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孟高考
2021-10-11岑叶明
岑叶明
放下饭碗,刘孟终于下定决心再考一年。父亲没说话,只是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继续扒饭。父亲吃完饭,鼓励道:“再考这一年就行了,努力考个好大学。”
刘孟回到房间,把录取通知书塞进抽屉。一本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门票”。刘孟深吸了一口气,把抽屉关上,里面已经藏有三张通知书。他关上门,偷偷点了支烟,在窗边吞云吐雾,听着外面各种小动物的叽叽喳喳声,回想起自己漫长的高考生涯。
港西高级中学建在这座四线小城市的最西边,建校第一年就是刘孟中考结束那年,去到他们初中招生,中考总成绩“A+”的学生免学费,免住宿费。不仅如此,每个月还有一千元的补贴。刘孟听罢,从心底觉得这所学校就是为他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准备的,像招生老師说的那样是“穷孩子的福音”。他毫不犹豫进去,没过半个月,他就知道这所冠名“高级中学”的民办高中其实是差生的天堂。这些差生的共同点就是家里都有钱,因为有钱,不喜欢学习,本来考不上高中,但因为家里有钱,也就算是考上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刘孟也学了坏,拿着每月一千元的补贴,学着他们抽烟、打游戏,成绩一直不理想。直到高三,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大家都安分了下来,他也想了自己的前途,明白自己和大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以后都可以拼爹,他的出路只有高考。高考,读大学,才是穷苦人家孩子最好的出路。
刘孟用尽残存的天赋和激情冲刺了一年,刚过二本线,不理想。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决定重考。父亲骂完了带他去报名。第二年成绩出来,村子里沸腾了,这是高考恢复四十多年来刘家村第一个过一本线的学生。大家平常都说读书无用,读书还不如去打工,可真出了一个读书人,他们嘴上或许还说读书无用,眼神中的羡慕却藏不住。刘孟家穷,邻里邻居看不起,有一两户还常挤兑,可是他考上一本的消息回到村里,大家对他的态度立即转变了。以前他问候人家,人家不一定应,现在人家主动问候他。以前和人家碰面,都是他让,他不让就被骂,现在和人家碰面,即便人家挑着担子,在大老远就把担子横过一边,让他先过。刘孟读了那么多年书,写了那么多年作业,却一直没感受到常老师说“知识就是力量”这种力量。高考后回到村子里,从村民对他的态度中,他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知识的力量。
可是刘孟没去读大学,不是不理想,而是学校奖励了三万元。这年父亲摔断了腿,他是村里头的水泥工,赔不了多少钱,三万元全投进里医院里,还欠了三万元。恰巧碰上学校出台新的奖励计划,考上一本奖励五万元,他咬咬牙决定复读。父亲还是骂,不是骂他不争气,而是骂他被钱红了眼。
他问父亲:“你能找到送我读大学的钱?”
父亲说:“不能。”
父亲不骂了。他再考了一年,还是一本,拿了五万元奖励。刘孟今年21岁,以前考上的同学准备上大三了,没考上的同学工作第三年了,有些都已经娶媳妇了,只有他还是一个高中生。他也想过拿着还债后剩下的两万块和一本录取通知书去读,自己辛苦点,做些兼职,拿些助学金和奖学金,即便不要家里的钱,也能读完大学。可是父亲在家里怎么办?母亲早年逃离了这个贫苦的家庭,爷爷奶奶住在叔叔家,父亲得每个月要给二老几百块钱的生活费。现在摔断了腿,别说给爷爷奶奶生活费,自己的生活都难以自理。
钱,钱,钱,还是钱。
回学校拿录取通知书那天,学校在校门贴了一张大红字报,写上今年的奖励计划。刘孟看了一眼,走不开了。去年学校只有一个奖励计划,考过了一本线全都奖励五万元,可是只有三个人考上,这非常不利于学校招生。今年学校一咬牙,把奖励细分成四个等级。第一级别,清华北大,三十万元。第二级别,十大名校,二十万元。第三级别,三十所重点大学,十五万元。第四级别,一本线,八万元。刘孟的身体在颤抖,头颅里的热气一股一股往头皮上涌。前三个级别都要录取才能拿到奖励,如果冲一冲,是有可能的,重点大学也是刘孟的梦想。就算冲不上去,只发挥今年的水平,也能有八万元。拿到八万元,很多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刘孟抽完一支烟,给班主任打了电话。
“班主任,呃……我,刘孟。”
“噢,刘孟啊,恭喜恭喜啊,还以为你上了大学就把我忘了。”
“呃……老师……我不上了。”
“为啥?”
