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是怎么飞起来的
2021-10-11王安林
作者简介:王安林,浙江台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在全国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200多万字,部分作品为《小说选刊》等多种文学选刊转载,入编各种选本,出版有小说、随笔集多部。
一朵云從山那边扯过来。应该是飘过来。但杨峰就喜欢这么写。他想往下写,但他真的是看到了一朵云。那朵云又大又黑,像一朵大蘑菇。又要下雨了,他想。
上语文课的贾老师又拖堂了。贾老师背对着同学们在黑板上写字。杨峰看不到贾老师的表情,但可以从贾老师的背部感受到他的全神贯注。他上身穿一件非常普通的白衬衣。这个学期他似乎就没有换过。也许他有许多件相同的白衬衣,但杨峰确定他今天穿的这件就是昨天的那件,那件衬衣的下摆上有一条蓝色的划痕。昨天贾老师同样拖堂了,他拿着课本,一边读一边从讲台上走下来,完全没有下课的意思,这让杨峰非常恼火。杨峰将自己的钢笔拧开盖。他并不是要写字。他倒握着钢笔像握着一把匕首。他让裸露的笔尖从自己的桌子边沿横出去,当贾老师从他边上走过时,笔尖不动声色地在贾老师的衬衣下摆上划过。现在,他看着那道笔痕没有丝毫的改变,像一个一本正经的调皮孩子,眼睛半睁半闭。这算不上是捉弄,在孩子的世界里面。他不明白贾老师有没有过小时候无趣的高声朗读,自以为是的语法分析,好像对教室里面每一个学生都明察秋毫的眼神,让人觉得他们完全隶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杨峰看到贾老师转过身,他的脸有点胖,与身体相比显得有些浮肿,但很白,所以同学们都认为他脸上的浮胖是一种健康的表现。他戴眼镜,黑色的框架特别的圆。班上只有丛小丛戴眼镜。丛小丛的眼镜框架也是这么的圆,看起来像日本动画片中的机器猫。说一个孩子像机器猫那是可爱,但如果说贾老师像机器猫那就不是夸奖了。贾老师没结婚。这是一个让人尴尬的年龄。没有人会觉得他还处于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纪。他的备课笔记总是记得满满的,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都像是要满出来。他还喜欢在同学们的作文本上写上很长的评语,在句子上做各种符号,用得最多的是“?”,但他又总是自问自答。贾老师让人烦的事很多。多得杨峰都懒得去想。
杨峰将眼睛从教室的玻璃窗看出去。外面的走廊上已经有别班的同学在打扫卫生。他们若无其事地挥动着扫把,大声地说着话,往往是在互相指责。灰尘从一个地方挪动到另一个地方,在挪动的过程中扬起的尘土模糊了那些脸孔。杨峰看到一双眼睛贴在玻璃窗上,是马建明。他不停地做着鬼脸。杨峰知道马建明是在向他打招呼。马建明尽量想睁大他的眼睛,但他的眼睛实在太小,所以他只是在玻璃上将自己的鼻子压得更扁。他知道马建明根本看不到他,但他还是礼貌地向着那张鬼脸表示了歉意:没办法!他在心里面摊开自己的一双手并耸了耸肩。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姿势很酷。玻璃上又出现了另外一张脸,没有很大的差别,只是眼睛大了一些,是吕英。很快,又出现一张脸,三张脸中最小的一张,那就是关宇了。这三个人都是高段的学生,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年级高,而是因为在全校集会时,他们经常会被不同的老师甚至校长点到大名。
