些年那样拼死老命去找门路赚钱,把经济上的事放到第二位、第三位去。他说过,要是还在老家,他根本不会想到要去赚多少钱,随波逐流,悠哉游哉过日子,可惜来了深圳,就是重新投胎,被逼上了高速公路,你不跑不行。也是去年以来,夫妻俩的步伐渐渐统一起来,真正有了周末休闲的习惯,一起去爬了梧桐山、羊台山、凤凰山,去周边海景区钓鱼烧烤等。

吃完了,王自健自觉地把锅刷了,碗洗了,厨房整理了一遍。只要在家,他愿意干这些事,在做家务的时候,可以清理清理浑浊了一天的脑子。今天,整套家务都做完了,他的脑子还没清出一小个角落来,刘丹丹、小元两个影子交替在他的脑海里出现。

梁红等着他,说好了一起去散步,顺便到沃尔玛买点调料。

王自健脱下围裙,擦干手,就看到了手机闪烁,有新微信提醒。

刘丹丹发来的:“亲,吃过饭了吧?和小元在一起吧?我发微信,打电话都不回,让他给我回两个字吧!”

“怎么这样?!”王自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心里叫道。他说“怎么这样”,既是说刘丹丹,怎么可以这样,你儿子来了深圳,我得24小时全陪吗?你压根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人家有没有工作,家庭要不要理?同时也是说小元,怎么可以这样,一个大小伙子,对我可以不讲礼貌,对你老娘,可得通通音讯,报报平安。“儿行千里母担忧”,知道不?

梁红显然注意到了王自健的情绪,问:“什么事?”

“重庆来的客人,喝醉酒了,回不了酒店。”王自健脑子转得快,“我去看看。”

“最讨厌醉酒的人,要是喝死了,你可纠缠不清。”梁红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行吧,还是我自己去买吧,指望你是指望不了的。”

“要不我一会儿顺路带回来?你发个清单?”王自健卖了个殷勤。

“不用,我顺便走几步路。”

这会儿的小区车库已经挤满了,车八成是开不出来的。他于是转了两趟地铁,来到酒店。站房间门口按了半天门铃,小元才打开房门,一股污浊的浓烟扑来,王自健本能地退后两步,借着半开的门,他看到房间里两三个男女的身影,桌子上摆满了饭盒、酒瓶。

“自健叔叔,你怎么来了?!”小元满脸通红,舌头打结,好像被不速之客打扰了,满肚子不高兴,却不便发作似的。

王自健的胸口突突地跳,把握不好得炸起来。他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再瞥了一眼室内,对小元说:“跟我来。”

小元顺手带上门,跟他走到电梯间。王自健站定了,拿出手机,拨通刘丹丹的电话,递给小元,说:“跟你妈说两句。”

小元下意识地推了一下,说:“我的事不用她管,说啥子嘛!”

“告诉她,你跟谁在一起。”王自健坚持把手机塞到他手上,就差要贴到他耳朵了。

“喂!”刘丹丹的声音传来。

小元张张口,没说,看了看王自健,有点抗拒。王自健向他努嘴,一定要他说。

“你做啥子嘛,微信电话没个消停,我跑不掉,死不掉,你不是说死掉算了吗?一个儿子,死掉了你也就干净了。好嘛,不说多了,我很好,我跟自健叔叔在一起!”这小子连眼都不眨一下,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没等刘丹丹张口回上半句,就把电话挂了,还给王自健。

王自健接過手机,怔在那里,半天才说:“回去吧,酒少喝点。”

“自健叔叔再见。”小元转身回去了。

王自健想回到那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形象中去,却显得有点别扭。看着小元的背影,听着关门的声音,他突然感到无所适从,深深地疑惑:这孩子到底是谁?

QQ兴起那会儿,刘丹丹像突然抓住一个神秘的链条,联系上了王自健。她心里是发过狠的,一定要杀回深圳去,把王自健搞死,“老娘今天不得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聊了几个月,她心软了。

她知道了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可爱的女儿,她渐渐意识到,把自己不幸的情感经历归咎于失败的初恋,让他来承担责任,显得过于牵强,面对对话框中志满意得、豪情万丈的王自健,她开始反思,在他们的失败初恋中,自己该承担多少责任?她忘不了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的情景,忘不了为他失眠,为他偷偷喝醉的那个夜晚,忘不了他第一次吻她,两人第一次在一起的情景,忘不了在一起的全部时光。他们曾经发誓,要在深圳待下来,把户口调进深圳,在这里定居安家——迁户口、买房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可是当年多少闯深圳的年轻人的梦想。王自健说,在他们老家,谁入户深圳,是要上报纸的,那是多大的成功。有一阵子,他们真是立下过这个目标的,有了深圳户口,就不会被治安队撵赶,不会被抓进收容所遣送,进入深圳关口,就不用办理边境证,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谈恋爱亲吻拥抱……她什么都记得,甚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犹在耳边。每次他吻她时,不容推辞地压过来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所不能原谅,死也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最后吵那一架,会弄得不可收拾,导致她一气之下辞职回了重庆。那时,她多么希望他会来送她一程,如果那样,她会在临上车那一刻,飞身返回,扑进他的怀抱,再也不走了,跟着他吃糠咽菜,继续为深圳户口奋斗。可这个王八蛋没有送她,而是让钟阁出面,像送瘟神一样打发她。对,她觉得,王自健就是把她当作瘟神看待的。

