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 花
2021-10-15古兆竞
古兆竞
“朋友邀请我和她一起去种花。”
我的身体里只剩下这句话在发酵,仿佛要从蒸腾着的热气里不断冒出发光的泡来。
脚下就是柏油路断掉的地方,也是灰和绿的交界点。
我呆立在这里,屏住呼吸,止住眨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雾蒙蒙的前方,直到她的声音灌满我的耳朵。
她是这样灰扑扑而小小的,仿佛随时都要蒸发或者融化。她身后的背景板里密布着数不尽的刺痛感十足的尖锐线条,把她的形象割得稀碎。如果除去那盆花,那么完全可以捏起她来,严丝合缝地嵌进这幅巨大的灰色拼图里去,花再大的心思也找不出来。
然而她捧着花盆。花朵鲜血一样活泼的颜色好像随时会跳出来,花瓣似乎有着火球一样的温度,令人相信它随时都会燃烧。花盆里漆黑一片,分不清是土壤还是无底深渊。
我们上山去种花。
走进森林,瞬间掉入了甜蜜的怀抱。双眼里悬挂的蛛网被拂去,双耳灌满的液体立即蒸发。混杂着草根、残叶、碎花和蜜蜂断翅味道的空气从头顶重重砸下来;一大束一大束包扎精致的光四处弹跳迸溅,斑斓到令人眩晕;泥土松软易碎,像大块的奶酪或者凉粉块。
我们往前走。
我盯着她张合的唇瓣时猛然发现,她声音清脆,和布谷鸟一起讲话时需要我认真分辨;她睫毛浓密,眼底似一摊长满青苔的水;她细眉粉面,皮肤闪烁着粼粼的光泽,橙红的经脉在她半透明的青色皮肤下呈丝网状发散。她身形曼妙,步调活泼而富有节奏,蹦跳时花盆里会微微洒出一点儿土。
花顶发出柔嫩的芽,呈现出最新鲜易碎的绿。花盆颜色略旧,为暗红色,我确信它尝起来绝对是混杂着尘土腥气的铁锈味道。
我们径直朝前走。
她的头顶挤满了枝叶,脚下只有泥土水分和几片落叶。我的嘴唇干裂泛白,双眼满布血丝,步子早已疲软,我远远落在她高大的身影背后。她的步调平稳而有力,一呼一吸和森林同步。各种伞状的、花朵似的甚至人形的稀奇古怪的菌类和暗绿色、光怪陆离的藤蔓在她的经脉里扎根生长出来,穿过健硕有力的肌肉,刺破皮肤,一寸寸爬遍全身,直到完全覆盖住她乌青的肌肤。花样繁多的昆虫在她的身体上方停留盘旋,飞行滑翔的时候留下细细的五彩线条。
花枝叶茂盛,正打着骨朵,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根茎早就穿透了花盆,随着她的步伐在空中优雅地起舞。
一直向前走。
光线在林子里做最后的狂欢。趁着最后一束尚且明亮的光,我看向她。花开得极其妖艳。重叠的花瓣堆砌起来,绽放成旋涡转动着,只有新鲜的流动的血液才能够这般摄人心魄。她几乎腐败。隔着败落蜷曲的絮状物和枯藤可以清晰看见她萎缩的肌肤的灰青纹理。
我们停在黑黢黢的森林深处。她一步一顿地走到山顶,缓慢放下花盆。也许是太过明艳耀眼,火竟然从花瓣的末端燃起,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道熊熊烧起来。随着花朵的燃烧,她慢慢地坍塌在泥土上,呼出沉重混浊的气体,覆盖着棕褐色泥土和枯枝的皮肤逐渐剥落。在分崩离析的最后一步,她从花的灰烬里抱出一颗男人的头颅,緩慢而轻柔地放进了土里。
周围连火星哔剥燃烧的细微声音都没有。我站在一堆尘土旁边,和森林保持同频率呼吸,静静地看着土坑中自己的头颅和手上鲜艳如初、填满肥沃土壤的花盆。黑暗中,一束最后的微光从我的眼珠中迸发,我的记忆全然逃脱脑海,眼前只剩下耀眼的白。
撕开柔软破败的皮囊,我从大地母亲的肚子里茫然坐起身来,迎着光亮径直向前走。我的身体里只剩下一句话在发酵,仿佛要从蒸腾着的热气里不断冒出发光的泡来:
“朋友邀请我和她一起去种花。”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