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束山楂花(三)
2021-10-13陈忠实
※文/陈忠实
他走到街巷里,在小饭铺里买了两个烧饼,就跨上自行车,沿着一条宽阔的白杨夹道的河堤飞驰,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捏着烧饼,大嚼起来……
小河川道的阳光,在中午时分简直能把人烤得熔化,他在杨柳浓荫的河堤上行走,心里鼓起多么高涨的劲头哟。有了这样一包心爱的文学书籍,山里水库工地的劳动生活,也不会像从那儿回来的人说得那么艰苦到甚至可怕的程度了……
山区的夜晚是这样静寂,静得使人的耳朵里反倒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他趴在被卷上,垫着一块木板,写他构思的又一篇小说。茅草顶的临时工棚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县剧团到水库工地来慰问演出,又是社员们多年不见的传统秦腔剧目《铡美案》,他们早在吃罢晚饭以后就去占领好位置了。
他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守宿舍,这是难得的读书和写作的机会。平时,他跟大伙一起出工,抬土或者抬石头,累得精疲力竭,晚上躺在工棚的通铺上,这些远离家乡的男人们,说出一个又一个酸溜溜的男盗女娼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他常常在晚饭后到天黑前这一段宝贵的时间里,躲到山沟水泉边去读书。回到宿舍以后,就耐着性子听那些越说越不堪入耳的故事。工地每周放映一场电影,总是由他看守宿舍,求得这一周一次的难得的安静的夜晚。他不要娱乐,也不要休息。他这样想:如果他劳动完了睡觉,睡醒来再去劳动,那他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普通农民。他要当作家,就得在劳动和睡觉以外,另有一番辛劳啊!
夜是这样静啊!偌大的工棚里挂着一盏风雨灯(马灯),昏黄的灯光下,更衬托出夜的安谧,他就着灯光,写啊写着。
“黄草同志在这儿吗?”
他抬起头,以为是耳朵出了邪音,可是朝门口一看,她——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活脱脱从门口走过来了。他连忙应了一声:“在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好难找哇!”她说着,已经走到马灯下。
他慌忙从床上跳下来,不知该让她往哪儿坐,工棚里没有一条凳子,似乎现在才切实感到是一个缺憾。他问:“喝水吗?”
她笑着摇摇头,随便坐到麦秸铺床上,双手掬着膝头,说她随着县上组织的慰问团,给工地送图书来了。
“我猜你肯定不在剧场。”她大声响亮地说,“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这儿来,给你带来几本书。我说话算话吧?”她有点调皮地对他笑着。
“呀!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如果这样的行为是从小说书里读到,他可能要怀疑其真实性,甚至问:世界上哪有这样好心的人呢?嗬呀!他搓着双手,在狭窄的通铺之间的走道上踱步,如果送书来的是一位小伙子,他会把他抱住,捶肩砸背,淋漓尽致地表达他的感激之情。然而这是一位姑娘,在这样寂静大山的怀抱里,在这样昏黄风雨灯的灯光下,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却不得不警告自己保持冷静,坐在稍远一些的草铺上,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给你捎来一封信,”她在背兜里翻着。
什么信嘛,是退稿。他接过一看,稿件中间夹着一张铅印的退稿笺,连一句意见也看不到,真是令人失望!他把稿子重新塞进信封,扔到被卷上去了。
“你怎么把信址写到俺们文化站呢?”她不管他稿子的结局,随意问,“差点让站长给邮局退回去了。”
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没有办法。自从我的日记出了问题,我爸就不许我写字动笔了。他一发现我写的东西,全都塞到灶锅下去了。我怕稿子退回来,落到我爸手里。想来想去,我想你那儿倒是保险些……”他想说他已经完全信赖她,却不好意思说得那么清楚。
“噢呀!是这样。”她爽快地笑起来,“只管写吧,我替你收存,万无一失,放心好咧。”
“要是你收到退稿,悄悄地存放在你那里,甭声张。”他恳切地说,仍然觉得难为情,“有些人听说我写稿,冷砸刮我哩!讽刺人的话,难听死了……”
她庄重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心情,却不像他有那样重的心理负担,淡淡地说:“我们文化站评选先进工作者,把我评上了,评上了倒像遭了灾,斜眼杂话一齐朝我飞来。没有办法,有些人干工作没劲,‘砸洋炮儿’尽是精神。要是害怕别人说杂话,那就干脆什么都甭干。”
“对对对!”他赞同她的话,“我缺乏你的这点子精神,总是……自卑!”
“我回去了。”她站起来,就朝工棚外走去。
“我送你。”他鼓起勇气说,“这儿山大沟深,很怕人的。”
她没有拒绝。
月亮贴在山顶上方的蓝天上,银光洒满山沟。山峰遮挡着月光,小路忽明忽暗。她走在前头,他在后面跟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在山沟的草丛中蜿蜒。夜露已经潮上草叶,脚背上有露水浸湿的凉意。
这是很容易使人动情的夜晚,他平生第一次单独陪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姑娘,在这样寂静的山间小道上走路,心在胸膛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哟!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她走着,说着,“我把你的情况给辅导创作的张老师汇报了,他说县上以后召开创作会议,通知你参加,还托我给你带来三本稿纸……我差点忘咧!”
“噢……噢……”他应着,已经无法考虑文化馆的张老师是否真的会通知他参加县一级的创作会议,他在想:她和他是不是在恋爱呢?她对他的关心和支持,难道仅仅是出于一个公社文化站的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责任心吗?他的二十年的生活中,不幸和温暖的比例实在太悬殊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里一下子承受不了这种温暖,像饥饿的汉子一下不能接受珍肴佳馔。他想紧走几步,站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说一声……他没有勇气,依然保持着与她三四步远的距离,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上走着。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农民,一个从早到晚推土抬石修水库的民工,一个梦想当作家而连连接到铅印退稿笺的想入非非的穷光蛋……勇气顿然消失净光了。
“张老师自己也搞创作。”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后面的黄草心里在想着什么,很热情地说,“张老师对业余作者热情得很……”
“噢!那好……”他支支吾吾应着,抬起头,瞅着朦胧月色里山楂姑娘秀美的背影,在心里发誓说,“等着吧!等到我在中国任何一家报刊上能发表一篇作品的时光,我就要向你说出今晚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了……”
树叶落了,白雪覆盖了原坡和河川。小河又解冻了,柳树首先用一抹嫩黄在河川里渲染出春的气息。
我们的黄草却心力交瘁了。他脸颊瘦削,头发蓬乱,眼睛里的红丝丝总也不见褪去……他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
通往神圣的文学殿堂的道路太艰难了!黄草无法理解那些驰骋在当代文坛上的幸运儿,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劳动和牺牲?他在出狱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读过几十本中外古今优秀小说,而且送给本省和外地大小刊物二十九篇小说稿子,竟没有一篇能够变成铅字,难道还不足以使人反躬自问:究竟自己具备不具备文学基因?报刊上日见频繁出现的关于天才的论述,使他愈来愈觉得沉重的压力……应该趁早自觉罢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