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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上博精神”仍在

2021-10-14赵玉国

中国收藏 2021年10期
关键词:上海博物馆董其昌藏品

赵玉国

著名古代书画鉴定家、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钟银兰先生

摘自小藏君日记

最近,编辑部的小伙伴专访了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凌利中先生,回忆他的恩师钟银兰先生。

钟先生在文物鉴定学界有着﹃钟八大﹄的美称,因为她一眼即能分辨八大山人无年份作品的创作时间,﹃火眼金睛﹄想必就是形容如此吧。

也许对于钟银兰先生来说,鉴定是她的工作,职业使然,并不是那么神乎其神的事。但在我们这些后辈看来,她接过了文化正脉和精神的﹃接力棒﹄,并且传了下去。一个人一辈子能专注做好一件事,也是一种伟大。

她是能对八大山人无年款作品一眼可辨年份的“钟八大”,也是同事眼中平易近人的“钟小姐”。

她拥有从十几万件书画作品里辨别真伪的犀利目光,也拥有永远精致且和蔼的优雅气质。

北宋 王诜《烟江叠嶂图》卷绢本水墨 26厘米×138.5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此图经钟银兰重新鉴定,被定为上博“镇馆之宝”。

她关心那些“悬而未决”的作品,曾将被打入“冷宫”的北宋王诜《烟江叠嶂图》重新定为“镇馆之宝”;也不忘那些曾捐赠藏品的收藏家,对他们的生活关怀备至。

元代赵孟頫《行书十札》卷、倪瓒《六君子图》,明代董其昌《秋兴八景图》等书画名作,都是经她之手入藏上海博物馆……

她,是钟银兰。

前不久,著名古代书画鉴定家、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钟银兰先生辞世,享年90岁。作为第一代“上博人”,以及见证了我国数十年文博事业发展的泰斗级人物,她的离世令整个文博界、收藏界都为之悲痛。

钟银兰的老师沈剑知是典型的将书画作为﹃玩﹄的鉴定家,平生虽然没有什么著述,但他确实是沿着正统的文人画脉络进行研究的。图为沈剑知、张葱玉题董其昌《行书临宋四家》卷,上海博物馆藏。

“是钟老师带领我走入了文人画鉴赏的正脉。”钟银兰的学生、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凌利中谈起老师时这样说道。

与钟老师20多年的相处,让凌利中从一个熱爱书画鉴定的年轻人,成长为如今文博界的知名专家。钟老师悉心的传授与指点,让他在鉴定上所走的路径一直没有偏离正脉。在他看来,虽然钟老师离开了,但文化正脉依然在延续,“上博精神”依然在传承。

钟银兰于1960年绘制的第一幅水墨山水画,能感觉到那种笔墨和气息完全是与中国古代正统文人画一脉相承的。

传承有绪的师生缘

《中国收藏》:您与钟银兰先生是怎样结下师生缘的?您对她最初的印象是什么样的?

凌利中:1999年底,我大学七年即将毕业时,有个机会可以到上海博物馆书画部实习。当时,我还不是钟老师的学生,但她给我的印象很特别。那时她已经快70岁了,但精力十分充沛,每天上下班很准时,中午从来不午休。并且,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翻阅画册、研究相关的课题。我经常向她请教问题,非常喜欢听她讲述书画鉴定方面的心得,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没有其他事情,就坐在她身边聆听。随着时间的推移,钟老师对我的评价不错,实习期结束后就把我留在了书画部。

《中国收藏》:钟老师有没有跟您讲过她是如何走上书画鉴定这条路的?

凌利中:1952年,不到20岁的钟老师进入上海博物馆,算是第一代“上博人”,当时被分配在文物征集部门。做征集,是所有文物门类都要接触的,所以她对所有文物都很熟悉。1960年,当时的馆长沈之瑜觉得,上博虽然拥有像吴湖帆、谢稚柳、沈剑知等社会贤达组成的鉴定家团队,但也应该适时培养年轻人。钟老师则被沈馆长选中,去学习书画鉴定。

当时,钟老师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并且从1952年开始接触包括陶瓷、青铜器等在内的各类文物,她觉得鉴定书画是最难的,开始有一点犹豫。沈馆长则用了“激将法”,说你不学就换别人。但钟老师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听馆长这样说,虽然觉得自己基础弱,但不应该轻易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

元 赵孟頫《行书十札》卷(局部)上海博物馆藏钟银兰在刘靖基数以千计的藏品中选择了40件作品入藏上博,刘靖基说她挑的都是其藏品中的“眼珠子”。

《中国收藏》:钟老师在得到这个机会后,师从了哪位先生呢?