她发誓,这笔仇记下了,她再也不会回深圳,子子孙孙都不要踏足这个鬼地方。

她以为,大家都找不到电话号码,都没有通讯地址,不就相当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谁知道呢?有了网络这种神奇的东西。

刘丹丹回重庆后做了一名小学老师。她本是读师范的,毕业时放弃分配去了深圳。出去兜了几年回来,在深圳恋爱了,和男朋友闹掰了,父亲都归结为她的脾气躁,希望她好好做老师,学习和孩子们相处,把坏脾气磨掉。

王自健和钟阁两个死党还在比力公司继续干了好几年,才先后离开。气归气,她偶尔还给他写信,告诉王自健她工作、结婚、生孩子的事情。刚结婚时,丈夫心眼小,看得严,信也不敢怎么写,加上后来他们跳槽了,音讯也完全断了。

找到王自健QQ那会儿,鸡飞蛋打的婚姻进入最后的垂死挣扎阶段。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王自健,一定要报复他,她甚至设计好了各种见面情景,各种下手的时机。当然,也想好了各种善后模式。如果他死了,自己也随后而去。最好是有机会回重庆,从轮船上跳进长江,谁也不晓得被流水带去了哪里。如果计划没成功,把他弄成残废什么的,自己则留下来,陪他一辈子。

“就当两人活着互相陪葬吧。”她跟闺蜜讲过自己的惊天计划。可以想象,闺蜜被她吓坏了。

“你有病没得?你们才相恋多久?爱得那么深吗?值得拿后半生去追杀20年前睡过一觉的臭小子吗?”闺蜜简直是遇上外星人的口吻,“你的脑壳想的啥子嘛,把婚姻不幸,孩子不听话,都归罪给他?你的猪头不会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你当年跟了他,说不定早已经死在流浪乞讨的路上呢!什么叫初恋?初恋就是你的人生导师,不是你的仇人!不是你的替罪羊!”

“高人!难怪你一路上都是初恋,而且婚姻幸福!”闺蜜的一骂,确实醍醐灌顶,使她清醒了。

刘丹丹立马注销了QQ账号,在网上消失了。紧接着,也痛快地把婚离了,把学校的工作辞了,自己带着孩子,发狠做生意,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房产中介。有时候,她回想起闺蜜骂她时说的,“说不定早已死在流浪乞讨的路上”,自己都忍不住会笑上半天。王自健本质上是个书生,至少在生意上,头脑远远不及他们的死党,以李嘉诚老乡自居的钟阁。尽管如此,未必就说明王自健会把她饿死。离婚后,她更多时候会联想,假如和王自健在一起生活,情形会是怎么样?早起谁做早餐?晚饭谁做?会天天一起去散步吗?她也偶尔会想起那个笨拙的晚上,夜黑风高的小树林里,他粗暴而笨拙地侵入了她,其实两人什么都没来得及体会,就被四下嘈杂的声音吓住了。“治安队来了。”“治安队来了。”很长时间里,他们谁都不敢提出到小树林去。

是的,她不恨他了。当年的深圳,几百万年轻人从五湖四海跑到一块,嫩笋般的年纪,多少人的初恋发生在这里,如果都因为没修成正果就生恨,就要把人家杀死,那该杀死多少人。那时,在深圳要修成正果的条件何其苛刻。你看看工厂里,大家都住八人十人的大宿舍,管理严明,外面治安不好,要接个吻还得偷偷摸摸的,他们的禁果是在公司背后的小树林里偷吃的,除了那里,他们都想不到更好的地方,因为那里是本地人的祖墳地,治安队不会轻易跑到那里查暂住证抓人。

王自健不是坏人,绝对没有丝毫骗她的心。他的工资比她高,他们在小树林里突破防线的第二天,他就把工资存折交给她保管,当然她一分钱都没动过他的,只是被他的态度所感动。

“嘉陵江边上,能看到的洋房,都有我的一份。”这是她想过非常多的一句话,如果有机会再见王自健,她会这么告诉他,谢谢他当年的狠,让她有了新选择。

没想到,机会那么快就到了。

闹腾了她20年的儿子,终于大学毕业。“一个玩游戏荒废了学业的人,最后读了网络游戏专业”,刘丹丹常常这样介绍儿子和他的学习情况。毕业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儿子的三年大专,是没有正儿八经坐过课室的,三年的时光吃喝玩乐挥霍殆尽。大三出来实习,没上几天班,把女朋友的肚子弄大了,被女孩子的哥哥打了个半死,差点扔进嘉陵江。刘丹丹头疼、后悔,但是有什么办法?孩子从幼儿园时代开始,是在绵绵不绝的家庭战火中度过的,好几次两口子赌气,谁也不去接,把孩子扔幼儿园。读小学四年级,他们终于离婚了,战火是停了,可自己忙于做生意,也没认真管过几天,更多的时候是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在管。初中以后,闹腾随着青春期开始了,被开除、转学,再被开除,出走,寻找,再出走,往复循环。有几次,她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如果家里没钱,这样的逆子该怎么办哟?”她向闺蜜倒苦水。

“没钱?没钱会这样吗?你如此聪明,是假装不知道,还是真的不晓得,小元就是被你的钱害了。”闺蜜道。

她意识到了,意识到了又有什么办法?根源不在钱上,她是用钱在填补缺失。

于是,她下决心要断他的钱,跟他约法三章——必须离开家,独立生活,出去上班。她给了他四个选择:去成都,去北京,去上海,去天津都可以。这四个地方有他们家的亲戚,可以照应他。