刘孟故意沉默了一会,才带着坚定的语气说:“我想考名校。”
班主任很开心,显而易见,开心得不得了,隔着电话都能听见他的跺脚声。
刘孟听一个同学说学校有两份奖励计划,一份公开,面对学生,一份对内,面对班主任和任课教师。班主任得到的奖励是考生奖励的一半,任课教师也有不少。
过了些天,刘孟又打电话给班主任。班主任问他什么事,刘孟有些扭捏。班主任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不要难为情,我是你班主任,会帮你扫清所有障碍!”
刘孟不好意思地说:“是学习上的困难,学生宿舍太吵了,影响休息,这样的环境不好复习。”
班主任懂了,保证道:“放心,学校那么多空房子,马上帮你整一间!”
班主任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马上打回来。
“刘孟啊,我刚给校领导打了电话。领导体谅你,准备给你在教师公寓安排一间。你只要好好备考就行,有什么困难,我都会给你解决。有其他事情再说哈,都可以解决,校长都得给我面子!”
放下手机,刘孟的心落下来,刚才他只是抱着尝试的态度,没想到那么快就同意了,看来学校真的很爱惜人才。学校今年没有考上名校的学生,招到新生数量又下降了,宿舍空了一大片,原因是各种费用太贵,贵就算了,考上一本的人数还那么低,隔壁的普通高中每年都能考上五十多个一本,四五个名校,还一年比一年多。
刘孟去了学校,班主任已经为他办好了所有手续。他去签名,领了钥匙就拎包入住。住的是刚建成的教师公寓,有些奇怪的味道,刘孟却觉得这是梦寐以求的住所:干净整洁的楼道,白花花的墙壁,一张散发着浓烈木漆味的崭新单人床,角落摆着一套桌椅。还是六楼的清净空间,开窗可以看到外面工厂的烟囱冒着浓烟——这在他眼里也成了美景。
就算出了新的奖励,也没有多少人敢把前途挥霍在这所“高级中学”里,复读生不能组成一个班,只能跟班学习。刘孟被分到了“火箭班”里,顾名思义,火箭班就是这个学校的尖子班,所有刚过本科线的人都被塞进来。这个班级有着响亮的口号:火箭上天,谁与争锋!这个班的每个学生都有大志向,从班级走廊外贴着的红色目标榜可以看出,前三人的目标分别是哈佛、清华、北大,最后两人的目标是南开和武大,还有两人填了卡塞尔学院和格兰芬多学院。领导不知道这两个学院在哪里,因为是外国学校的名字,去外国读书的人,即便读的学校再差,但也算镀金了,所以这两所学院被排列在了上游的位置。
火箭班有着严格的时间管理,早上六点就要来到教室,中午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吃饭,午休被压缩到一个小时,晚上自习延长到十点半。因此老师们都理解学生会在上课睡觉,领导来视察时才会叫醒他们。当领导看到学生们都瞪大红眼睛看着黑板,再去看看红色的目标榜的豪情壮志,不禁欣慰地点头,夸赞道:“我们这一届学生都是铁人!”
