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马克·麦卡锡《路》中的存在焦虑和救赎
2021-10-13张妍
张妍
摘 要:《路》是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第十部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对无名父子在文明崩塌瓦解、充斥着死亡威胁的末世中的一场求生之旅。存在焦虑是人的存在和境况的伴生物,罗洛·梅的焦虑本体论视焦虑为对的人的存在本质的威胁。麦卡锡关注父子两人在末世之中的存在焦虑,死亡焦虑下父亲对生命的坚守和伦理焦虑下儿子对他人爱的救赎均以建设性的方式应对了焦虑,彰显了后启示录背景下生命的坚韧与人性的美与善,为人类照亮了救赎之路。
关键词:科马克·麦卡锡;《路》;存在焦虑;死亡;伦理
《路》(The Road)是当代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的第十部小说,获得了布克纪念奖和2007年普利策奖。书评人黑尔评论道:“这部小说并不追求史诗的地位,也没有像麦卡锡的前作那样充满宏大的隐喻和大量具有修辞色彩的段落。《路》是他迄今为止最直接的作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简洁,更易于理解。”[1]《路》以凝练而朴素但又不乏诗性的语言讲述了后启示录背景下一对无名父子的求生之旅。在父子的旅途上,到处弥散着死亡的气息,死亡威胁也无处不在,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艰难地抵御饥饿与寒冷,逃离食人者的猎捕,在险恶的自然和伦理环境下依靠心中的“火”不断向南方前行。小说结尾父亲虽然倒下了,而儿子凭借坚强的意志在好人家庭的陪伴下再度踏上了求生之路。正如希克斯所言,“麦克卡锡对后启示录世界恐怖、恐惧和绝望的生动描绘,成为重申灾难前世界的价值的理由。”[2]86小说对末世中人的生存境况进行了成功的探索,具有深刻的警世意义,折射出作者对人类生存的危机意识和深度的人文关怀。
存在焦虑(existential anxiety)是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对焦虑本体论的一种定义。布根塔尔认为,焦虑是人的存在和境况的伴生物,是人的一种主观认识和体验,存在焦虑即在对人的境况终极给予性(指人所处的最根本的生活条件和状况)以及隐含于这些给予性之中的威胁反应所产生的焦虑[3]301。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Rollo May)继承并融合了欧洲的存在主义哲学和心理学思想,开创了美国的存在分析学与存在心理治疗,被称为“美国存在主义心理学之父”。在其博士论文《焦虑的意义》(The Meaning of Anxiety,1996)中,梅从哲学、生物学、心理学、精神分析学以及文化的综合角度研究了焦虑,在批判和吸收弗洛伊德和克尔凯郭尔焦虑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焦虑本体论(ontology of anxiety),把对焦虑的认识提升到了本体论的新高度,梅对于焦虑本体论的诠释在其存在主义心理学中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具有存在主义理论内涵的焦虑为我们窥探人的心理,理解人与自我、他者和环境的关系,理解人的存在本质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