所有的劣迹都与撒谎有关,这是杨峰后来总结得出的。一开始并没有成为团伙,这是教导主任的话。教导主任身材比较均称,经常穿一身运动服,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体育老师。但他已经结婚。杨峰觉得这很重要。结婚了的老师一般对学生就没有那么认真,因为他们自己有孩子,自己的孩子都烦不过来,哪还有精力放在其他孩子身上。所以,杨峰希望贾老师马上结婚。可是贾老师的身边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女人。杨峰没事干时,经常会为贾老师谋划一个女人,比如教音乐的梅老师。显然,梅老师是不可能看上贾老师的。梅老师长得还算漂亮,但有点凶,同学们都怕她。她上课时手上总是拿着一根自己带来的细长的竹鞭。她要同学们一遍又一遍地唱同一句歌词。没有人能够分辨出前一句与后一句之间的区别,但她立着耳朵听,样子像一只狼狗。想象那根竹鞭发出尖锐的声音从你耳边呼啸而过,啪啪啪,说不定就抽在你的桌子上。杨峰觉得应该让梅老师和贾老师配成一对,将他们扔在一个荒岛上,或者关在一间很小的空房子里面。还是空房子里面好,房间里面就放一张床,然后,就让他们一起生孩子。杨峰觉得自己这是在为民除害。
不只能称他是撒谎的高手,简直就是在写一部传奇小说。教导主任的语气不像是在批评,倒像是在赞扬。教导主任说的当然是马建明。他从来不将试卷带回家,不仅如此,他还告诉他的母亲,他们学校的试卷是保密的,每次考试完毕后,这些试卷都会被逐一编上号码,然后被装进档案袋,再放进一个大铁箱,大铁箱按照年份编上号码,然后由专用的车辆送进地下的一扇大铁门,铁门上方装着监控,车辆里面坐着全副武装的保安,保安们手中的枪里面的子弹都是上了膛的。那扇地下的大铁门里面叠着山一样高的大铁箱。说完这些,教导主任责问马建明,你觉得你的考卷有如此重要么?教导主任是在全校集会上这么说的,台下的老师学生都笑了,包括马建明。大概只有贾老师没有笑。这让教导主任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是说错了。他已经在这个学校当了好几年的教导主任,以前还在另外一个学校当过副校长。当然,那是个偏僻的乡下小学,他的下属要加上他才可以有第三者。但他以为自己在怎样与孩子们的想法沟通上还是有经验的。然而,在以后的时间里面,教导主任发现说谎的学生不断地增加,而且这些孩子有着惊人的模仿和创造能力,这让教导主任几乎认为自己无形中成了一个教唆犯。
走廊上的喧嚣已经消停。杨峰看到只有那些灰尘还飘浮在空气中。贾老师布置完作业,他在念几个同学的名字,要他们放学以后留下来。杨峰很着急。幸好贾老师没有报到他的名字,但他听到了丛小丛的名字。丛小丛的眼睛在她的眼镜里面那么闪了一下,神色有点惘然。今天上课前杨峰才知道丛小丛是马建明的妹妹。
“放学的时候,请你把丛小丛一起带过来,”马建明最后说,“她是我的妹妹。”
这时候,他们已经决定了下午放学以后要做的大事。
“可是她不姓马,”杨峰以为马建明是在开玩笑,“我从来不和她说话,大家都叫她机器猫。”杨峰笑起来,“她戴的眼镜和我们贾老师的一模一样,如果说她是贾老师的妹妹还差不多,”杨峰拿自己的手指计算了一下,“也许年龄上相差多了一点。”
“我也不想让她当我的妹妹,”马建明的样子看来真的是被迫这样做的,“可是我爸爸已经和她妈妈睡在一起了,真的是讨厌死了,本来我可以一个人拥有一个房间,可现在她进来了,虽然中间拉了一条帘子,但很不方便,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她。所以,我觉得不如带上她更好。”
马建明说的时候,吕英和关宇一脸严肃地站在一边。看来,这件事马建明已经与他们说过。现在就等着杨峰表态了。
开学的时候,杨峰见到过丛小丛的妈妈。教室座位上的人坐得参差不齐,贾老师也没有坐在讲台前,讲台上堆着一叠一叠的新课本。贾老师让丛小丛和几个女同学一起给大家发新课本。这时,杨峰看到贾老师坐在丛小丛的座位上。座位很小,贾老师尽量收缩着自己的身体,这让他那副眼镜更加突出来,不认真看还真会错将他当成丛小丛。这不奇怪,贾老师经常会将自己当成学生,在某个学生的座位上正襟危坐。奇怪的是今天贾老师的边上坐着一个女人。一开始杨峰以为是班上来了新老师。看得出女人很精心地化了妆,从她的领口还可以看到一条珍珠项链,圆润而精致的珠儿若隐若现。她的衣服淡雅得体,但掩饰不了心里面的忧愁,她轻声地与贾老师说着话。
“让你费心了,”她欠了下身子,体态也很优雅,只是桌椅的位置有些局促,“家里面发生了点问题,是我和她爸爸之间的事。没有办法,大人们的事会影响到孩子。”她看了一眼丛小丛,小丛很卖力地在分发新课本,眼镜边上的头发有点湿了,“我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些什么?”