小元说:“不去。”

“你想去哪里?”刘丹丹问。

“深圳!”小元斩钉截铁。

“哪里?!”刘丹丹心里一跳。

“深圳!”小元瞪着她,狠狠道。

“想跟你那些‘猪朋狗友混?”刘丹丹知道,一帮初中、高中辍学的同学在深圳召唤他。

“你不能把人想好一点吗?生你儿子的时候,你们就准备生头猪的吗?”小元暴跳如雷。

当天没有答应他,刘丹丹出去和闺蜜喝了半个晚上的红酒,回来又哭了半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答应了。拦不住,就顺其自然吧,只要他愿意迈出家门,迈出重庆一步。

“到深圳后,你与王自健叔叔联系,由他安排你的工作,你听他的。”刘丹丹第一次在儿子面前说出“王自健”三个字。

小元像天外来客,瞪大了眼睛,看了刘丹丹半天,说:“刘丹丹,你那么自信?20多年了,你觉得他还会理睬你吗?他是你留在深圳的赌注吗?”

“废话!”刘丹丹一时火起,她意识到,儿子偷看了她的日记,偷看了她收藏的信件,偷走了她私藏的秘密,“你必须尊重他,他是你的长辈,有权管好你。”

说完,刘丹丹自己也觉得是否过于自信了点。

离开深圳25年,她拒绝了多少次去深圳开会、旅游的机会?记不得了。曾经有个深圳地产公司的二号人物,来重庆考察时,互相认识了,力邀她去深圳,答应给她一个让她绝对满意的职位,她都婉拒了。她知道,深圳已不再是当年的深圳,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生的经历也早已翻篇,她不想再踏上它,尽管她曾经多么想回去,做一个凶手。

“这是最后一次,”王自健把小元送到科里公司,对自己下了命令,“能做下去即做,做不下去,马上买机票送回重庆。”

宾馆住了一个星期,找了三家公司,都被小元以各种理由推托,没上成班。这几天在钟阁公司的员工宿舍暂住。这家科里公司,在电视上报纸上出镜率相当高,是协会的副会长单位,也是王自健祭出的最后一张大牌。关系铁,待遇好,有足够的学习成长空间,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单位。

王自健亲自带人来到南山科技园的公司总部,为小元办了入职手续。把小元送到了宿舍,千交代万交代,才挥手拜拜。王副秘书长如此亲力亲为,公司里的人不用猜都知道怎么做了。

“无论如何都该待下来了吧?老天。”站在科里生产基地的园区门口,王自健想。

所有意愿,哪怕是最细微的意愿,只要是合乎人之常情,事之常理,都不过分,可是,世间的事情却总是难于按照个人的意愿走。比如,在王自健和刘丹丹、钟阁都以为小元这回一定能够安下心来好好做事时,意外出现了。

这回不是他自己跑掉的,而是五天后被公司炒掉的。听到小元的电话,王自健气急败坏。他没有亲自打电话给公司问原由,而是让秘书处的文员打。了解到的情况,让王自健瞬间无地自容:小元入职五天,除了第一天晚上在公司住,其他四个晚上都外出,并且连续三个早上迟到,有一天下午上班溜号,在休息区抽烟、打瞌睡,与管理人员吵架。

文员把对方发来的违规记录打印出来,放到王自健面前。王自健看都没看,揉成一团,扔到垃圾篓里。

过了几分钟,他又弯腰把它捡起,展平,塞进抽屉。是啊,如果刘丹丹怪罪,拿什么给她解释呢?

刘丹丹果然怪罪了。不过,她说得很艺术,很克制,很给面子:“不是说深圳闹用工荒吗?进去个人却那么难?”配了个大哭的表情。

刘丹丹微信表情包上那一股股的泪水好像真的迎面扑来,酸酸的涩涩的,他想回她,又不知回什么好。只能装着没有看到。要命的是,五六天没发朋友圈的刘丹丹,很快就发出一条配了张趴地上的狗狗图,一行字——“事与愿违,听天由命”。

王自健心里一愣,她这不知是针对小元而发的,还是她自己遇上了什么事?如果是因为小元工作的事,这八个字该作何解?左看右看那么别扭。

小元向王自健提出,不想再开宾馆了,也不住钟阁叔叔公司宿舍,他想到朋友那里搭住,他觉得自己的专业还不怎么牢靠,希望沉下來,报个培训班再强化一下。开始王自健还觉得有道理,既然他有自己的圈子,让他出去也无妨。后来一想不对呀,这事得问问刘丹丹,刘丹丹说好就好,说不好再想办法。

一说到朋友处搭住,刘丹丹坚决反对,立即微信转账一万元给王自健,要他帮忙租个房子,让小元自个住。

“既然这个蠢材有培训强化的想法,就让他住下来,收起心,好好强化,哪怕是骗人的,也让他自个住。”

“那好吧,我托人看看房子。”王自健没有收她的钱,他心里为难,但多少还要装个大方,“钱不着急。”

本来想和钟阁商量,推敲下这种做法靠不靠谱,有没有后患。王自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打扰他了。尽管刘丹丹也是共同的朋友、死党,这事说白了还是自己的事,把他扯进来,有些情理不通。何况接待小元,钟阁已经尽了老友的一份力,再麻烦他说不过去。