目前,国内外学者多从圣经原型、后启示录主题、伦理学、空间叙事、后人文主义等视角进行了分析研究,也有学者从存在主义视角展开讨论,如何利娟从萨特的自由观和希望观剖析了小说中自由与希望的主题[4];谢莹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中关于三重世界的理论出发,分析了父子在周围世界、共在世界及自我世界中对自身存在的探寻,认为小说反映了后启示录世界中人对存在困境的思考[5],但是以“焦虑”为切入点对父子两人存在主义心理的分析尚且不足。《路》不仅以白描式的语言营造了具有一定现实主义色彩的外界末世环境,而且聚焦于父子两人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下的心理,探索了后启示录背景下的人所特有的存在焦虑。本文从罗洛·梅的焦虑理论出发,探讨小说中的核心人物父子两人在死亡横行、伦理秩序崩塌的生存境况下所遭遇的两种典型的存在焦虑,即死亡焦虑与伦理焦虑,指出父亲以其对生命和生存的意志坚守对抗着死亡的诱惑和死亡焦虑,而儿子在父亲的影响下以其对他人的博爱之心积极回应了丛林法则下食人世界的伦理挑战,表现出末世下理想的人性状态,父子两人均以建设性的姿态应对焦虑,彰显了末世下人生命的尊严和道德层面上的尊严,存活下来继续求生的儿子成为承载生命之坚韧和人性的方舟,是末世中的人类获得救赎的象征,麦卡锡对存在焦虑的暴露与剖析升华了小说中关于爱、末世伦理以及希望与救赎的主题。
一、罗洛·梅的焦虑理论
人的焦虑是存在主义哲学中不断被讨论的话题,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焦虑的概念》(The Concept of Anxiety,1980)中从哲学本体论角度来解读焦虑,他认为,焦虑是自由的现实性作为可能性的可能性[6]42。焦虑是人面对自己的自由时的状态。事实上,他把焦虑描述为“自由的可能性”,每当一个个体看到可能性时,焦虑同样也潜在地存在于其中。对克尔凯郭尔来说,一个人拥有的可能性(创造力)越大,他同时拥有的潜在焦虑就越多[7]42。罗洛·梅在存在主义哲学的焦虑观的基础上发展了心理学上的焦虑本体论,他在给焦虑下定义前探讨了“恐惧(fear)”和“焦虑(anxiety)”的区别,他说:“研究焦虑的学生——仅举三例,弗洛伊德、戈德斯坦和霍尼一致认為:焦虑是弥散的、不清楚的恐惧,恐惧和焦虑的核心区别在于恐惧是对某一具体危险的反应,而焦虑是不确定的,‘模糊,‘没有对象。焦虑的特点是面对危险时的不确定感和无助感。”[7]175他通过看牙医的例子指出,焦虑中感受到的威胁并不比恐惧更剧烈,它反而在更深的层面上攻击了我们。因而,他将焦虑定义为当被个体视作对其人格存在具有重要意义的一些价值观受到威胁时,个体所作出的恐惧反应。这种威胁可能是针对物理的生命(死亡威胁),或是心理上的存在(自由的丧失,无意义)。威胁也可能是针对其他个体与其存在相认同的价值:(爱国主义,对另一个人的爱,“成功”,等等)[7]176。在梅看来,焦虑攻击的是人格的基础(核心,本质),个体无法立足于威胁之外,也无法将其客体化,焦虑是一种主观的、无客体的经历感受,它是对人的存在本质(the essential)的威胁,而不是存在的次要条件(the peripheral)的威胁[7]177,他借用保罗·蒂利希的术语“非存在(nonbeing)”,从哲学层面说明了焦虑是对自我存在基础的威胁,是个体的存在感在非存在威胁下的心理状态。