贾老师将一双手在膝盖上来回地搓着,他的脸有些红,大概是他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难为你了,” 女人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有人说我家的小丛特别像你。”女人意外地伸出一只手摘去贾老师的眼镜,她的动作很自然,就像一个母亲。她打量着没有眼镜的贾老师,“还是像。”她一边说一边帮贾老师将眼镜戴回去。
“我会的。”贾老师整理着自己的眼镜,动作有些慌乱,“我一定会照顾好小丛的。”
贾老师让丛小丛坐到他的讲台边上。还有几位同学,他们在贾老师边上围成一个半圆形。杨峰知道贾老师会给他们讲解刚刚在黑板上留下的作业。杨峰在背起书包走出教室时迟疑了一下。他看到马建明他们远远的站在校门一侧的黑板报前面,一个个装模作样地像是在看黑板报,实际上是在等他。
现在他们已经站在一起。杨峰还在喘着气。马建明的嘴角叼着一根草根,他看着杨峰问:“丛小丛呢?”他没说妹妹,看来他也不愿意承认丛小丛是他的妹妹。
“被贾老师留了。”杨峰往远处的教室看了一眼,“也许现在正在做作业呢,谁知道会做到什么时候,我们不可能一直等她。”
“那好吧,”马建明吐掉嘴里面的草根,“看看我们都带了什么?”
他们一起蹲在地上,从书包里面往外拿,一把多用的旅行刀、一盒火柴、几枚硬币、一卷牢固的线。关宇说,这卷线是他以前放风筝用的。“肯定用得上。”关宇看来特别喜欢自己带来的那卷线,“别小看风筝,如果飞到天空,那力量是无比的大,上面的气流你是无法预料的,比十二级的台风还厉害,这时候,就得靠这根线了。”“气流?你竟然还知道什么气流?那鸟在上面怎么飞翔?”杨峰觉得关宇这是在吹牛,但他看到这些东西,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他觉得他们马上就要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应该是荒岛。他觉得在所有东西中,他带的火柴是最有用的。
“走吧,再不走那边可能就要开饭了。”
杨峰知道他们要去的只是食堂而不是什么荒岛。这个时候去食堂有点荒唐。中饭早已经用过了,而晚饭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再说,他们并不是住校生,晚上根本就不在食堂用餐,现在他们应该回家去完成老师布置下的家庭作业,但那有意思么?对于作业,杨峰有自己的判断。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愚蠢的孩子,应该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放在一些有趣的事情上,要尽可能多地去尝试一些其他孩子没有尝试过的事物。然而,想到现在他们是去食堂,杨峰心里面还是有些惭愧,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但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尝试呢?
他们已经靠近食堂了。食堂整个被树林包围着,这是一个有点大的建筑,一个很大的大饭厅,是供全校学生用餐的,连接着的有烹饪的厨房、洗漱餐具的清洁房,还有一个储藏室。他们今天的目标是储藏室。午餐的时候,杨峰看到有一辆小型的冷藏车开过来,然后,有搬运工将大块的牛肉往储藏室里面搬。他用完午餐往外走的时候,发现储藏室的门并没有加锁。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马建明。
“我们可以进行一次规模庞大的烧烤,”马建明说,“你说中餐所谓的牛肉烤土豆,里面哪有什么牛肉,我好不容易翻到一块,只有小手指甲那么一点点大。”
“我喜欢烤羊肉串,不知道牛肉烤起来是什么味道?”