王自健想到一个本地原住民的物业公司,前两年进社区搞活动,与他们有过合作,留有电话。电话打通,人家果然还买账,很快就介绍了一套城中村改造的两房老住宅。

“如果是秘书长自己的人,住个三五个月,暂时不用办过户,交租金水电费就行,”经理带王自健看过房子后,说,“这房是原公司一位部长的住房,刚刚辞工,暂时空出来,公司也没打算怎么弄。”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不用办手续,这可卸下了王自健的大包袱,他可不能让手下的人来帮忙办理,更不能用自己的身份证来订合同租房,弄不好会生出麻烦事。

站在城中村路口,王自健突然觉得对不起梁红。就像小猫踢上了毛线团,这事越搞越被动,谎话得接连编下去。要是钟阁不把电话告诉刘丹丹,要是刘丹丹提出要求时,自己坚决一点,心硬一点拒绝,能有现在这些破事吗?

生怕迟一秒就坏了事情,王自健马不停蹄按照物业公司的指引,交了押金,预付了三个月房租,一万二千多元,换了张收据。房子家电用具齐全,如果不做饭,不用再添置什么了。现在是初秋季节,不冷不热,啥都不用考虑。

拿到钥匙已经是华灯初上。梁红发了微信,又打来个电话,问怎么还没回家,她已经做好菜了。随后发来今晚的猪肚鸡實图和炖煲热气翻滚的视频,令人垂涎欲滴。

“手上还有点事,晚一会儿到家。”他回复梁红。

他打通小元电话,要他立即打的赶来。

如果不塞车,不耽搁,不用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可等了两个小时,小元还没到。王自健等得不耐烦,把地板扫了,所有家具用干布抹了一遍,前房主留下一套茶具,正好派上用场,他自个煲了一壶热水,把茶具认认真真清洗过,再到车上拿了一盒福鼎白茶,好好喝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小元。他像个远道而来的旅人,双肩包、旅游帽、太阳镜,满身风尘的样子站在门口。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卸下背包,进来直接往沙发上一坐,道:“这是刘丹丹的意思吧?我看你们这心操得也够细的,我还能够说什么呢?谢谢?!”

王自健隐隐感觉到,小元身上所投射出的叛逆、对抗,甚至是一股敌意,冷冷的。

“小元,妈妈是对你好,你要理解长辈。”王自健一肚子准备好的话,突然不见了踪影,他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嘿嘿,对我好,没错!好吧,我就住下来吧,谢谢了,自健叔叔。”小元这才正眼看了下王自健。

“小伙子,钥匙正式给你。”王自健试图让自己亲和起来。

小元似笑非笑地把右手伸过来,王自健把两条黄铜色的钥匙轻轻压到他的掌心,说:“防盗门的和内门的,进出随身带上。”又如此这般叮嘱各种注意事项。

回到家里,梁红已经冲过澡,换了睡衣,正在看电视,头也没抬,好像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等王自健换了鞋,放好包,她才说了一声:“饭菜在锅里。”

“好嘞。”王自健站在客厅中央,想解释一下,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他感觉到异样的气氛。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不再是一个没有情绪色彩的模特,而是一个等待做出重大指示的权威人物。

王自健手也没洗,直接到厨房,把饭菜端出来。刚坐下,正要夹菜,梁红说:“我大哥病了,本来该早跟你说的,但你一直在忙,也没机会说,我明天回去看看他。”

她一字一字说完,关了电视,放下遥控器,轻轻地,又像一个模特,从客厅里移动到了女儿的房间,门“哒”的一声锁上了。

王自健放下筷子,他知道,一场事先张扬的家庭冷战开始了,只要她进了女儿的房间,意味着战时、战场,都将无法预估地无尽延展。

他起身从酒柜里取出那瓶没有喝完的白酒,往茶缸里倒了大半杯,然后把酒瓶放回原处。在家里喝酒他都是这样的,不太正式,遮遮掩掩,好像干一件不宜过度显露的事情。其实,梁红从来没有管过他喝酒的事,爱怎么喝就怎么喝。不过,他对酒并无多少嗜好,可喝可不喝,偶尔为之而已。

三两酒抿完,王自健想起,梁红明天要回湖南,得准备些钱。可账上的钱有些吃紧了,几天来接待小元,租房加上各种开支,松动的钱不多了。他翻开刘丹丹的微信,不到24小时,未接受的转账还没退回去,他几次扣动手指,要点下去收款,最终还是放弃了。“做了样子,就做到底吧。”他笑自己。然后给刘丹丹发去两张租房的照片,一是客厅全景,另一张是卧室。

“钱不够,找钟阁”,这是20多年来的惯例,小则三五千,多则几万,最多一次是30万。那次是梁红看中一套二手房,非常紧急抢单,王自健实在找不够钱了,钟阁二话不说,派来公司财务,实地指导操作,顺利抢到房子。过了一年,深圳房价发疯似的涨,他们又把房子转了一手,赚了100多万元,硬是逼钟阁收下了五万元的“大利是”。王自健女儿上大学时,钟阁不由分说,又把这个大利是塞给了孩子。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做兄弟就这样做到百分之百的纯度。

向钟阁要钱,就得说明原委,不得不抖出租房的事儿。

“我的老大,你们这样搞,何日是尽头啊。”钟阁长叹一声,“你莫不是出现了幻觉吧?”

