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岭村的老客
2021-10-11晏瑜
作者简介:晏瑜,男,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 《延河》 《当代小说》 《小说月刊》 《短篇小说》 《微型小说选刊》 《民间文学》 《章回小说》 《佛山文艺》 《椰城》 等多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等文学作品100多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 《回头草》 《不速之客》 《活出别样的精彩》 等。
白成杰听到那人的叫喊声后,竟然懵了。
懵了的白成杰,嘴半张,脸紧绷,头倾斜,烟锅脑壳悬在半空,一丝烟雾从他嘴里荡出,像烧开的壶嘴。他真没想到,有人竟然撵到台口前找他来了。不知出了啥事?
这是阳春三月的季节。秦岭周边一带,已经是麦子起苞苔、菜花儿泛黄了。这时节,正是农闲好空隙儿,也是手艺人四处游走,捞取外块,挣些零花钱的好时辰。
正因为是好时辰呢,白成杰老先生,当然也不肯闲着。
屈指盘算,少说往上翻上四代,白成杰祖辈都住在秦岭南麓的万家岭村。他传承祖上衣钵,也是远近有名的老皮影戏师傅。这阵儿,他正带着儿子白小忠和七名徒弟,在离家二十余里的东柳村为东山寺庙会唱皮影戏呢。演到今儿,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唱完今晚上的最后一本戏,东柳村的“台口”(演戏的场次)就算结束了。
这天黄昏,吃过晚饭的戏班的众把式们便七手八脚地准备着演出服饰和道具。按照计划,今晚要唱神话戏《陈香劈华山》,这出戏,人物多,戏文长,尤其是武打的场面多,要的道具自然也多,所以,大伙一吃完晚饭就拾掇起了家伙,都想把最后一本戏唱出彩来,给这块地方的人留下个好口碑。
白成杰老师傅已经80岁了,由于一生唱唱跳跳,四处游走,虽然长年风吹日晒,饱经沧桑,也算是经受了长期的身体锻炼,所以,别看他都八十好几了,身子骨还是相当的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尤其是,至今他依然能男声女腔,演唱“断桥”中白娘子的唱段。现在,戏班子出来唱戏,虽然说有他儿子白小忠一手操持,可白成杰师傅还是不放心,生怕会出点啥错。他说,唱戏是个良心活,演员在台上一摆一扭,伴奏师把鼓一敲,胡琴一拉,这一折子就过去了,虽然唱得好与唱得不好,没有多大的伤害,不会塌天不会死人,可是,手艺人不能把自己的本领说差了,唱词不能错,锣鼓不能敲错,长短音不能越位也不能缺省,不能把自家的名声搞坏了。每遇“台口”,只要不是太远,只要不出县界,白成杰老师傅都要跟上,他说这叫压阵。压阵就是压心,就像当年的佘太君百岁挂帅出征一样,图得是稳定人心!稳操胜券,保全招牌!
当徒弟们把道具拾掇的差不多了,白成杰老师傅又过来做完了最后的检查。检查毕,他放心地坐下抽他的老旱烟,只等观众满场了,好开戏。
一锅烟还没抽完,听到有人大喊,白成杰老师傅,有人找您!
白成杰先是懵了,接着怔了一瞬才回道,我在这,谁找我?
刚回答完,只见寺院管事的老高领着一个人挤到身边来。白成杰仔细一瞅,原来,老高带过来的人,正是万家岭村今年刚满40岁的文书刘祥。
刘祥说,老白叔,快收拾一下,跟我回去吧。
白成杰一脸迷茫,回去?回去干啥?我这不是正为人家唱戏吗?
刘祥说,唱戏,不是还有白小忠老哥在呀!人家也是老把式了。我是专门骑摩托车,跑二十几里路,来接您回去的。
到底啥事?白成杰真是急了。
有两个外地的客人,大老远地来,要见您哩!
见我作啥,见我,有唱戏重要吗?
