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花
2021-10-15崔之峻
崔之峻
他从床上坐起,发现在浓稠的黑暗里,有一团润白的光,是那盆花。那盆花已经结实地长在了妻子的头顶。花的根茎刺破盆底,扎向她脑袋深处。妻子拉开沉重的窗帘后,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她先是慢慢地跺脚,然后蹦跳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奔跑,最后贴紧墙壁,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头顶的花盆。她轻声对他说:“明天帮我制作一个架子,好把花盆固定在我身上。”说完,她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让月光洒满花盆。她感觉到那花的根须在不断蔓延,最终扎进了她的心脏里。心脏的血不断供输上去,到第二天清早,花瓣已经殷红一片了。
他们住在荒原上,房子蜷缩在较为平坦的地方。荒原四周群山环布,高高低低,错综复杂,常年云雾缭绕,阴气森森。他起床后帮妻子弄好支架,提着猎枪和弓箭出去打猎了。
秋渐浓,到处都是一片萧索。他搜寻了很远,没有发现猎物。突然有一个纯白的身影在远处跳跃、闪动。早在几天前,他就发现了这身影。他每天的打猎,都成了對那白影的追寻。那飘忽不定的影子,成了他枯燥生活的唯一乐趣。今天,那白影跳跃着向他靠近,他把上了弦的弓箭放了下来。——是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她奔过来,跪倒在他脚下,拉着他的裤脚,说:“帮帮我,我在这荒原迷失了方向。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无法靠近那屏障般环绕的高山,它永远在你的前方,向你冷笑。我该如何出逃?”他沉默片刻,说道:“这荒山里,潜匿着成千上万的马车夫,他们会带你离开。前提是,你得交出你的爱情。”她说:“我无法交给你我的爱情,但现在的我,喜欢上了你。”他邪魅地一笑:“当你喜欢上了我,你的爱情,就已经交付。”她站了起来,说:“可如此一来,我的出逃,又有什么意义呢?”天慌里慌张地黑了。他抬起弓箭,射下枯树上一只哀鸣的乌鸦,提着回家了。
外边狂风突起。关上房门,屋顶的木板开始嘶叫,房门却和风缠绵不休。妻子双眼空洞,朝窗外窥探。看见他回来,她便接过那只乌鸦,生起一息尚存的炉子,找来落满灰尘的锅碗,煲了汤。吃毕,他突然发现妻子头顶花盆里的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死去。他说:“我们的花,死了。”妻子把自己藏在门后的窄缝里,或是为了省力。她说:“我知道。它与我的心相连,我能清楚地感知到它的根茎已经萎缩腐化,现在我的口气里都弥散着一股腐烂的味道。”他没有说话,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她调整姿态,让花盆完全靠在墙上,说:“我们最初在荒原相遇,你给我一粒种子,叫我在这灰暗的世界里养育属于我们的希望。”他插嘴说:“不,是你的希望。”她说:“你特地从你后院的私人仓库里找来独一无二的花盆,和我一同种下。我亲眼看着它发芽开花。在寒酷的冬天,我也把它搬到炉子旁,它也从未凋谢。甚至在昨天晚上,当我试图用头顶着它时,它突然崩裂,扎根在了我的心里。不过我发疯似的跺脚、蹦跳,不是因为它与我结合的曼妙,而是我从它的根茎里知道它即将死亡。一直以来的悉心照料,动力不是为了见它更加鲜艳美好,而是我在期盼,它总有一天会凋谢死亡。”
风大张旗鼓地一波一波登场。他点燃桌上的蜡烛,橘黄的光和黑暗死命较量。他摇灭火柴,将梗扔在地上,一缕黑烟扭曲着爬升,最终消散。他说:“所以,你打算离开了?”她挺直身子向他逼近,笑着说:“你这几天外出打猎时我都紧跟在后面,你和那女子的对话我全听在耳里。它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比种下那朵花的时间还要久远。我已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事,像跃动的梦,但突然一个意识顺着那花的根茎,从我脑袋里蹦了出来。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强烈欲望。直到我提前回来,在屋前看到一辆马车,遇到那个穿着黑衣的马车夫,我才真实地感受到,那是逃离的欲望。”他好奇地问道:“那架马车呢?”她说:“就在屋顶上,外面的大风老早就把它吹了上去,还有那匹马。”她用手摸摸花盆,里面的土殷红厚实。终于,在房门漏放进来的一阵风的关心下,花瓣飘落,干枯的根茎瞬间化作了灰尘。他拿起猎枪将那花盆击碎,碎片散落一地。他说:“你可以离开了。”
角落里突然冲出一个黑衣男子。作为马车夫,他已经候在这里很久了。马车夫弓着身子跑到她身边,扶她走了出去。风将马车从房顶吹下,她转过身,对还在屋里的他说:“我不知为何来到这个地方,但似乎非来不可,而如今的我也非走不可。这似乎是每一个途经此地的人的宿命。现在,我要离开这片爱情的荒原,回到生活的繁华中,而你,却将被永世放逐在这里。”他走出房子,笑笑说:“这里虽然一片荒凉,但因为有了我,花未曾断过开放。”
马车夫扬鞭催马,马一声嘶鸣,拖拽着破烂的马车,消失在黑暗里。
回到房内,他把破碎的瓦片扫在一起,拿到他的私人仓库。里面堆满了花盆,左边是完好的,右边全是残片。他将残片习惯地扔到右边那堆,又习惯地拿起左边的花盆,然后走到最里面,从橱柜里拿出一粒种子。明天,他将接白衣女子回来,把这种子和在她眼里独一无二的花盆,一起交付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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