钟阁说的“幻觉”,王自健当然是明白话里有话的,只能哑然失笑。

刘丹丹三天没去做瑜伽了,姐妹们叫喝茶,打麻将,她也借故推掉。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能有什么事呢?小元去深圳了,有王自健关照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两个老的。她特意回去了一趟,二老都好好的,她还检查了他们各自要按时吃的药,叮嘱他们,要是哪里不舒服,要及时打电话,换季节了,老人毛病多。刘丹丹又留下来,为他们做了一顿饭。

刘丹丹把锅碗洗好,厨房清洁了一遍。妈妈欲言又止,牵过刘丹丹的手到房间,关紧门,说:“小元去深圳到底做啥子嘛?”

“找工作,上班了,好好的,专业对口得很。”刘丹丹道,又感觉老母亲有心事,问,“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说?”

“哎,小元向他舅舅借钱,这次要得多,3万元,不是小数目,他舅舅不让说。”

“不让说?还包庇啊?”刘丹丹心口像被扎了一刀,“报应!真是报应,讨债的来了!”

“话不要这样说,”妈妈怜爱地看着刘丹丹,道,“得跟你弟弟好好坐一坐,商量商量。”

“能怎么商量?这又不是第一次。”刘丹丹在床头坐下来,感到头晕,“从小到大,还不是外公外婆,舅舅舅妈惯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家都有责任,现在我们不纠结这事。你不舒服就在家躺一会,别着急回去。”妈妈扶着她,让她躺下来,帮她脱掉了鞋子。

三四天来没睡好的觉,全补上了。人就是这样,为不明就里的事情寝食不安,一旦接受了事实,知道了真相,就都坦然了,睡得香了。

刘丹丹19岁乘船离开重庆,23岁从深圳回来,从此没离开过重庆。

她承认,为了让父母不再担心她会再次跑出去,也为了死掉留在深圳的念想,她是赌气答应远房亲戚做媒的,也为了使自己死心塌地,不再反悔,第二次见面就和前夫住到了一起。也正是如此,埋下了这桩草率婚姻的隐患。婚礼办下来了,她才知道摊上一个酒鬼、赌鬼了,开始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日子。每每喝醉,酒鬼还习惯动粗,刘丹丹好几次挂着彩去上课,成为学校的笑柄。

每打闹一次,她就在心里诅咒王自健一次,被酒鬼打得越狠,她对王自健的恨就越深。小元在肚子里六个月的时候,酒鬼不顾刘丹丹的身体,又撒了一次酒疯,揪住刘丹丹的头发撞墙,怒骂她“婊子”“破鞋”,刘丹丹差一点就不想活了。这回惊动了派出所,受到批评教育后的酒鬼消停了几个月。

小元的出生,曾经带给这个家庭短暂的欢乐,好景不长,随着男人在外面欠的赌债越来越多,闹的丑事越来越多,刘丹丹绝望了。小元大部分时间是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一起生活的。性格一天天变得怪异,与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远。刘丹丹以为离婚后,自己会更多关注孩子的成长,改善相处的方式,其实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今天小元借舅舅3万块钱,就是从当年3块钱、30块钱开始的。“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叫问题。”这是她一直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当然不是她的智慧原创,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她只是践行者,觉得管用。身边有朋友提醒过她,对小元不能太过于放纵,在物质上要设限。她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叫苦不迭,她晓得已经迟了。小元要钱的方法太多,多到你无以分辨,你明明意识到这是谎话,却不能不给他。

小元离开的半个月,刘丹丹感觉生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有了早晚之分,能正常吃三餐了,不用再为他的昼伏夜出恼火、操心,不用为他吃不吃饭斗气,不用为他房间四处挂满的臭袜子臭内裤恶心,不用为他那些来历不明的朋友的造访烦恼……她请来两个钟点工,把整个家清洁了一遍,该扔的扔,该丢的丢,“整回个像人住的地方,而不是猪圈”。

在感激王自健之余,刘丹丹又有一点担忧,自己当娘的都搞不定的麻烦,“自健叔叔”能够对付得了吗?这个儿子的闹腾,只是从重庆到深圳,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个房子而已。她隐隐有些歉疚,确实给王自健添麻烦了。尤其是说到租房子,王自健没有收她的钱,更令她不安。她觉得这不是钱的问题,是理的问题,他不收钱,我就欠他的情,等于一欠再欠。

那么,自己提出租房子,对不对呢?深圳租房子容易吗?必要性大吗?这个离开了25年的地方,现在突然有了一间由自己的意志决定而承租下来的房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征兆?都说女人的第六感覺是最灵的,她感觉得到,王自健对自己的出现,处于一种被动状态,非常小心谨慎,见招接招,电话里,微信上,每一个字都经过推敲,没有一句话会留下隐患。

“难道在他的心目中,我刘丹丹是洪水猛兽,妖魔鬼怪?必须十二分提防?除了小元,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吗?小元成了什么?一个来填补25年隔阂的物品?”夜深人静,刘丹丹躺在床上,泪流满面。窗外就是嘉陵江,江上的船舶拨拉着水声,像撞在她的心上,她的泪水打湿了枕巾。

“不,我要去深圳,我要告诉王自健,我不是把小元推给他,小元不是我的包袱。”入睡之前,刘丹丹做出决定。

那些天,她着手调整了自己的业务。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她甚至把两套和买家拉锯,坚守了几个月的房子,主动让步,出手了。

“我要去深圳一段时间,难得再磨了,让利给亲们。”她对买家们说。

虽然这么说,这么计划,刘丹丹却没有一个具体的行程,她要让自己确认,为什么去,是不是非去不可。她一天请一个朋友闺蜜喝茶,吃饭,以致闺蜜们都有点迟疑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要搅动山城的房价,故意说去深圳,做做噱头?”