焦虑虽然是本体性的,个体无法避免,但是罗洛·梅是辩证地看待焦虑的,他认为焦虑对人的影响具有两面性,既有建设性的一面也有破坏性的一面,这取决于人以何种方式来应对焦虑。建设性的一面表现在:焦虑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要求解决问题的内在的呼声,它表明一个人的价值体系中存在矛盾[7]306。只要有冲突,积极的解决办法是有可能的。梅指出,可以通过接受焦虑,把它作为一种去尽可能地澄清和解决潜在问题的挑战和刺激,从而发挥其建设性作用[7]315。比如,面对死亡等属于人类普遍境况、显示人类有限性的焦虑,建设性的应对方式包括学会与它一起生活,“借用克尔凯郭尔的话,即接受焦虑,把它视为一名教导我们如何面对人类命运的老师”[7]306。而消极的方法包括减轻或避免焦虑,而不解决它背后的冲突。或者,换句话说,逃避危险的情境而不是解决它。他指出在冲突极端严重的情况下,焦虑只能通过放弃生命本身得到解决。[7]310当人无法调整自己,不愿意接受或者无力接受那种正常的焦虑体验时,神经症焦虑就会产生,影响心理健康水平,影响存在感的体验,从而阻碍人的成长[8]72。此外,罗洛·梅以辩证的历史观来认识个体的焦虑,焦虑的产生与主体所处的时代特征具有密切的联系。其焦虑本体论从无对象的焦虑心理着手探索人存在的本质,对于现代人认识焦虑、处理焦虑提供了建设性的理论指导,同时对我们分析文学文本中的焦虑也具有启发意义。
二、死亡焦虑下父亲生的坚守
“死亡焦虑是焦虑最普遍的形式”[7]178,是焦虑本体性的表现之一。正如梅对恐惧与焦虑所作出的区分,恐惧总是面对一个具体的对象,而焦虑没有对象的指向性,因而不同于对死亡的恐惧,死亡焦虑是对一切威胁生命存在的事物的焦虑,而凡人皆有一死,死亡无可避免,死亡焦虑也恒常存在。《路》所架构的后启示录世界是人类文明解体,人类社会不复存在,幸存者们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下沦落到动物般保全肉体,求得一线生机的世界,小说用冷静简洁的笔触描摹出了灾难之后地狱般的自然环境以及非人的生存境况,在这里,死亡成为一种常态,甚至是得救的一种方式。在险恶的旅途上,父子两人相依为命,面对一波又一波的生存威胁,死亡焦虑贯穿求生之路,是他们难以摆脱的心理症结,但父亲积极应对发挥了死亡焦虑建设性的一面,促使他带着儿子不断地踏上求生之路,以坚韧的生的意志走出了一条尊严之路。
小说中的死亡已经成为末世里无所不在的幽魂,草木被烧成灰烬,生物几近灭绝,人骨遍地,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死的气息。在父子南行的旅途中,死亡威胁无处不在,紧缺的食物、极端的天气,路上的食人狩猎者,除了切身的死亡威胁外,路上不断遭遇的弱者和死者,如被闪电击中的路人、食人魔窟里的俘虏、被焚烧掏空的婴儿以及被火风暴活活烧死的难民等等都提醒着他们死亡的存在,他们迈出的每一步求生之路都将其引向死亡的终点。死亡焦虑在父子所处的世界中更加显著,也更加常态化。面对死亡焦虑,小说中的人物有不同的价值判断与应对方式。男孩的母亲在死亡焦虑的重压下丧失了生存的信念与希望,堕入虚无。对她而言,死亡好比她的“情人”[9]32,在死亡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谈论的事物。老人伊里在死亡焦虑下,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转而生发出一种虚无主义的思想——只希望所有人都被死亡吞噬,这个世界只剩下死亡,死亡找不到它可以夺取的生命后,到那时对一切人都好。人无法战胜死亡,也许人类的灭族才是一种对死亡的最后胜利。母亲和老人的这种信念,放在文明尚存的社会中是难以想象甚至可怖的,但是它们呈现了后启示录背景下的可能的世界观,暴露了一部分人,乃至多数人的存在状态和选择——生的信仰的崩塌,或选择自杀,或在命运的愚弄下沦为将求生作为本能的动物一样的存在状态,就像记不清自己名字的老人伊里那样,名字坠入遗忘,而名字所象征的人之自我以及人类文明也坠入无法复明的黑暗中,丧失了自己的名字也丧失了生的尊嚴。麦卡锡通过这两个人物呈现出末世背景下人的死亡观,死亡不再是骇人的,甚至是一种具有诱惑力的自我拯救的方式,死亡因而充满了悖论,而最悲观的图景似乎不仅仅是人吃人,也是像母亲那样自我选择的死亡,或像老人那样如同活死人一般游荡在末世,即使躯体苟活着,但是生的信念和灵魂也几近枯死。