刘祥脸显难色,一拉白成杰的衣袖说,走吧,老叔!见到人,您就知道了。
白成杰还想知道是什么人要找他,找他有啥事,让他连最后一场戏都唱不安宁。可是,刘祥说,这些人,是下午来的。我问了,人家不说,只说非要见到您,才说是啥事。
唉!真是怪事!好了,走吧!走吧!反正,我老汉八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刚过门的小媳妇,还怕谁见我不成?见了来客问端详,听他道个陈南阳,不吭不哈到面前,莫非要对老汉诉衷肠……白成杰竟然念诵出一句文绉绉的戏文。说完,给儿子白小忠交代几句,就坐上刘祥的摩托车,两人一溜烟地走了。
回到了村子里,天刚擦黑。刘祥把白成杰带到村委会办公室。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从办公室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年纪大约都在50岁以上。
刘祥把大家请进屋子,对白成杰说,白老叔!这两个贵客,就是要见您的人。
当两个贵客听刘祥介绍说站在面前的老人,就是他们口口声声想见到的皮影戏大师白成杰老师傅时,男客人紧走两步,一把握住白成杰的手,说道,白叔叔!可算是见到您了!我叫胡维荣。我们是从台湾地区过来的,我们,也是替代胡东升老人家,专程来看望您的。
你们是从台湾地区来的?替代胡东升?白成杰看着对方,嘴唇有点哆嗦。
是的,我们是专程从台湾地区过来的。我的父亲叫胡东升。
啊!好的,好的……你父亲,他还好吧?白成杰问道。
我父亲……他、他半年前,已经离世了。
啊?胡老哥,他、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白成杰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十分失落。这就像一个孩子,好容易翻找到一个旧日的老玩具,正想好好地欣赏把玩一番呢,不想啪地一声,玩具掉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五六年了呀!我们取得联系后,才过去五六年呀!他就、就不在了,我还没有,给他表演一场皮影戏哩……白成杰不由地眼角泛上了泪水。心里隐隐作痛。
那是六年前,也是草长莺飞、柳絮亂舞的春季,大地上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胡东升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在失踪几十年后,冷不丁终于像从天而降一般,又站在了故乡的地界上,圆他的思乡之情来了。
原来,当年,也就是1948年,年仅17岁的他,被国民党军队拉兵参军后,不久随撤退大军退守到了台湾地区。后来,他也跟一同过去的好多的撤台军人一样,也退伍了。退伍后,他先是做了几年小生意,赚了一点钱,过了四五年,他娶了当地一位老乡的女儿为妻,成了家。成家后,他跟妻子继续做生意,由于两口子为人诚实,勤劳肯干,生意越做越好,稍后,他们还成立了一家公司。
后来,公司钱赚多了,胡东升的日子越过越好。可是,钱再多,也难了他的一个心愿,那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心中的思乡之情也越来越浓厚了。不知多少次,他一觉睡醒,心中七上八下地荡漾着一缕缕终生难以消除的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是什么呢?有儿时夕阳下暮归的老牛,老屋后升腾不断的炊烟,河堰里捉鱼摸虾的沙滩,村后山垭上三月十五关帝庙门前的皮影戏……这些痕迹,在他心中,像犁铧犁出的田垅一般深刻,又像雨后弯弯的七色彩虹那样绚丽耀眼。直到四十年后的那个春天,胡东升终于盼到了海峡两岸冰雪消融的好时光,他便兴冲冲地收拾一番,千里迢迢地回故乡探亲了。
那是距今相隔六年前的那个春天。草长莺飞,柳色青青,菜花泛黄。在布谷鸟的叫声中,胡东升如同一只迷失多年方向的候鸟,向应着一种看不见模样但能感受到力度的召唤,回到村里。在侄儿狗旦家住了下来。那一星期,他在村子周边各个少年时记忆深刻的地方、景点、场所转了转,看了又看。就连小时候钓过鱼的水塘,摸过虾、游过泳的小河,也去游览了好几遍,还到山后的庙宇旁去看了一趟那棵据说是明朝就栽种的、快要死亡的老柏树。胡东升还给老柏树鞠了三个躬。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走在故乡土地上的胡东升,听着满耳的家乡话,看着附近田地里泛着金黄色光芒的油菜花,欣赏着一小块一小块青绿色的小秧苗,如同婴儿躺在母亲胸怀里那样舒服惬意。他看着路边的小树,小树后边的山坡,甚至路边的小草、房屋、竹林,都是那么的一往情深。
几个放学的孩子,从身边路过,孩子都是八九岁的样子。胡东升叫住孩子们,问长问短。
爷爷,您是哪里人?一个小孩问。
我嘛,就是万家岭村人啊!胡东升笑呵呵地回答。
以前咋没见过您呀?小孩质疑道。
我嘛,长大了,就走亲戚去了,现在才回来哦。
走亲戚?一直住在亲戚家吗?