凌利中:她主要师从沈剑知先生,那是一位典型的将书画作为“玩”的鉴定家,平生虽然没有什么著述,但他确实是沿着正统的文人画脉络进行研究的。

沈剑知是林则徐的女婿沈葆桢的曾孙,家世显赫。虽然他是学习船舶、机械专业出身的,但对书画、诗文非常热爱。他与吴湖帆都非常钟情董其昌,并且各自有一处“宝董室”,而吴湖帆后来还将自己“宝董室”的印章送给了沈剑知。而吴湖帆评价沈剑知“画派甚正,目光不偏”,并且认为他在书画鉴定领域与张葱玉一样优秀。上海博物馆藏有一件董其昌的《行书临宋四家》卷,其左右分别有沈剑知和张葱玉的题跋,能看出二人于鉴定上的功力是不分伯仲的。

抓住高点一通百通

《中国收藏》:有人说钟银兰先生在书画鉴定领域属于承上启下的一代人,那么,她从老一代鉴定家那里主要传承了哪些真髓呢?

凌利中:钟老师传承的是非常正统、清晰的古代书画鉴定脉络。沈剑知为钟老师设定的起点很高,先从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学起。钟老师虽然对书画没有任何实践经验,但上手很快。我们现在可以看到钟老师于1960年绘制的第一幅水墨山水画,是仿黄公望笔意的,你会感觉到那种笔墨和气息完全是与中国古代正统文人画一脉相承的。这就是老先生们常说的“第一口奶要正”,这同时对于当今的绘画创作也不无启示。

钟老师鉴定书画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一定去读大量的文献、史料,而首先从笔性开始研究。判断一件作品艺术水平的高低、雅俗,一定要对其用笔、线条非常敏感,如果不懂线条,那么看过多少好东西也还是不懂的。

明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册(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中国收藏》:学习书画的起点很高,但只从个别书画史上的大家入手,如何做到将一部绘画史贯穿起来呢?

凌利中:我与钟老师经常讨论的话题是审美标准应该在哪里,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古代书画家有名有姓的至少几千人,一个人一辈子只有几十年光景,一年研究一个才能研究几十个,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透整个书画史?所以,我们要先抓住可以上下贯通的制高点,把关键人物吃透,才能触类旁通。

首先选择黄公望、董其昌这样的个案就是取法乎上。通过他们,向上可以追溯宋元绘画的脉络,向下可以延伸至清初四僧、清六家、扬州画派乃至海派,他们只是做了桥梁的作用。这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要抓住书画史上的主要书画家这个问题了,因为通过他们可以贯通很广泛的面。钟老师过去经常说,“如果你董其昌都吃不准,文徵明肯定也吃不准”。

與钟银兰20多年的师生情,让当年刚刚毕业的凌利中(左三)受益匪浅,如今他已经成为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图中右侧两人为王朴仁夫妇,王朴仁之父王南屏曾向上博捐赠北宋王安石《楞严经旨要卷》。图中左一为谢稚柳、陈佩秋之女谢小佩。(2007年11月6日摄于大英博物馆)

《中国收藏》:那么,在面对大量需要鉴定的古代书画作品时,又该通过什么方式去甄别其真伪呢?

凌利中:1952年,钟老师进馆时,上博才有3000件藏品,而如今有100万件。所以,书画史上不管名头大小,哪怕十分冷僻的人物,她都有机会看个遍。在不断看画的过程中,她形成了自己的评价标准。这种经验区别于早年间靠经营古玩积累经验的鉴定家,而是建立在极为系统的文化脉络之上的。

举个例子,如果按照百分制评分,董其昌的艺术水平可以打9 5分的话,在吃透了他的笔墨、线条、构图等之后,再拿文徵明的笔墨、线条、构图来对比,可能文徵明只能打80分,扬州八怪之一的李复堂可能只能打50分。也就是说,心中一定要形成一把尺子,董其昌应该是95分,如果今天看到的这件董其昌作品你感觉才60分,那么就应该去怀疑它。

钟老师从进馆以来,上博收藏的从1分到100分的书画作品都见过了,是这些见识为她积累了经验,而不是通过书本。只有在遇到存疑的时候,她才会去找资料、找文献、找印章来对比。这也是老先生们常说的“一通百通”。

鉴定是基于对书画史一根线条的理解,这里面有高下、有差异,你应该能判断某个人在线条中处于什么高度。有的研究者喜欢只研究某一派、某一家,但这从博物馆工作的角度来看是跟不上需求的,不能将美术史割裂开来去研究。

平易近人的“钟小姐”

《中国收藏》:生活中的钟老师是什么样的?