末世之中,死亡似乎成为人所选择的路,母亲走向自主的死亡,昏聩的老人盲目行走在孤单又险恶的道路上,而父亲在母亲走向自杀后,独自带儿子踏上了求生之路,正如母亲所言,儿子是他与死神之间的屏障,其实父亲同样是孩子与死神之间的屏障。父亲仍旧信仰着上帝,相信孩子是他坚持活下来的“保证”(warrant),“如果儿子不是上帝的承诺,那么上帝从未讲话。”[9]4父亲主动肩负起了做儿子的守护者和引路人的责任,即使他本身无时不陷入死亡焦虑之中,他用他的爱承担起了守护儿子,守护美和善的责任。父亲不仅在行动上为儿子考虑,传授求生的经验,而且在与儿子的交流上对儿子进行潜移默化的教诲和鼓励。这些通过小说中简练的对话显示出来。在父亲谨慎地侦察周围环境时,儿子问他,“如果你一直都在侦察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你一直都在害怕呢?”父亲回答说,“我想首先你必须足够恐惧才会去侦察。保持谨慎。小心。”[9]86儿子并不理解父亲的侦察行为和恐惧心理之间的联系,他单纯地认为侦察和恐惧是相伴而生的,但是父亲则指出了真实的道理,即只有当一个人迫于对未知的死亡的焦虑、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胁的不确定性和无助感时,他才会行动起来保护自己,反抗可能出现的死亡威胁。而这个人正是父亲自己,父亲在面对死亡的焦虑时,并没有被它所压倒,他不断做出调整,不断地观察周围环境,刺激他驾驭理性清醒地思考,坚定地充当儿子的保护者和守卫者,将自己的生存经验传授给儿子,在感受到求生的信念消沉之时,父亲不遗余力地要再度点燃儿子生的希望:
你以为我们会死,对吧?
我不知道。
我们不会死的。
好吧。
但你不相信我。
我不知道。
你為什么认为我们会死?
我不知道。
别说我不知道。
好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们会死?
我们没有东西吃。
我们会找到东西的。
好吧。
你认为人没有食物可以活多久?
我不知道。
但你觉得多久?
可能有几天。
然后呢?你摔倒死去了?
是的。
嗯,你不会。这需要很长时间。我们有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没有水你撑不了多久。
好吧。
但你不相信我。
我不知道。
他端详他。站在那里,双手插在那件超大的细条纹西装外套的口袋里。
你认为我在骗你吗?
没有。
但你觉得我在骗你?
是的。
好吧。我可能会。但我们不会死。
好吧。[9]55-56
在上例中,当父子被迫丢下了手推车正艰难地在覆盖着厚厚的雪的路上行进时,父亲似乎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儿子的消沉,或是感觉到了此次行路以死亡收场的可能性,他用一系列疑问和确信的陈述试图劝说儿子,使儿子了解目前的状况,鼓励儿子拿出勇气克服眼前的困难,其实这又何尝不是父亲为自己提升信心、缓解死亡焦虑的一种方式呢?对儿子的质问也是父亲面向自己的自问自答,是对自己和儿子的承诺,即一定要带儿子继续走下去。正如之后父亲鼓励恐惧的儿子拿起火把查看地下室时说道,“这就是好人们做的事。他们不断地尝试、努力。他们不放弃。”[8]75父亲对顽强的生存意志是死亡焦虑下的一把火把,指引着两人不断前行。