刘孟去年也是在这个班里,高考后走廊外的红色目标榜已经不知所踪。当初很多学生坚信只要在星期一跟着年级分管领导振臂大喊“我能成功我能考上名校我能改变命运”就准能在高考绽放光彩,甚至有人还以为在高考上任课老师们会像模拟考时能通过某些手段让自己知道题目。结果考试前三天老师们再也没出现,因为领导认为老师这个时候只会捣乱,励志的话说得够多了。上了考场之后学生们终于明白,高考就是高考,是这个时代最壮观最疯狂最密集的冲锋,几百万考生寒窗苦读十二年就为了这一次冲锋,面对那些题目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没有后门也没有天降运气。因此经常有人在成绩出来后破口大骂,家长也会一起骂,他妈的某某老师某某领导在高一的时候发誓说去到这个学校闭着眼都能上一本,结果读大专的成绩都不够。
到了这时,这些老师这些领导也不怕实话实说:“我们只能给你们提供知识的果树,你要自觉去攀爬。我们总不能把知识的果实送到你嘴边吧?像黑马刘孟,他就是自觉去攀爬知识的果树,所以能吃到知识的果实,能考上一本。”
刘孟自然不会公开说自己一直把老师领导的讲话当做放屁。家庭的原因让他曾遭受到的许多不愉快经历,早就能分辨出鸡汤和现实的区别。他知道很多老师之所以要在台上给学生讲那么多是学校高层的安排,并且要经常进行跟踪报道,营造一种我们这所“高级中学”比其他学校为学生付出得更多的景象,所以无法拒绝安排的老师们学会了用鸡汤填补学识的不足。
刘孟基本是自学,钻研出了一套自己的方法。他不会傻到公开这些方法让老师们难堪,也明白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全靠这套自创的学习方法,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自创了某种独门绝技——设想要是把这套方法传播,让很多人变成黑马,考上一本,那一本还值钱吗?
刘孟不在意别人,也不打算跟班学习,只有每周的测试会到场,不去上课的理由是需要更多的時间精心钻研难题,没有老师敢阻止这匹黑马去冲锋。
才过去一个月,班主任已经接到了三次刘孟的电话。在第一次电话里,刘孟说“太热了,学习精力用去擦汗就够了。”当晚班主任就扛来了自家的落地风扇,见到刘孟在专心学习,觉得送得值,一翻鼓励后才把风扇留下,把清静还给刘孟。三天后刘孟才发现自己并不清静,电风扇的呼呼声总让他想起班主任的唠叨,唠叨了一阵还要问:“我说得对不对?”班主任是个喜欢唠叨的人,但总唠叨不到点上,大多时候别人不管对不对,只觉得很烦。刘孟在解一道数学压轴题,高速运转的头脑仿佛被塞进了三面高速旋转的扇叶,想起了班主任在过去说的很多废话,恼火地打了电话给班主任,班主任还没说话他就否认道:“不对!”
班主任并不明白这声否认具体在否认什么,只是关切地问道:“阿孟啊,遇上了什么难题啊?”
刘孟说:“这个电风扇太大声了,刚学到的东西马上被吹走。”
班主任用比呵护儿子还要温柔的语气继续问:“那怎么办呀?”
刘孟不耐烦地说道:“我管你怎么办,我要一个没有声音又能降温的东西。”
什么东西没有声音又能降温?说到这里,傻子都听得出来,他想要空调。刘孟这才发觉自己无理取闹了,有点忐忑,怕被班主任借题教育。第一年高考的时候,班主任就经常教育他,这些教育自然起到了一些积极的作用,但留下更多的是恐惧,因为连亲生父亲都不会对他要求那么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班主任竟然客气地说:“好好好,班主任给你想想办法,谁让你是我的学生呢!”
空调装上后,刘孟终于明白了,他现在早已不是只能考二本的学生,而是能考一本的学生。虽然能考一本和二本都是学生,但这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考不上一本的学生要受到学校规章制度的管理,考上一本的学生可以享受“特殊管理”。他一直享受着这种特殊管理,他相信自己会越来越特殊,甚至走路的时候可以像螃蟹一样横着走。
没过一个星期,刘孟又打电话给班主任,说:“这个床太硬,睡着不舒服。”班主任亲自把弹簧床送来,与工人一起安装好,然后打发走了工人,独自留下和他说了好久的话。班主任不是教育刘孟,因为班主任没有吐沫横飞,也没有叉开双腿手指天花板,这些是他教育人的常用姿势。而是和刘孟一起坐在刚装好的弹簧床垫上,右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语重心长地说自己办这些事,某位领导有意见了,毕竟学生是来这里学习的不是享受的,你现在有点享乐主义了。这样心平气和地语气让刘孟感到很舒服,最后班主任客气地说:“阿孟啊,我不是教育你啊,我们这是在谈心。”
此后,刘孟认准了自己猜想,能考一本的学生确实在这个学校里享受“特殊管理”。刘孟收敛了自己张嘴就要的行为,但他不觉得这是服从,而是“给面子”,给班主任面子,给校领导面子。刘孟甚至神气地说:“我能留在这里,就是给校长的面子!”