是呀!胡东升笑答,帮亲戚家干活,活多,走不开呗。说完,掏出一把糖,分给孩子们。
孩子们接过糖,嘻嘻哈哈地向小河边跑了,过了河,就能到对岸的家了。他们边跑边说,快点长大,长大就走亲戚去,有糖吃……
望着孩子们的背影,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过去的事情潮水般涌上心头。
忽然,前面传来惊叫声,不好了,小莉掉进河里了!来人啊……
胡东升吃惊地望去,几个孩子惊慌地在河边胡乱跳腾。他紧跑几步,赶到河边,一个小女娃栽倒在水里。
清清的河水撞击在水中的石墩上,激起雪白的浪花。鞋也顾不得脱,胡东升赶紧跳到水里,把掉进水里的女娃子拉了上来。幸好是春季,河水不深。
孩子们见伙伴脱险了,纷纷向胡东升致谢。其中一个男娃嘴一噘说,是小石头闹的事,他调皮,小莉正在过垫脚石,小石头从后面一推,把小莉推倒水里的。那个叫小石头的男娃,偏起头,眼一瞪,嘴一嘟,哼地一声喷了告状男娃一声,一溜烟地朝前跑了。
胡东升看着河水中凸出的几个大垫脚石,大石昼夜伺候人们垫脚过河,日久天长,泛着黑黄色的光晕,颇有些资历。胡东升对孩子们说,以后过河,大家不许争抢推搡哦,不然,掉到水里,被水吹跑,可不是闹着玩的!行了,小莉,快回家换衣服去吧。
孩子们齐齐答应一声,回家去了。老胡心想,这河上,要是有座桥就好了。
该看的看了,不该遇的险也遇到了。可是,那一星期,胡东升始终没有见到一个儿时的好伙伴。那个伙伴,就是小他五岁的白成杰。可以说,白成杰是他胡东升少年时代生命中的一条影子,在那艰难年月,白成杰经常跟他形影相随,甘苦与共。
年少时代,胡东升家比较穷,他爹是个大字不识一升的庄稼汉,娘是个瘸腿,干不了活;家里姊妹又多,常常缺吃缺穿。而白成杰家虽然也不富裕,但是,白成杰的父亲有一手耍皮影、唱皮影戏的手艺。人称外号“白影子”。白成杰的父亲,经常于农闲时节,带着人到各乡镇赶庙会,或到有钱的人家去唱戏,靠着手艺,能挣一些糊口钱,所以,白成杰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常言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卖柴儿贩炭!因为家里有唱戏的箱担家当,白成杰小时候,就跟父亲学唱戏。
有一天,白成杰拎着一篮子馍,去看他外婆。常言说水流低洼,狗欺穷人。路过邻村周家庄,白成杰被这村的地主周大爷家的黑狗追着咬。白成杰心想,赶紧跑过去就好了,便抱着篮子猛跑。谁知他越跑,那狗追的越紧,还从后面扯破了白成杰的裤腿。白成杰只顾护着篮子,仍旧急跑。慌亂中,脚下被一石仔一绊,跌倒在地,差点滚到路边水沟里。而大黑狗照追不误。当时替邻人当放牛娃的胡东升,刚好赶着几条牛路过,紧要关头,胡东升折根树枝当棍子,赶上前把黑狗打跑了。
白成杰得救,就送了胡东升几个馍。从此,白成杰跟胡东升的关系就拉近了,一有机会就在一起玩。在村前小河里,胡东升还教会了白成杰游泳的技巧;有时在野外掏到鸟蛋,也送他几颗。后来,白成杰还向父亲推荐,让胡东升到他爹的皮影戏班当学徒。因为在戏班既能吃饱饭,还能挣几个铜钱,如若胡东升肯下功夫,学到真经,一旦演上主角,成了班子的台柱子,往后那工钱就会翻倍儿地上涨哩。白成杰他爹就应承了,让胡东升先从吹笛子、敲鼓、拉胡琴学起。
胡东升刚在白影子的皮影戏班当了不满两年的学徒,连一回完整的戏都没独立伴奏过,却被当上了保长的地主周大爷指使保丁趁他到河边担水的时候把他抓了壮丁,慷慨地送给一个前来招兵的国军的连长补充兵员,让胡东升当了大头兵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当炮灰去了。原因是胡东升不长眼色,目无尊长,曾为了一个穷小鬼竟然毫无顾虑地打伤了周大爷家的老黑狗的腿。为了报复胡东升,就借此征兵机会,让他被拉了壮丁去上战场,还顶了他周家本家的一个侄子的应当参军的名额。真是一箭双雕!