在父亲第一次濒死时,作者着重渲染了此刻死亡的气氛:“夜晚如棺材一样漆黑寒冷,长长的天空有一种极端的寂静,像是战争前的黎明。”[9]73比喻里“棺材”和“战争”的意象加深了死亡的阴冷氛围,其实这段景物的描写也染上了父亲此时的心理色彩。濒死的父亲“开始想到死亡终究是降临到了他们身上”,“有时看着睡觉的儿子他开始止不住地抽泣,但并不是因为死亡。他不确定那是为什么,但他觉得那是关于美和善,关于那些他不再有可能谈到的事物。”[9]73在近在眼前的死亡下,死亡焦虑似乎退居其次,父亲为之哭泣的是美好的丧失,记忆中的湖水、鳟鱼、鹰和天空已然丧失,父亲心中的美与善虚化成了没有实体的,虚无缥缈且濒于遗忘的抽象概念,但在儿子身上他又想到了丧失的美好,也看到了眼前美与善的希望,纵然他关于美与善的记忆丧失殆尽,但是他仍旧拥有儿子。因而,父亲所坚守的不仅仅是儿子的生命,也更是他在儿子身上看到的美与善的生的价值与理想,这成为他与死亡之间的一道坚实的屏障。
死神似乎给父亲开了一个玩笑,濒死的他在收获意外的食物和庇护所后,暂时地从死神那里逃出来,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生死。父亲从一开始就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向南方行进的努力是没有保证的,死亡终究在终点等待着,因而虽然父子俩享受着充足的生存给养和暂时的安全,但是他又时时想到未知的死亡,梦也似乎向他暗示着“他无法在孩子心中点燃那在他心里是死灰的东西。”[9]88“甚至现在一部分的他希望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个庇护所。他的某个部分一直希望一切都结束。”[9]88从父亲的心理摹写中可以看到,在死亡被延宕的转折下,已经准备好面对死亡的他又被抛向生,再次被抛向死亡焦虑,他如何处理两人生存的问题呢?面对着留和去的选择,面对始终摆在终点的死亡和恒常的死亡焦虑,父亲适时地调整了自己,认清了处境的危险性,最终还是备好了物资和儿子再度上路,在命运与死亡的双重威慑下,在内心的矛盾斗争中彰显出一种可贵的生的韧性。
父亲生的坚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儿子,支撑起他行路上的生存信念。儿子在面对火风暴焚烧的尸骨不再逃避,在父亲的好意的劝阻下能够从容地说出“他们已经在那儿了”[9]110,“他们仍旧在那儿”[9]110,表现出“如此奇怪的平静”[9]110。在父亲离世后他铭记父亲的遗言,在前行的路上没有忘记与父亲对话,父亲的精神仍旧在路上,死亡也一直在路上,而路同样在男孩脚下延展。路象征着生命的韧性和无限可能,象征着永恒的死亡焦虑下救赎的可能:父亲带着儿子不断地踏上通向未知的路,纵然死亡在终点等待。在母亲离开后,父子二人踏上求生之路的那一刻,全知的叙述者介入进来说道:“总是这样从容,几乎不会被哪怕最怪异的事件所惊扰。一种经过完美的进化而来去遇见它自己的终点的创造之物。”[9]34纵然死亡是人的命运,死亡焦虑恒常在,但是父亲的坚守显示了父子这样的行路人是有生的尊严的人。
三、伦理焦虑下儿子爱的救赎
焦虑不仅仅是对于死亡威胁的焦虑,它还在更深的心理层面上威胁着人格的基础,当被个体视作对其人格存在具有重要意义的一些价值观受到威胁时,焦虑也会产生,威胁着人存在的本质[7]176。罗洛·梅认为,人是价值性的动物,人类将这种价值视为其自身存在的基础,如果价值观受到威胁,他毫无疑问会感到焦虑[10]205。小说的末世景观下,地图上标记的“州”消亡了,人类的文明社会已不复存在,文明社会的价值观和伦理也随之崩塌,“一切事物的脆弱昭然若揭”[9]17。除去道德立场不明的人之外,幸存的人分为狩猎的食人者与普通的难民即食人者的猎物两个对立,前者拉帮结派,难民和弱者沦为其奴隶、一些妇女被作为生育机器、男童被收做性奴,而后者四处逃亡求生,陷入孤立,在危机的时刻,自杀反而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人与人之间相互躲避、提防、敌视甚至同类相食。在这样极端自由、毫无约束、崩塌混乱的伦理环境下,父子两人选择站在人性光明的一面,坚守着好人的道德,然而在孤立隔绝,难以自保的状况下,好人的道德伦理有时却又面临挑战受到求生本能的威胁而很难付诸实践,伦理焦虑由此产生。