直至那晚,王自健来电话,告诉她,说小元两天没有在租屋住了,联系不上人时,她才当机立断,说:“我明天到深圳。”

本来说好了一起去机场接刘丹丹的,要出门时钟阁家里临时有急事,去不了。

“废话。”王自健猜得到他的鬼心思,只好自个儿出发了。

为了接待刘丹丹,王自健请了两天假。

梁红回湖南娘家一段时间,王自健好像生活在备战环境中,匆忙、潦草、慌乱。梁红是个爱整洁的人,要是回来看到家里脏乱,不知要唠叨多久。这次她是负气回去的,一连好些天,都没有主动联系,都是王自健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微信,问问情况。

大舅哥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但是受到突发情况的刺激,二老的状态不好,她要多住些日子,陪陪他们。

“反正家里也没啥事,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忙完这段时间,也过去一趟。”王自健赚了个大方。在家里虽然谈不上谁强谁弱,不过,像梁红要在娘家住多久的事,真还不需要王自健恩准。反过来,王自健要出门多少天,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得想好各种精确的说辞,而且要表达得当,出门才踏实。

刚结婚那阵子,两人有一些小摩擦,梁红会闹闹小情绪,王自健还时不时会触景生情,拿她与刘丹丹对比,会产生风马牛不相及的联想:假如和刘丹丹继续发展下去,情况会是怎么样?后来,他慢慢就不这样对比了。刘丹丹和梁红,没有替代性,互相不存在因果。不论如何,刘丹丹作为自己的初恋,是无法更改的,他们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即使再相处多少年,迟早也会分手。如今人过中年,他更加肯定,当年的分手不是坏事,甚至是两人的幸运。

昨晚,因为接到刘丹丹要来深圳的信息,他几乎无法入眠。他试图劝她晚两天再来,小元的事,他会继续跟进。没劝住她,她已经连夜把机票订了。

“是啊,换了自己,听到孩子两天没消息,能不着急吗?”王自健理解刘丹丹。打了半个多月的交道,他也明白了小元是什么样的情况,担心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和朋友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下半夜了还没睡着,王自健干脆爬起来,烧水冲了一壶铁观音,把自己喝得更清醒些。他几乎把当年和刘丹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回想了一遍,重要的细节还反复回味多次。似乎一个史学家钩沉历史,甄别真伪。是的,人生的长河里,三年时间连一朵浪花都不算,而对初尝情感体验的年轻人而言,三年的经历几乎就是一生那么漫长和珍贵。

茶越喝越淡,人也精神了。王自健又拿出那瓶没喝完的白酒,摇了摇,刚好倒满一茶缸。冰箱里还有半包盐卤花生,就着花生小口小口地喝,微微的酒意就涌了上来。忆旧需要安静的环境,再加上点酒力的催化,线索会更丰满,时间的跨度得以模糊,就像摄影师把远处的风景拉近,所有的往事都如发生在昨天。

王自健想起,那天厂里放假,他鼓足勇气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谈恋爱了,准备找机会带女朋友回来看看。他信心十足,以为父亲会为此高兴。

“重庆的?外省妹?我的祖宗,你可别给阿爸弄个麻烦事回来。”那天,父亲八成是喝了几杯,而且旁边还有重要的听众,口气坚决地警告他,“一刀两断!知道吧?给我一刀两断!我们同意你去深圳,不是让你去找老婆,你的老婆在家乡,父母会为你操心。你若不干,明天,最迟后天,你就卷背包乖乖回来!”

那时,打长途电话得到工业区邮电所去排队,话费贵得很,王自健在电话亭里向父亲号叫,满眼泪水地出来,一结账,花掉60多块钱,等于每嚎一声一块钱。等在外面的刘丹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也问不出来。也许是为了激将他,刘丹丹甩出了辣妹子的看家本领:“哭哭哭,像个男人吗?!有种跟我说,哭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激怒了王自健,简直是恶向胆边生,挥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刘丹丹红通通的脸上。五条手指印,像炸裂的蚯蚓一样,在粉嫩的肌肤上发散开来。王自健从来没下手打过人,他可以对天发誓,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

“你!你!果然有种!敢打我!”刘丹丹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个木板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王自健。

王自健抱头蹲了下来,温热的血从他的右手指缝间溢出来,顺着手腕,流进了衣袖。

刘丹丹哇的一声大哭,也蹲下来,抱住了王自健,拼命呼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想到这一幕,醉意迷蒙的王自健眼泪滚了下来,耳畔似乎传来刘丹丹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瓣瓣裂开,鲜血奔涌。仿佛回到了那天的现场,大街上成百上千的打工仔打工妹把他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晚上,一合上眼睛,王自健的脑海里就会出现这个千百人围观的场景,那些在彼此的籍贯面前互为外省人的打工者,围观一对外省恋人,其实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王自健透过自己的指缝,看到好些穿着工裝的男孩子女孩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地上的他们,有些女孩子被他的血吓哭了。也许,从他和刘丹丹的身上,他们都预感到了异乡爱情的命运。