听到这话的何文静满眼羡慕,说道:“你好厉害,我没那么大面子,是我爸爸托关系我才能住进教师公寓,我的分数差五十多分才上一本。”
刘孟向她保证:“跟着我学,你能比一本高出五十多分。”
开学之后两个月刘孟才发现何文静是自己邻居,而这时的他不但不去上课,连周测和月考也不去了。有一天中午他听到走廊外传来阵阵叹息声,出去看到一个穿吊带裙的女生在过道窗吹风,用纸折成扇子用。女生背对着他,黑色吊带裹着纤细的腰,勾勒出后背两瓣轮廓鲜明的肩胛骨,往上是白皙的脖子,几缕透黄的发丝散落,圆滚滚的头颅上扎着凌乱的马尾,凌乱不失优雅。她的身上带着一种半脚留在青春的清纯,半脚踏入成人的成熟气质——刘孟是这么理解的,如果是写作文,他会用自己最擅长的经常被语文老师夸赞的排比句,如此赞美:她是个青春期的纯洁姑娘,像周郭颐写的那样“出淤泥而不染”;她是个成熟端庄的女人,像白居易写的那样“回眸一笑百媚生”;她是个让我迷恋的仙女,像李白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
这些短暂编造的粗糙排比句并不能完完全全形容她,在她回头之前,刘孟已经幻想了很多东西。其中最精彩的部分犹如高一时看的某本书的情节一样,她变成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深陷魔窟等待救援,在她濒临绝望的时候,他变成巨龙从天而降。变成巨龙的他威武无比,模样只能用“君临天下”来形容,眼神只能用“睥睨众生”来形容,敌人的狼狈只能用“落荒而逃”来形容……他抱着她走出烈火,脚踩恶魔的尸体。昏迷的女子醒来,只需要一眼就喜欢上他,这种喜欢只能用“一眼万年”形容。然而,在这浪漫主义风格浓烈的幻想中,刘孟想象结局的时候,情不自禁想到眼前出现一群拿着葵扇的碎嘴婆在交头接耳,叽叽歪歪,指指点点。
她感觉有人在后面,回过头看到一个头发朝天、面色黑黄、眼眶塌陷、戴着细框眼镜,样貌邋遢的男人站在门口傻傻地看着自己。
她礼貌问道:“叔叔,有什么事吗?”
对方没有回答,眼神有点儿迷离。
刘孟想到父亲出事的时候,村里的碎嘴婆经常虚情假意地说:“你这情况,以后怕是老婆都娶不起哦,有哪個正常的姑娘愿意跟你?”刘孟虽然讨厌这些碎嘴婆多管闲事,但不得不承认她们说的有道理。自己家境不好,长相也不好,只能期望通过学习改变命运。所以他一直把早恋当成禁忌,从来不敢多看其他女生,就算偶尔看一眼也会克制自己的心动,经常被女孩子们调侃成“呆子”,而他则厚着脸皮说:“我的眼里只有未来。”这话传到老师的耳朵里,挂上学校的“励志榜”,被很多学弟学妹奉为圭臬。大家都觉得他内心强大,却没有人理解他内心的自卑。
今天这个背影让他这个晚熟的人打开了青春少年时的冲动,为什么只是一个背影就敢冲动?因为他现在已经是有特殊权利的人了,能去争取想要的,而且在过去两个月的争取中他都成功了,即便这种争取本质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一次他坚信自己能像要来空调要来弹簧床一样轻松,他要追求心里最渴望的东西:爱情。
女生走到他前面,在他眼前摇了摇手,问道:“怎么啦?”