父亲的伦理焦虑主要来自信仰上帝、保护兒子与好人的道德理想之间的冲突。父亲信仰上帝,将保护儿子视作上帝指派他的使命,他保护的不仅仅是儿子的生命,更是儿子人性中的美和善,因此有时他的选择,近乎将他置于两难之中,使他无法同时保护儿子而又避免他被残暴与死亡所打击。在射杀了威胁儿子生命的食人男子后,父亲在心中对抗着杀人带来的焦虑,因为上帝是不允许杀生的,自杀也是有罪的。他通过打破儿子的沉默向他解释来缓解儿子以及自己内心的焦虑,安慰受到惊吓的儿子,告诉儿子什么是“恶人”,帮助他进行道德评判,从而巩固自己的伦理基础:保护儿子是上帝的指引,为此他可以不惜杀掉一切威胁者。在遭遇食人者的生死关头,父亲心中一直担忧的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他把仅剩一颗子弹的枪交给了儿子,而内心高度的紧张状态,但他仍不断地设想如果枪无法开火时留给他的选择,他是否能够一边咒骂上帝,一边亲手杀掉儿子帮他逃脱被食的命运呢?“在你之中是否有一个你一无所知的存在呢?会有吗?”[9]65焦虑和怀疑之中的父亲不得不思考自我、审视自我,或许真的存在一个陌生的自我,会做出他无法想象的选择,做出与他的信仰相悖的选择,而这个可能存在的陌生自我威胁了父亲的存在感,使他陷入伦理焦虑之中,而最终危机的化解,将这个问题悬置下来,只留给父亲一个未解的谜。
男孩的伦理焦虑则表现在:一方面父亲是他进行道德判断和选择所信赖的权威,但一方面在他不断探索伦理的过程中,他和父亲的选择又存在着冲突。在进行伦理探索的时期,父亲是其道德成长上的引路人,他不断地从父亲那里来认识“好”与“坏”,确定自己的道德立场,从而消除道德上的负疚感,获得一种稳定的安全感,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逐渐构建自己的道德理想。他一遍一遍地从父亲那里确认“我们是好人”,确认他们享用的食物、父亲从船上获得的物资是正当合理的,确认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如被闪电击中的路人,被困于地下室的食人者的俘虏是他们无法挽救的人。在父亲为救他而射杀了食人群落的男子后,男孩听了父亲的解释后追问父亲,“我们仍旧是好人吗?”[9]44,得到肯定回答后,男孩再度确认“我们永远都是”[9]44,并再次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和保证。男孩追求的是一种始终如一、不可撼动的做好人的道德理想,而这种理想在就像父亲易碎的梦和记忆一样容易被日渐堕落的人类所丢弃。作为父亲的被保护人和道德观的审视者、评判者,他心中焦虑的中心在于忧虑父亲会为了他们而做出背德的选择,从而打破这易碎的好人的道德准则。当父子两人听到狗吠声的第一时间,男孩就紧张地询问父亲“我们不会杀它的,是吧爸爸?”[9]46而父亲向儿子承诺不会去伤害狗。男孩担忧的是父亲会为了两人求生存而伤害其他的生命,这样与那些食人的坏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忧虑的是他们也像食人者一样滑向人性堕落的深渊。男孩的这种伦理焦虑在他身上表现出建设性的一面,死亡威胁下背德的可能性纠缠着他,焦虑使他不断思考,男孩的自我意识也在不断增强,伦理信念越发地坚定和完善,男孩心中建立起了一条稳固的道德准线,他对弱者平等地、本能地表达爱与同情,甚至不考虑损害自身利益的可能,表现出利他的博爱之心。