“上次,我们在树林里面烤过蚂蚱,还有知了,火猛一点就变成了黑黑的炭。”
说着话就走过了他们说的树林。树林里面还依稀可以看到他们以前垒起来的几块石头,有被火烧黑了的痕迹。已经看到餐厅。储藏室在餐厅的西面,和餐厅是相通的。本来他们可以直接从餐厅穿过去,但马建明用了一点策略,从外面的树林里面走,绕到餐厅后面。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入,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但树林里面的落叶还是发出沙沙的响声。
“操!”马建明突然骂起来。他看到储藏室的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大家都停下来,一个个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这种情况是经常出现的。比如有次他们去公园偷金鱼,发现带的网兜的孔眼太大了。有一次去果园偷樱桃,没想到园子里面养着一条穷凶极恶的狼狗。不管怎么說,这把大锁,将他们一个下午的快乐全部击得粉碎。他们一个一个灰溜溜地从储藏室的门前走过,每个人在经过那扇门时都会仔细地察看一下那把锁。杨峰甚至拿起那把锁在手上掂量了老半天。这把锁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是由什么样的一个人挂上去的?他朝四周打量了一番,难道是有人察觉了我们的行动?他想。
后来,他们走进了餐厅。他们实在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他们走进餐厅时,突然有一群鸟从里面飞起,鸟有点多,像一阵风从各个门窗往外逃窜显得惊慌失措,好像都是麻雀。他们将自己的书包集中在一张桌子上,围着这张桌子坐下。尽管经常在这儿用餐,但杨峰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餐厅。餐厅虽然很大但有点简陋,除了四扇门,还有许多的窗,窗上的玻璃有几块破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鸟?”马建明指着桌面上的几滴鸟屎,“吃饭时好像从来没看到过,否则怎么吃得下饭。”
“如果有枪就好了。”
“笨蛋,有枪也不能打。鸟没打到,那些玻璃全变成玻璃渣了。”
办法是杨峰想出来的。他将整个餐厅当成了一个大鸟笼。他说:“你们想想,只要将鸟笼的笼门关上,所有的鸟儿都无路可逃。”
“这鸟笼也太大了吧!”
“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鸟笼,还有那么多的门,还有窗,鸟笼怎么可能有窗……”
“就是鸟笼。”马建明肯定地说,“现在我们来分分工吧。一共是四扇门,刚好每人一扇,门边上的窗户就由关门的人负责。”杨峰点着头。等马建明说完,他说:“我们先出去,等鸟儿都进入餐厅以后,我们每个人都从各自负责的大门进入,要悄悄的,尽量不要让鸟儿发觉,要等到将所有的门窗关上以后,我们才开始发起进攻。”
大家一下子都变得兴奋起来。他们似乎从离开餐厅时就变得轻手轻脚,好像自己在这个餐厅里面布下了一个陷阱。等待鸟儿飞进餐厅,这中间有段时间,他们开始在树林里面散步。这片树林很大,树林后面是一座山。以前他们往山上爬过,没有路,有各种野果,还可能会碰上一些小动物。有一次,他们意外地碰上过一对男女在灌木丛中亲热,就像刚才餐厅里面的鸟儿般被他们惊起。当时是吕英和关宇走在前面,他们听到边上树丛中有声音,以为是碰上了什么野兽,就吓得惊叫起来。走在后面的马建明就看到有一对男女的影子穿过树丛,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楊峰走在最后,待他赶到却是什么也没看到。尽管马建明信誓旦旦地说看到了两个人的白屁股。
头顶上有各种鸟儿在叫。吕英提议将这些鸟儿轰进餐厅。关宇觉得是个好主意,他已经走过去摇树。杨峰说没用的。他说刚才餐厅里面的是麻雀,他看过百科全书,里面说麻雀也叫家雀,也有叫瓦雀、琉雀、厝鸟。从这一点上来说,杨峰确实是个好学的孩子,他读过许多有意思的书。与学校读书的最大不一样在于,他总想在书里面发现那些边上同学们所不知道的那些东西。杨峰想告诉大家这个“厝”字怎么写,但他们将书包全扔在餐厅里面了。
“反正都是房屋的意思,麻雀就是喜欢有人家的地方。”他觉得时间已经差不多,那些愚蠢的麻雀应该已经回到那个大鸟笼里面了。这让他想起家中的那个电饭煲。母亲出门时将米和水都放好,上面还有香肠和几条小的咸鱼。他回去的时候只要打开盖子,里面的饭和菜都熟了。
他们是分别从四个门进入的。四扇门同时关上,小心谨慎,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接下去,他们开始去关那些窗,这时候的他们有些手忙脚乱,不小心弄出了一些声音,有几只麻雀惊起,然后又是几只,然后才是一大群。麻雀们按照经验往来时的路径逃命,但很快发现门和窗都已经被关上了,于是往上飞,往有亮光的地方飞……这是最兴奋的时刻,四个人开始使出全部力量叫喊,像着了魔般地手舞足蹈,他们甚至跳上了饭桌,扬起自己的书包,书包里面的东西倾泻而出,那些课本练习本还有铅笔盒钢笔直尺三角板在空气里面飞扬。不时的听到有麻雀撞击玻璃的声音,像一颗颗子弹击中了什么肉体,噗噗噗,声音沉闷,地上开始堆陈起许多麻雀的尸体。但这只是暂时,那些尸体会突然苏醒过来,挣扎着,然后重新起飞。