有人把王自健的事报告了董事长,王自健受到了严厉批评。事后他向刘丹丹道歉,刘丹丹也向他道歉,两人算是短暂和好了。王自健一连写了五封长信,和父亲摆道理,试图表明他要与外省女孩刘丹丹结婚的决心。当父亲回信中勉强同意他们继续交往的时候,他们又因一件突发的事情大吵一架,导致刘丹丹一气之下辞工回家。

这次是因为刘丹丹身体不舒服,有点头晕,想呕吐,请假去医院检查。她要王自健也请假陪她去。王自健觉得小题大做了,厂里医务室拿点药不就行了吗?他不愿意去,撒了个谎,说董事长马上要从台湾过来,谁都不敢请假。他以为身体不舒服是芝麻小事,他也以为编个善意的谎言,也是小事。谁知呢,事情没那么简单。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哥们钟阁匆匆找到他,告诉他,刘丹丹在医院做了手术。“做手术?”王自健听懵了。钟阁想了个办法,弄到派车单,两人到了医院。原来刘丹丹怀孕了,因为那段时间服用感冒药止痛药太多,已经出现不良反应,在医生的建议下,做了手术,把胎儿打掉了。

王自健狠狠地抓挠自己的头发,一时难以自已。

从医院回来后,他们几天都没有说话。后来,刘丹丹谎称家里有急事,递交了辞工申请……

酒喝完了,王自健也斜靠在沙发上,昏昏然迷糊过去。

动手整理整理物件,扫了一遍地板,微微出了点汗,人倒舒服了。对于家务活,王自健当然不属于甩手掌柜那类型的,他愿意帮手做一做,只是做得不那么好而已。收拾书房的时候,王自健突然想起那张物业开的租金收据。他想随身带着,难免刘丹丹问起房子的事,或接下来要办理什么手续,必要时可以拿出来。为了避免被梁红看见,他记得是折叠藏好的。可是左找不见,右找不见。“会不会顺手忘在办公室了?”王自健找不着收据,发了一会蒙。不过,转眼该出门了,这事又从心里搁下了。

到了机场,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了十几分钟。看着大屏幕上显示“重庆到达”,王自健的心狂跳起来,都快要跳出胸腔来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一个个由远而近的旅客,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晓得一会儿看到的刘丹丹是怎样一副模样。

会是小元手机上那个在黄鹤楼前、黄浦江畔、内蒙古草原自拍的中年妇女吗?会是矗立在瑜伽垫上那一坨披上布匹的肉吗?

“王自健!”随着一声叫喊,王自健看到了那个拖着粉红色拉杆箱,披着天蓝色外衣的刘丹丹。不是那些俗气的自拍照上的形象,也不是那坨瑜伽垫上的肉,而是一个刚刚从云端上下来的,神采飞扬的女子。王自健更愿意承认,除了身材稍微有些变样,25年了,还是当年那个刘丹丹。照片上那些歪曲的形象,都是摄影技术的恶作剧而已。

刘丹丹抢去了见面招呼的主动权,王自健变得被动起来。他的心也逐渐趋于平稳,跳得没那么狂乱了,他从刘丹丹手里接过行李箱,顺着人潮往外走。

“你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机场。”王自健道。

“对!那时先得坐火车到广州,然后在广州站被扒钱包,被卖猪仔,折腾受骗一番才到达深圳。”刘丹丹呵呵一笑,“那年头来广东的第一课,似乎我们没有一个幸免!”

王自健“嘿嘿”应着。箱子四轮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有致的咕噜咕噜声,和周遭成百上千个拉杆箱合成了共鸣。他的左手时不时与刘丹丹大幅甩动的右手相碰,他感觉自己不是与25年前的初恋女友同行,而是与一股风同行,风里有嘉陵江的气味,有麻辣火锅的气味,有外省的气味。

“这是城中村,条件差一点,不过,能找到房子已经不错了。”进入小区时,王自健感觉到,刘丹丹显然对这房子的环境不太满意。

“嗯,相比于我们那时候,这个地方不知有多好了。”刘丹丹停下来,掏出一张纸巾,在脸上擦了擦,“但是,比起重庆来,这能让人相信是深圳吗?”

“嘿嘿,你这逻辑让人一时半刻绕不过来。”王自健刻意笑道。

王自健掏出备用的钥匙,打开房门,一股浓重的烟酒味扑鼻而来。他看到茶几上东倒西歪的酒瓶、酒杯和插着筷子的饭盒。王自健放下行李箱,走进卧室、洗手间,都没看到人影,床上的被子揉成了一团。

“昨晚回来过。”王自健看着满脸惊讶的刘丹丹说,像一个穷追不舍,历尽艰险却扑了空的猎人。

“谢谢你了。”刘丹丹的声音哽咽起来,似乎以这样的方式收回了她刚才的不屑和鄙夷,知道了他在其中所付出的不易。

王自健站在她的身边,一个手肘的距离,感受得到她那抑制不住的悲伤。“换着我,如果千里迢迢跑来,看到这样的情景,一样会崩溃。”他心下说。有那么个瞬间,他有过一股冲动,要抱一抱她,可念头消退得太快,比闪电还快。

他忙着打开头顶的吊扇,把卧室、客厅和厨房、洗手间的窗户都推开,给房间换气。刘丹丹也忙了起来,收拾桌面上的残物。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作声,像一对各司其职的夫妻,面对逃避不掉的家务活,彼此抓紧完成各自的分工,然后去操心自己的事。