从未曾亲眼见到的狗到路边被焚烧掏空的婴儿再到偷盗了父子物资的贼,男孩向每一位弱者都倾注了爱、同情与尊重。面对路边落难的老人伊里,父亲怀疑他是一个诱饵,相较于父亲的谨慎与疑虑,儿子主动地接近老人帮助老人,在分别时男孩没有回头去看老人,他向父亲指出他不应该戏弄老人,因为“他就要死了”[9]149,而父亲曾用同样的话来安慰由于无法救助被闪电击中的路人而伤心的儿子——“他快死了。我们什么都不能做。”[9]149他面对父亲“你不是那个总在担忧的人。”他能够做出坚定的回答“是的,我就是这个人”[9]149。在父亲情绪激烈可能射杀掉贼时,儿子一直请求父亲不要杀生,并最终让父亲改变主意归还了贼被剥夺的衣物,将父亲从道德沦丧的边缘挽救了回来。如希克斯所言,“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强调了男孩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新世界人。”[2]90从以上细节中可以发现,儿子在自我完善的伦理信念下走向了适度与从容,他清楚地知道老人半只脚已然踏入了坟墓,也清楚贼也会死去,死亡无可逃脱,但是他仍然竭力捍卫老人的尊严,为无助的贼主持正义,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哭和沉默的孩子,他也能够理性地看待现实,并能够指出父亲的错误,为弱者发声,而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安抚、接受父亲权威的孩子,他开始成长为自己,成为这个混沌世界里纯净而透明的天使。
伦理焦虑下的男孩获得了道德上的成长,他成为末世之中一把燃烧不灭的、纯净的人性之火,作为被保护者的他,不仅在危急时刻成为父亲与堕落人性之间的屏障,实现了对父子两人的救赎,也在这个黑暗的世界点燃了人类良知的火,保持了人性的纯净,“成为新世界的伦理核心”[11]7。正如学者陈爱华所言,“在麦卡锡笔下,人是本体的,伦理的与存在的综合体。麦卡锡借助《路》所暗示的是,男孩的爱与善属于未来,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是‘希望之路,因为没有‘善的理念的世界也就是一个没有光的世界。”[12]15小说中的火是父子在旅途中重要的求生的手段,父亲在黑夜里不断保持火的燃烧,火帮助他们度过黑夜看到黎明。火也是父亲口中男孩内心的火,是男孩的博爱之心,也是人性的美与善的象征。在心中燃起不灭的火象征着父子在非人的生存环境中、在伦理焦虑之下精神和道义上的救赎。
四、结语
麦卡锡的小说《路》聚焦于流浪在后启示录世界中的父子,书写了两代人在死亡肆虐、文明瓦解的生存环境中经历的死亡焦虑和伦理焦虑。小说反映的并不只是父子在末世险恶环境下的焦虑本身,而恰恰是在焦虑之下,不断做出积极的调整,不断重建生的信念与坚守人性美与善的一种自我发展和自我完善的努力,是一种海明威式的“压力下的优雅”。在死亡横行的旅途上,父亲承担起了责任选择带着儿子求生,以其生的韧性成为儿子与死亡之间的屏障,并成为儿子成长上的引路人,而儿子也以其博爱架起了父亲与人性堕落之间的屏障,保持了人性的纯净。父与子相互扶持、相互得到救赎,彰显了人类生的尊严,也守护了人性的美与善,在混沌的末世燃起一道闪耀的火焰,为末世悲剧中的人类整体照亮了救赎的希望之路。麦卡锡通过对后启示录世界中人的生存境况和生存焦虑的探索,以虚构的力量传达了对人与社会的关切,后启示录世界中的人展现了人的可能性,在这一点上,《路》对我们认识人的本质存在,理解死亡与伦理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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