凌利中:钟老师在生活中非常有人格魅力,而这种魅力也来自于对艺术的追求。书画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对于物质需求则很淡薄、很超脱。尤其在文物艺术品市场中,面对利益,她保持了非常纯粹的态度,不会将鉴定作为生财之道。

只要与钟老师在一起,我们几乎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的。她的工作与生活几乎没有界限,属于沉浸式的工作方式。在她七八十岁的时候,晚上12点后我遇到问题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她打电话,我知道她肯定还没有休息。

对待任何人,钟老师都保持着一颗仁慈、宽容的心。在她的告别仪式上,甚至连已经在上博退休的保安也赶来为她送行,能看出她的平易近人。在上博,老一辈人都叫她“阿兰”,而年轻一些的同事喜欢称呼她“钟小姐”。她很注重自己的气质形象,谈吐很优雅,不管谁与她交谈,她都会很用心、很认真。

2007年,钟银兰到大英博物馆鉴赏书画(左图),凌利中与老师在展厅留影(右图)。

《中国收藏》:这样的性格,是不是也让她在工作中游刃有余?

凌利中:上博的藏品其实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方方面面的捐赠,这其中就涉及到很多人际关系的层面。钟老师在收藏家中的口碑非常好,很多人都是冲着她才把藏品捐赠给上博的。

著名爱国实业家刘靖基收藏有数以千计的古代书画作品,而他向上博捐赠藏品的纽带就是钟老师。当时钟老师很年轻,刘先生觉得这位小姑娘年纪轻轻却很懂古书画,做事情也认真,觉得自己的藏品交给她非常放心。于是,他让钟老师在其藏品中任意挑选40件,挑什么就给什么。而钟老师也毫不“手软”,挑来的全是精品。其中包括南宋张即之的《楷书待漏院记》卷,元代赵孟頫的《行书十札》卷、倪瓒的《六君子图》轴、冯子振的《行书虹月楼》卷、朱德润的《浑沦图》,明代董其昌的《秋兴八景图》册,清代王翚的《重江叠嶂图》卷、八大山人的《秋林亭子图》轴等重要作品。挑选完成后,刘先生说钟老师挑的都是其藏品中的“眼珠子”,钟老师则说“是您让我挑的”,说完两人哈哈一笑。

2006年6月30日,钟银兰与凌利中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交流访问。

还有曾经向上博捐赠大克鼎的潘达于,年事已高却住在很高的楼层,钟老师经常去看望她。这些老藏家们不管谁有困难,钟老师得知后都会向馆里汇报,以便及时给予帮助。这也是“上博精神”的一种体现吧。

正统的东西不能丢

《中国收藏》:您应该受到钟老师的工作方式、人格魅力影响很深,但毕竟时代不同,接触的资料、信息也不同,您在书画鉴定上有没有与钟老师的不同之处?

凌利中:以前读大学的时候非常侧重于文献,进入上博后,我家里几乎80%的书籍都是画册了,因为画才是我们做研究工作的第一手材料,现在我就是以读画为主。全球博物馆藏有那么多中国古代书画,几十年都读不完,所以有限的精力一定要拿来读画。

我刚开始做鉴定工作也很懵懂,从没有把握到渐渐有把握,这个过程中受到钟老师很大影响,我也是抓住某一家在美术史上审美高低的那个点(比如董其昌),先从感觉入手,然后再去判断真伪。

而差别也有一点。因为我们现在也接受了一些西方的辩证方法,会通过论证、比对、文献、著录等来证明第一感觉是否正确。没有艺术感觉就很可能发现不了问题,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一半;而发现问题首先要像钟老师一样,对作品气息、笔性的直觉有一定把握。

2005年,我发现了上博馆藏的董其昌《古诗十九首》卷是有问题的,过去的专家们对其真伪没有意见,一致认为是真迹。但我在梳理董其昌资料时发现,这件作与我看到的董其昌作品水平是有差距的。那么如何来证明?通过各种考证、比对,翻阅资料,最后证明这不是董其昌的作品,而是明代一个叫宋珏的人临摹董其昌的。而发现这些问题的方法,就是从钟老师那里学到的。

《中国收藏》:从老一辈鉴定家,到钟老师,再到您,鉴定这门博物馆不可缺少的学问一直在传承。那么,您对未来的鉴定事业有什么建议和期望呢?

凌利中:我對未来非常有信心,因为现在信息越来越透明,博物馆这么多展览,还有这么高清晰的画册出版,未来的鉴定一定会越来越科学、越来越系统。对于未来的鉴定人来说,自己会判断哪些路子是正的,方法的掌握其实光靠时间积累是不够的。

鉴定有时候很像艺术创作,可能你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悟到了真理,后面只是慢慢形成风格的过程。古代书画家为什么一上手就很正统,是因为那种正统的氛围在。而如今,我们的文物还在,并且不断向公众展示,所以未来的鉴定人一定还会有很多成果推出。只要传承了千年的传统丢不掉,这项事业就会一直发展下去。(注:本文图片由凌利中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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