她的样子不算很好看,两边脸不对称,鼻子有点塌,不过她的皮肤很白,俗话说“一白遮三丑”是对的,白皙的皮肤让她给人很舒服的感觉,还有迎面扑来的汗香味也让刘孟心中一阵骚乱。刘孟回过神,不知道说什么,灵机一动,把问题抛回去:“我没事,你怎么了?”
“考得不好呗。”她挥了挥手中的试卷,恼怒地说:“天气那么热,根本没法好好复习。”
刘孟立即说:“我的房间里有空调。”
她问道:“啥?”
他说:“我的意思是,太热的话,可以进里面凉一下。”
没有女生会冒然进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她委婉地拒绝,并且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她第一年复读,去年差五十二分上一本,她觉得不是一本的大学读也没有用,今年想继续搏一搏。她留在这个学校并不是想要奖金,而是自己不习惯陌生的环境,老爸在这里“有关系”,可以照顾她。当她得知刘孟是那个“传说中的刘孟”时,立即改变了称呼,亲切地叫他刘学长,并说要向他讨教学习。刘孟找到了促进两人关系的突破口,许诺可以不遗余力帮助她,这是真话,他已经幻想着在书包中塞满奖金和她上一个大学了。
当然,刘孟的内心也经过了挣扎,不过这挣扎像是例行公事,就像每星期升旗过后都有老师用将近一个小时给高三学生打鸡血,一样是例行公事。他先在心里想,自己还是个学生,不能谈恋爱,接着他立即转念一想,自己只是理论上是个学生,实际上早就毕业了。而且到21岁了还没碰过姑娘的手,着实有点悲哀,所以要在青春的末尾勇敢地去追求真爱——他理所应当把这当成真爱。至于学习,他觉得并不需要太过担心,自己的成绩早已超出一本线好久了,就算现在高考也可以在一本线之上,何况大半年后才考,还有那么多时间。那晚刘孟第一次失眠了,扫除了内心所有障碍,然后进行毫无节制的幻想,从还未熟悉到日久生情,再到互相爱慕、相恋,穿插几段分分合合,经过了挫折的恋爱后结婚生子、美满幸福、白头偕老……第二天早操铃声响起,只睡了两个时辰的刘孟感到头晕脑胀。他觉得睡一次懒觉没关系,于是心安理得睡了下去,结束了多年早起晨读的好习惯。从那之后,刘孟密切关注何文静的一举一动,故意创造和她偶遇的机会,有时候在门后静默半天就是等她敲门时开门,只为了故作惊讶地招手,说:“嗨!”
渐渐地,两人熟络起来,开始只在见面时问候一两句,到在过道窗畅谈复习心得,何文静终于愿意进到刘孟的房间“凉一下”。真的只是凉一下,何文静坐在凳子上,刘孟坐在弹簧床上。何文静说你的床真好,刘孟说学校给我准备的,然后两人的眼睛胡乱瞄,四目相对后都装作不在意蠕动一下屁股,继续胡乱瞄。最后何文静在刘孟书桌上的那堆复习资料找到了话题,刘孟迎合着话题给她介绍了自己从在广东读书的表哥家拿回来的复习资料,然后再狠狠嫌弃了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买的高价复习资料是堆垃圾,最后再详细介绍了自己的笔记本,如何把知识点分块,怎样熟悉每一个知识板块后再融合贯通。
何文静不可思议地赞叹:“从未见过这样的复习方式。”
刘孟说:“我自己发明的,叫做知识矩阵。”