胡东升被拉了壮丁后,一去缈无音讯,村里人都以为他战死沙场了,没想到却回到了万家岭村里。因此,胡东升也特想见见他的小师弟,也就是儿时的好伙伴白成杰。可是,一打听,结果,听说白成杰继承了他父亲白影子的家档和那门手艺,还在唱戏。这些日子,又领着一帮人,到处巡游演唱皮影戏去了。
胡东升很想见一下白成杰,也看看白成杰演的皮影戏,毕竟,这是故乡的老传统,是儿时的一种乡村的文化记忆;何况,当年胡东升,还在皮影戏班里待过一阵子,更是一份牵挂,对“碗碗腔”皮影戏有一种特别深厚的感情!
胡东升的侄儿狗旦打听了几天,从一个外出做工的木匠那里打听到,这一阵儿,白成杰带着戏班辗转到汉江河南岸大巴山北麓的二郎寨一带的深山里演戏了。胡东升便让狗旦侄儿给白成杰捎信,让他回来想见一面。
可是,捎信过后快一周了没见白成杰回来。胡东升又等了三四天,还不见白成杰的人影。这时,掐指一算,胡东升回来探亲已经半个多月了。他想繼续等上一个星期。
没想到,过了两天,一封加急电报从台湾地区拍了过来,说是公司有急事,而且事情相当重要,让胡东升赶快回去处理。胡东升心里着急,只好给白成杰留下了一封短信,急忙奔向县城,欲转车到省城,乘飞机回到台湾地区去了。
真是,事有凑巧,胡东升前面刚走一个多小时,白成杰后脚却回到了村里。原来,他已经得到了消息,很想回来,只是二郎寨一带最近连降下了两场大雨,导致河水暴涨,他过不了河,呆在对面的山沟里干着急。昨天水才退了,今早晨他淌水过河后,搭上一辆拖拉机才急急赶回来的。听说了事情的原委,白成杰急忙又折身赶到了县城。在统战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在县城汽车站,这对相别了50来年的两兄弟,两个好伙伴,总算见到了一面。
胡东升带领白成杰到县城最高档的饭店,吃了一顿大餐。出饭店前,白成杰拿出一个布袋交给胡东升。胡东升问是啥,他说二郎寨一老乡送的竹笋,去年的,是干货,约有二斤,我给大哥带来了。胡东升说这是好东西,留着你自己吃吧。白成杰看他推辞,硬塞进胡大哥的旅行包里。白成杰问他,大哥还记得小时候,咱进山掰竹笋的事吗?胡东升眼睛一亮,说依稀记得。白成杰说,有一回,咱俩在红岩沟口掰竹笋,我穿的莎草打的草鞋,穿久了,鞋底子薄,被竹茬扎伤了脚,我疼痛得直咧嘴,走不了路,是大哥背我回家的。
胡东升叹口气,说,那时候都穷啊!有草鞋穿就不错了。如今的娃娃,见都没见过。
是啊!现在,年轻人连布鞋都不穿。
毕竟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日子好过多了。
不错,年轻人地都不愿种了,大都涌到城里打工了。
胡东升仔细询问了他们戏班的情况。听说现在的人急于求成,年轻人只想外出打工挣现钱,因此学唱皮影戏的人少,好演员缺乏,道具又旧,戏班条件差,皮影戏班子发展情况不太乐观,有失传的危险。胡东升对他鼓励了一番,让他多宣传,多联系台口。有啥困难就告诉他。还说下次,他还会回来,到时,要好好地看看他演的皮影戏,还要跟他共同探讨皮影戏的发展和传承问题。
这次两个人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在车站附近的照相馆合了个影,随后就分手了。
胡东升回到台湾地区后,不久,就给白成杰汇过来1万元人民币,并嘱咐他,这笔钱是给他更换皮影戏班的音响设施和道具的经费,希望他把那些旧的设施道具更换了,好好演戏。过个两三年,他会再次回来,好好相聚,要看他亲手演几出皮影戏。他还说,等他事情不多时,有一天,他要带上一笔经费回来,还要亲眼看到村前的那条小河,能架上一座桥。从此,他们这对兄弟之间,间断地在书信往来。偶尔也会收到胡东升的几千元的汇款。
时间一晃,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甚至,现在已满六年了,也没见胡东升老哥回来。白成杰认为是胡东升公司的事情多,或者可能是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允许了。没想到,现在得到确切消息,胡东升大哥离开人世了!
