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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 爷

2021-10-15不北不南

百花园 2021年3期
关键词:烩面日头糖稀

不北不南

八里镇是西塬上一个小镇,吹爷家不在镇上,在镇北七里地的刘家峁。可是吹爷的名气早已大过了刘家峁,盖过了八里镇,甚至响彻山城县。吹爷,姓刘,会吹糖人。至于名何字甚,无人知道。只知吹爷擅吹糖人,凡世间有形之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皆可以糖吹之,惟妙惟肖。

每月逢三、七日,镇上集会。日头未红,槐树无荫。小镇上,街西头,槐树下,吹爷早早地生起蜂窝煤炉。炉上架一小黑锅,锅里的糖稀正慵懒地吐着小泡。

日头越爬越高,街上开始热闹起来。有杂耍的锣鼓声,有卖膏药的吆喝声,有讨价还价的吵闹声。炸爆米花的罗黑娃取下被火烧撑的“黑葫芦”,右脚踩住,嘭的一声,一股白烟冒出,米花就爆进了特制的长桶里。有人说罗黑娃曾靠这个“黑葫芦”成为村里第一个买电视的人。一边补鞋的丁憨娃早已被妇女们团团围住。憨娃一手摇着机子,一手持鞋。机针游走于鞋面,憨娃谈笑风生。听说,憨娃的媳妇就是当年补鞋时跟他看对眼的,憨娃一分钱没花就娶了她。最受青睐的还是吹爷的吹糖摊,一群小屁孩儿早把摊子围住了。个头儿小的直接爬上槐树,东张西望后,就趴在树杈上,眼巴巴地望着糖摊。只见吹爷伸出左手粗短黑亮的食指在小黑锅里划两圈,冒着热气的糖稀就粘在手指上了。吹爷又倏地将糖疙瘩揉在两掌间,搓揉、拉扯,反复几次。突然,一个轻扯,竖起一根细长的糖棍。吹爷右手中指微屈,以大拇指轻扣中指迅速弹出,糖棍被拦腰弹断。那张胡子拉碴的嘴,对着糖管就迎了上去。吹爷腮帮鼓起,双手拉、搓、扯、捏、压,一气呵成。一只手握定海神针、脚蹬步云履的孙悟空横空出世,阳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吹爷先接过纸币,塞进吊在胸前泛黄的帆布包里,然后才将孙猴子递了过去。孩子接过糖人,很快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里。

日头越过头顶,孩子们一个个拿着自己心爱的糖人,兴高采烈地跑开了。吹爷的小黑锅里的糖稀已经见底,泛黄的帆布口袋也鼓了起来。有人说,吹爷正是靠着这本事成了村里第一个住平房的人。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吹爷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单放机,按下播放键。单放机里传来了常香玉的《花木兰》:“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

集会散了,吹爷收好摊,就会到对面的聚贤楼吃碗烩面,再喝个半斤赊店老酒。他坐在大堂里边喝边说:“俺这手艺,家传的。俺爷传俺爹,俺爹再传俺。俺们祖上拜师刘伯温哩。”

吹爷说完端起酒杯,抿一口酒,接着又说:“刘伯温,姓刘,我也姓刘。嘿嘿!”笑完,秃噜几口碗里的烩面。

见众人并不理会,吹爷又端起碗,秃噜几口。

这次的秃噜声大得惊人,连屋顶的天窗也羞得臉色暗了下来。

吹爷酒足饭饱,走出门口时,要么叮嘱大堂的伙计给在门前讨口的三疯子整一大碗的烩面,要么从帆布包里抓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向破碗里一丢。然后,吹爷挑起担子,披上夜幕,跌跌撞撞地向刘家峁的方向走去。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吹爷。吹爷靠着吹糖人,盖上了平房,拉扯大了两个儿子。如今,吹爷的两个儿子早已进城,买房定居。

有人问:“吹爷,恁咋不跟孩子们一起住城里呢?”

吹爷摸摸后脑勺说:“城里不自在,想唱戏,吼两嗓子都没地儿。”

听别人说,吹爷后来因为给糖里加糖精,还被工商局罚过款。

还有人说:“吹爷后来在王二狗的馆子吃烩面,欠账赖账,还被打了哩!”

“不是,那几年吹爷供两个娃念书,日子紧巴嘛!”又有人接着说。

如今大槐树还在,对面的聚贤楼拆了,换成了一家银行。银行门口添了一块电子屏,时常放点儿新闻。曾经的罗黑娃不知去向。两鬓霜白的丁憨娃偶尔摆个摊,人却少得可怜。驼背的吹爷更少出摊。虽然小黑锅改成了不锈钢的,粘糖稀不用手而用了卫生棒,糖人身上也添了彩绘,但很少见孩子们了。

一天,吹爷在街上游荡,在银行门口的电子屏幕前停了下来。突然,吹爷手舞足蹈,指着屏幕大喊:“非物质,哈哈!非物质,遗产!哈哈哈!”笑得跟个孩子似的。

第二天,日头未红,槐树无荫。小镇上,街头西,槐树下,吹爷使劲儿挺了挺驼着的背,用卫生棒小心地侍弄着糖稀。不锈钢锅里的糖稀依旧吐着小泡,煤气灶吐着幽蓝的舌头,舔着锅底。吹爷的背后,是两面锦旗,锦旗上整齐地书写着:国家非物质遗产,刘家峁刘氏糖吹。

锦旗鲜艳,老槐苍苍,晴空瓦蓝,街上行人零零散散。

一连几个集会,吹爷都出摊。可是,孩子们到底去了哪儿呢?吹爷坐在槐树下,呆呆地望着郁郁葱葱的老槐和瓦蓝的天空,若有所思。身后,锦旗鲜艳,微风和煦。

[责任编辑 徐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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