在何文静崇拜的目光下,刘孟很大方地表示,以后可以教你这种方法。何文静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学习方法对她的重要性,她很勤奋,能背下很多知识点和公式,差的就是一个系统的理解。刘孟当然明白,那之后他不再对何文静示好,而是从杂志上抄下一句“你若盛开,清风自来”贴在笔筒上,替换了原来那句“世界上最大的谎言是你不行”,然后每天认真打理自己的形象,剃胡子,整理发型,早晚各在脸上涂一次大宝,买了三套新衣服,一天换一套。班主任发觉了他的变化,刘孟早就想出了对策来回答:“要让自己看起来精神,才能一直保持内心的亢奋。”这句话成为班主任用来训诫那些不注重自我形象的学生的经典语句。
何文静并非每天都来刘孟的房间请教问题,但每来一次,都让刘孟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夜里失眠,辗转反侧,脑海中浮现她的样子,做着一些青春期的男孩子都会做的那种事,第二天醒来无精打采却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生命仿佛找到了新的意义。
在那些奇怪的日子里,刘孟偶尔也会头脑清醒地思考一些现实的问题:关于家庭带来的局限和想要的幸福未来之间的矛盾,关于学业和命运的紧密联系。他相信高考能让自己改变命运,因为现在已经在改变了,但要更加努力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可在白天时见到何文静,夜晚思考的东西全都抛之脑后。他不可自拔地迷恋上她,这些迷恋让他难以分出精力去做别的事,帮她提高成绩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事。他觉得只要帮何文静考上理想的大学,何文静也会不可自拔爱上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他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不爱自己,毕竟自己付出了那么多。
还差四个月高考的时候,何文静说自己吃不惯学校里的饭菜,刘孟向班主任提出准许自己自由进出校门,班主任不同意也不敢同意,刘孟直接去找了领导。这引起了领导的不满,不过刘孟自有办法,他摆出自己最大的筹码:不给出去就拒绝参加往后任何的高考动员讲话。学校习惯请考上一本的学生回来讲话,激励新生,领导开始犹豫了。两天后,他如愿得到了外出资格,之后每天把何文静喜欢吃的食物打包回来,甚至不惜坐上公交车去市中心买好吃的,像精心喂养了一只宠物。刘孟在为爱情的奔波中找到了独特的乐趣,何文静也慢慢找到了系统复习的法子,两人都是既忙碌又快乐,偶尔上升到了生命意義上的充实。
三模过后,何文静第一次排上了全校第一,刘孟排在第二。
何文静心生愧疚,再也不愿意让刘孟帮自己买食物,并且决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先断绝联系,进行最后的冲刺。看着就差十来分跌下一本的三模成绩,刘孟不得不同意何文静的建议。他先是开心,因为何文静终于能和他上同一所大学了;接着才担忧自己的状况,不过担忧是短暂的,他相信接下来的时间自己能找回所有遗忘的知识。
最紧张的是班主任,他亲自跑来刘孟地宿舍关心地问:“阿孟,这次发挥失常了?”
“没有。”刘孟在与何文静的交往中学会了说谎,并且说谎时能脸不红心不跳,“我故意少做了十几道送分题,想看看少做这些题能不能上一本,没想到还高了十几分。”
班主任激动地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牛,实在是牛!”