刘丹丹来到深圳,小元却不再露面了。她打电话不接,找他的朋友,也闪烁其词,好像结成了攻守联盟。

一连好几天,王自健都过来陪她,也与钟阁见了面,一起吃了两餐饭。

钟阁兴致极高,要建一个微信群,把当年在台资比力公司里那些哥们姐妹拉进来,趁刘丹丹来深圳,回到龙华的工业区,搞一个小聚会。

刘丹丹婉言谢绝。说实话,她的心情一团糟,他们再热情,她也没法融入其中,他们讲的笑话再令人开怀,她也笑不出来。她自己不会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深圳,等于到王自健面前展示一个失败母亲的无助、无奈。

“我们要有点耐心,等等他。”她接受了王自健的建议,不再给小元打电话、发微信,制造了平静的假象。

既来之则安之,她决定暂时待下来。每天去附近逛一逛,看到合适的小物件,一点点买回来,把出租屋弄得像个家一样了。有一天,她突发奇想,竟然跑去买了冰箱、微波炉,配齐了餐具,一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的意思。她计划好了,哪天小元回来,她要在这里给他做顿饭,母子俩好好谈谈。

那天下班后,约好与单位同事到市民会堂观看晚会的时间还早,王自健带了箱协会配送的苹果,绕到出租屋。他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抽出一把崭新的水果刀,刘丹丹一看就笑了:“送苹果还配刀,真是暖心商家。”

一把刀起到了幽默的效果,换得了刘丹丹难得的一笑,王自健也乐了,道:“办公室放了几年,也没用上一回。”

刘丹丹要给王自健冲茶,问他怎么吃饭。王自健说不喝不喝,他马上走,先去看晚会,这是任务,等明天周末,再约钟阁过来一起吃饭。

“不叫钟阁了吧,老叫个灯泡干吗?”刘丹丹搓着手上的水渍,半开玩笑,半是幽怨地说。

王自健的目光与她相视,满脸发烧。他多想现在就留下来,等什么明天呢?

但是,他的脚步已经踏出了房门,挥手道:“再见。”

刘丹丹已经转过身去,没有送他,呆立在那儿。他的眼前,换成了黄鹤楼前、黄浦江畔、内蒙古草原上那个自拍的中年妇女的背影。岁月,从来没有疏漏过一个人。

王自健也停了下来,内心一阵难过,两分钟之久的犹豫后,他快步走回房间,从背后抱住了抽泣抖动的刘丹丹,这个从嘉陵江边上而来的女人。刘丹丹紧紧抓住他从两肋穿过来的手,轻轻地捏动他的手指骨节,一个也不遗漏。

王自健闻着她一头长发上散发的清香,他看到了夹杂其中的好些灰白发丝,心里涌起一股股酸涩的滋味。

“你快去吧,同事等你。”刘丹丹微微扬起头,顶住他的下颌,说,“明天再过来,我给你做顿饭。”

“嗯,明天小元也该回来了。”王自健在她的脖颈处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道。

他感到两滴泪水掉在了自己的手掌上。

“你们这对狗男女,王八蛋!”突然,一声怒吼,把两人惊醒了。

“小元!小元!你要做啥子!”刘丹丹惊恐地旋转身子,叫道,一把将王自健往一边推去,“闪开!”

“小元!”王自健一个踉跄,踢倒了桌脚的茶水桶,乌黑的茶水倒了一地。

“王八蛋!”小元像头愤怒的狮子,眨着血红的双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茶几上抽取那把崭新的水果刀,没有半点犹豫,刺向还没站穩的王自健。

“龟儿子!天杀的龟儿子!”刘丹丹一声凄厉的喊叫,扑向小元。小元手里握着水果刀,一动不动。他的身后,站着三四个黄头发的年轻人,他们显然也被突发的场景吓坏了,一个个待着不动。

“小十围二区碧湾居302”,梁红按照房租收据上的地址,一路摸索到了这里。

这张收据她从深圳带到了湖南,又从湖南带回了深圳,被她打开,又折叠起来,反复不知多少次,粗糙的纸张,折痕开始成裂痕。她拿给哥哥看过,大病初愈的哥哥对她说:“妹妹,一张租房收据,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你从哪里找到的,放回哪里去,听哥哥的,哥哥是鬼门关走过来的人,这个人世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天,病房里就兄妹两个,她没说话。

“自健是个什么样的人,哥哥清楚得很,这是你这辈子的福气,是妞妞的福气,你不要胡思乱想。”哥哥再三叮嘱。

梁红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在收据上,差不多湿了半张纸。

哥哥本是个豁达的人,这一场病,更令他放下了世间百事。然而,妹妹是个俗人,她放不下,她一定要去看看。

梁红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步行来到了“碧湾居”楼下。

恰是华灯初上,她看到一辆救护车和警车停在楼下,警灯闪烁,围拢了一大群人,保安员在维持秩序。

“真倒霉,怕是进不去呢。”梁红举起手机,想拍张照片,立即被保安制止了。

她正纳闷间,一楼的门“哐当”打开了,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出来,小心翼翼地向救护车走去。

梁红下意识地随着人群向里拥挤,踮起脚尖,试图看清里面发生的情景。她的目光投向担架,看见了救护人员高高举起的吊瓶下那张熟悉的脸。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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