白成杰擦着眼泪,说,你爹他、他是怎么离去了的?
胡维荣说,去年春季的一天,我爹出去散步的时候,摔了一跤。后来,他就中风了,因为送到医院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脑子还很清醒,说话也没影响,只是右手无法拿东西。这没关系,我们安排人照顾他,可是,多半年以后,他又一次意外摔倒,又中风了,这回很严重,翻不了身,没多久就去世了。
白成杰叹息着说,我可怜的胡大哥呀!你生逢乱世,前半生吃够了苦,受够了罪。该说现在日子好了,你要多享享福呢,没想到这该死的病魔,却没情面地盯上了您呀……
胡维荣说,白叔叔,别难过。人生就是如此,多半辈子受苦,享福只是几年。我爹去世前还记挂着生养他的故乡,还记挂着少年时代帮助过他,与他一同生活过的乡亲……
唉!真是惭愧呀!胡大哥时刻记挂着我们这些穷乡亲,而他,在病重时,我们却没能去看望他一下,见上他最后一面……
胡维荣说,这就是所谓的乡情悠悠,根深绵长,故土恩深吧。
稍顿,胡维荣又说,不过,我爹在第一次出险时,就立下过遗嘱,说他曾在乡亲们面前立下过誓言,说在有生之年,他要给乡亲们在村前的河上架座小桥。还要回来亲眼看看白叔叔您演出的几处皮影戏,跟他探讨皮影戏的发展和传承问题呢!说他如果不能如愿,要我替代他回来,完成誓言,不让他留下遗憾!所以,我这次跟妻子阿荟回来,就是完成我爹的遗嘱,去消除他的遗憾,办好以上两件事,并且认祖归宗,祭奠先人哩。
胡维荣说到做到,第二天,他们在白成杰和狗旦的指引下,到祖坟上祭奠了先人。接着,胡维荣就出资十万元,组织工匠,很快在村前的小河上架上了一座两孔的水泥桥。桥竣工之后,在胡维荣的提议下,白成杰带着他的戏班,在村前的桥边,一连演唱了三场皮影戏,其中,一场戏演的是《锦衣还乡》,虽然戏文说的是刘邦荣归故里的事,但是,白成杰的意思是,这是专对着胡大哥演的戏,象征着胡大哥已经荣归故里了。
胡维荣请人用摄像机把演的“碗碗腔”皮影戏,都摄录了下来,他说,他回到台湾地区后,要把这些皮影戏唱段,在他爹灵前,好好地放上几回,让他爹好好地听听。
更让白成杰他们没想到的是,过了三天,胡维荣竟然又出资6万元,到市里的车行给白成杰的戏班子买了一辆小面包车。是七个座位的。他说,有了面包车,皮影戏班出去唱戏,赶场子时往来就方便多了。他说这也是爹的心愿,是为皮影戏的发展和传承,所能做上的一份贡献。
送走胡维荣的时候,白成杰说,大侄子,你们这趟回来,替代你爹给我们万岭村做出这么大的贡献,给了太大的帮助,把你爹的心愿,完成得圆满又成功!可是,我白成杰老汉,跟他兄弟一场,现在,反而有了遗憾了,那就是,在你爹最后的日子里,我没能去看上他一眼;就是六年前唯一的那次再见面,也匆匆忙忙的。这是我今生里不能消除的遗憾了。
胡维荣说,白叔,您能释怀了,见到我,等于是见到了我爹。
白成杰说,这不太一样。说完,白成杰踌躇了一下,忽然从手腕上取下一个手链子。他把手链放在胡维荣手中,这是紫檀木做的。共有九颗珠子。象征长久长寿。是十年前我女儿一次出差后送给我的。多年来,它一直配戴在我的手腕上,你带回去,放在你爹坟前,就当是我跟你爹最后相伴在一起了。
胡维荣双眼盯住紫檀木手链,不知是应该接呢还是不应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