班主任兴高采烈地走了,刘孟决定重新发愤图强,不料当晚又失眠了。自然是在那些永无穷尽的幻想中浪费了太多精力,在这一年他把幻想发挥到了极致,并且运用到了现实。他让何文静相信自己生于书香门第,母亲因为教书劳累猝死,父亲在一次车祸中推开学生自己却被压到了腿,即便这样自己也不会对未来失望,展现出一种越困难就要越自强不息的气势,并用前两年的高考成绩佐证,这使得何文静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他大多时候觉得何文静对他早已心生爱慕。
这些幻想欺骗了何文静,也欺骗了他自己,让他误认为何文静喜欢的就是现实中的自己。当他要用最后的时间力挽狂澜,重现黑马传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脱离何文静。他不敢去打扰她,尽管与她仅有一墙之隔。为此他心情异常烦躁,写字的时候纸张会浮现何文静的面容,看题的时候题目的文字变成了她的名字,如果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会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千万只蚂蚁啃食,这有些不可理喻,让他误以为自己生病了,他也不敢去看医生……高考最后的日子是急促而安静的,安静之中带着某种压抑,好像吸进肺部的空气重量会增加,天气也愈加炎热,即便独自呆在房间他也会听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声音,圆珠笔在纸上滑动的滋滋声,翻书的哗哗声,喝水的咕咚咕咚声……
高考前夕,他感觉到脑袋很重,像一条细线下挂满了玻璃珠。细线拉伸,拉伸,忽然断开,玻璃珠掉在玻璃地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坠落声。玻璃珠四处散落,变成一只只青蛙跳来跳去,这些青蛙跳到了村子后头的水稻田里,呱呱呱叫起来,从早上叫到晚上,从入睡前响到半睡半醒的深夜。他醒来的时候,并未感到什么不适,也可能是他强行忽略了那些不适。
他拿着准考证、身份证和答题用品去到考场,考完了语文。他不知道语文考得好还是不好,就是想到什么写什么,想不到的就胡乱写,作文也写得顺利,按照老师给的格式套进去就好,这在以前的考试中屡试不爽。语文很难拉分,真正能拉分的是后面几科。考到数学的时候,刘孟终于有点紧张了,他顺利地做完前面十道选择题,最后两道的时候他竟然有点慌了,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他发现很多知识点都只模糊地记得一些,不仅仅是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是这样。他开始流汗、手抖、呼吸急促,凭借着模糊的知识点做完了后面的题,有两道大题完全不会做,其他的大题只会做第一小题。考完后他不敢想,努力扼制自己的情绪,却碰巧看到了何文静,她看起来很不错,说道:“加油呦,今年的题比去年简单很多。”
他故作镇定,点点头。真的简单很多吗?他不敢想,这个是可怕的问题。晚上半睡半醒,他又来到了水稻田边,听到青蛙的呱呱呱声,他爬下来,看到青蛙藏在水稻根之间。他恼火了,冲进稻田捉青蛙,青蛙呱呱呱地叫着,和他玩捉迷藏,像一群调皮的小人。他跑来这边青蛙跳去那边,他爬去那边青蛙跳来这边……捉了一个晚上青蛙,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去考理综,很多题不会做。刘孟想起何文静昨晚说的话,不禁想到,真的很简单吗?真的很简单吗?明明很难啊!他用力抓着头发,浑身颤抖,脑子一片空白,水稻田不见了,青蛙不叫了。他在心中叫道:“该死的青蛙,我操你祖宗!”他怨恨地诅咒那群不听话的青蛙,诅咒不专心复习的自己。他后悔了,自己不应该把那么多精力放在何文静身上,甚至差一点就诅咒何文静,要不是看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强行把精力拉回考场,过去很多记忆变成碎片在脑海中闪烁,尤其是关于何文静、班主任和父亲这三个人,当交卷铃声响起,他怔怔地坐在座位上,脑袋嗡嗡嗡地响。下午考完英语,他回到宿舍睡了一觉,睡梦中仿佛还在做英语试卷,手抓着头发,头皮越痛精力就越能集中。迷迷糊糊时,他听到教学楼传来欢呼声,这是毕业晚会,他以前也参加过毕业晚会,什么时候?三年前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唯独他在原地踏步,不,应该说是退步。
第二天要离开学校,刘孟在走廊等了很久。何文静出来的时候竟然穿着去年那件黑色吊带裙,让刘孟感到十分恍惚,他没想到一年那么快就过去。两人去吃了饭,然后到操场散步,刘孟想约她去旅游。几个月前,在复习的间隙聊起未来的期望,她说想去看海。他问她想去看哪里的海?她说去北海,去银滩,银色的沙滩,蔚蓝的海水,是对自己这一年拼搏最好的酬劳。刘孟做好了去北海的准备,存好了钱,看好了车票,做好了攻略,如果她答应,三天后就可以出发,刚好那几天天气也很不错。
刘孟觉得直接告诉她太唐突了,准备在谈话中偷偷透露这个惊喜,这种精心准备的惊喜最浪漫了。
他找到了机会,问道:“假期有什么安排?”
她开心地说:“看海呐,这一年我都在想着去看海,不是和你说过嘛?”
刘孟还是不想透露,继续拐弯抹角,问道:“是啊,很好看,如果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去看,那就更好了。”
何文静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对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人生中第一次看海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去。”
刘孟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这个时候她就是自己的解药。要是能和她去看海,那无疑是比考上一本还要快乐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努力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知道会等到这一天,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他将迎来真爱,在此时此刻。
他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想和谁去?”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猜。”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难猜噢。”
“当然是和我男朋友啦。”她说,“多亏了你的帮忙,不然我不太可能考上他读的学校,不过现在肯定是没问题了。”
刘孟停下脚步,叫道:“噢!”
何文静也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怎么啦?”
“我好像把什么东西落在吃饭的地方了。”他摸摸口袋,原地打转了两圈,“肯定是落在那里了,我得去找找。”
“什么东西?”
“呃,这个,呃,不知道怎么说,很重要的东西,我先去找找。”
刘孟像丢了命一样往校门口跑去,毫无疑问,他的演技早已出神入化,如果再长得帅点就可以出道当网红甚至明星了。他跑了几步,回头说:“你先过去,有空再和你说。”她感受到他的焦灼,对他招招手。他跑到校门口,停在一间杂货铺前喘气。这段距离不远,但是他已大汗淋漓。
杂货铺老板问道:“年轻人,怎么了?”
刘孟抬头看老板,指着老板身旁的冰箱说:“毕业了,怀念你们的可口可乐,来一瓶!”
刘孟没有再去找何文静,感到心空空的,像被什么啃去了一块。高考留下的疲倦充满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拖着行李回家,昏昏沉沉睡了几天。那几天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小心翼翼问他考得怎么样,邻里邻居都来探望他,亲切地问候,他们都认为他会比去年考得好。他的表现有些不耐烦,回答得含糊其辞,大概意思就是你们别问了,问得再多成绩也不会改变。面对他的敷衍,碎嘴婆们不开心了,说他还才考上个大学就摆架子,以后有钱了岂不是要踩人头顶上。刘孟不理会她们,一天到晚睡觉。
成绩单出来前刘孟天天在睡觉,成绩出来后也在睡觉。他的成绩传了出去,碎嘴婆们开心极了,在一起偷笑差点手舞足蹈,哪怕自己家儿子孙子考上清华北大也只能这样开心了。刘孟的父亲不知道劉孟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把刘孟考上二本怪罪于自己拖累了他,拿砖头砸自己的腿,刘孟把手挡在父亲腿上,被砸得惨叫起来。他举起血淋淋的手,颤抖着,对父亲发誓:“再来一年,这一年考不上一本就回来种田!”
“我儿子彩礼十万,房子首付三十万,拖了两年了,他妈的,算上今年工资,就差六七万。”班主任在电话里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我他妈的,高考他妈的,只要你考上了,这钱就够了,你怎么那么不争气啊,校长他妈的,二本就不能奖励?学生那么辛苦。你快点回来再考一年,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离开港西高级中学那天,刘孟回头看这个呆了六年的地方,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来到这里的那天。他还记得高一开学那天,他走错了教室,上课点名了才发现。路边两排长长的芒果树,三年前走过成人门那天也是这样郁郁葱葱,风吹来时带着滚滚热气,为什么他会想起走过成人门那天?过后的很多日子他还会时常回想那天,他放飞了一个白色的气球,气球上写着他的梦想。那时候的他想读一所师范大学,出来后回到家乡教书,可以照顾残疾的老父亲,又可以帮助更多穷人的孩子考试大学。那时候他很努力,心无旁骛,每天都感到充实,早晨在星光下晨读,夜晚在星光下夜读。
刘孟第四次高考,没有去那所呆了六年的高级中学。学校依旧有诱人奖励计划,依旧有激励后来人的传奇黑马,只是从刘孟换成了何文静。何文静高出一本线四十三分,去到了他男朋友的学校,写了一封信给刘孟。信封上写着:友谊天长地久。
刘孟收到了信,却没打开,丢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