杨峰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下来去叫关宇。
“你的那卷线呢?现在是用得上你的线的时候了。”关宇楞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手上挥舞的书包已经成了一个空书包。他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了他带来的那卷线,挂在一扇窗户的搭扣上。
“现在你得去打扫战场了。”杨峰对关宇说,“用那卷线吧,用你的线去将那些麻雀捆绑起来,就像你在电影里面看到的那些俘虏,绑住他们的手,一个一个的串起来。”
地上的麻雀越来越多。有些麻雀经过撞击,苏醒,再撞击,再苏醒,再撞击,然后,一动不动,成了真正的尸体。有些依然在挣扎着,拍动着折了一边的翅膀在地上蠕动。还有一些低垂着受伤了的翅膀,作短距离的超低空飞行,然后,像失事的飞机落下来,但又跳起来,在地面踉跄着。
关宇的那根线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拴满了麻雀,如果拉直了垂下来,应该有他好几个人还高。他将那根拴满麻雀的线一圈一圈地往自己的脖子上缠,不认真看,会以为他围了一条用鸟的羽毛编织起来的围巾。
“太刺激了!”“真的是太有意思了。”“我想不起还会有比这更加有意思的事。”他们收拾好书包往树林里面走。收拾书包时,杨峰一直在寻找那盒火柴,在餐桌下面找到后,他就将那盒火柴捏在手里面。他知道,接下来,他们会上树林里面去烤麻雀了。
点火花去了他们很多时间。早几日下过一场雨,捡来的柴草还有点潮,他们用去了书包里面的几本练习本好像还有一本课本。火终于点起来了,他们将麻雀从那根线上解下来放到火上去烤,有些麻雀在火上一声不吭,而有些麻雀会在火中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就在他们快乐地忙乱着的时候,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女人来到了他们的身边。
“你们这是在烧烤么?”
他们吓了一跳。后来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是学校的老师。从孩子们的眼光看来女人已经有了点年纪,但背着一个时髦的小挎包,穿了一条长裙,好像是专门到这树林里面来散步的。一只麻雀在火里面挣扎着。女人说,它还活着。马建明白了一眼女人。女人就站在他的身后,那条裙的下摆都碰上他的头发了。他想,一个女人,大下午的,跑这树林里面散什么步。他心里面有点烦这个女人,这种时候,不管是谁来打扰他们,都是不礼貌的。
“这是麻雀么?”女人一边说一边也蹲下来,她的裙子像喇叭花那样开在地上。
杨峰本来想告诉女人他知道的有关麻雀的一些知识。但马建明没有理那个女人,他也就同样装出一副置之不理的样子。
“我一直在找麻雀,”女人对孩子们的冷漠毫不在乎,“我看到过成群结队的麻雀,它们叽叽喳喳的从我面前飞过,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俘获它们。我有一个女儿,她和你们是同学,可是她突然病了,咳嗽就像一个恶魔缠上了她,白天还好些,一到晚上,小小年纪的她有如被施了魔法,咳嗽会一直纠缠她到天明。什么医院都去了,什么药都用过了,但病毫无起色。我是从一个朋友处听说的,说这是得了百日咳,服用麻雀汤最灵。” 女人说着,已经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马建明的头上。马建明意外的没有躲开,“可以将这些麻雀给我么?”马建明没作声。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同伴。女人说:“我可以给你们钱。”女人打开随身的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大面值的纸币。她掏出一张,又掏出一张。“好吧。”杨峰将纸币接过来。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有这些钱,他们可以去吃真正的烧烤。
他们各自拎上书包朝校门口走去。这时,他们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杨峰回头看到那个女人并没有离去,她在将那串麻雀一只一只的解开。他看到有几只麻雀试图飞起来,但跌跌撞撞的。后来,她摇摇头站起来拍了拍手。她并没有带走一只麻雀。杨峰想,大人也会骗人。
天已经有些黑了,贾老师站在学校门口,丛小丛就站在他的边上。往常,贾老师应该回到他的单身宿舍。如果时间允许,他会去食堂边上的小树林散步。到了开饭时间,他再拿上他的饭碗去食堂打饭。他不愿意坐在食堂吃饭。他看了一眼边上的丛小丛:“谁会来接你?”他想起那个摘下他眼镜的女人。
“哥哥,”丛小丛没有任何主意,“妈妈说下课了哥哥会来接我,可现在天都快黑了。”
天真的是快黑了。学校大门左右的灯都亮了,贾老师的眼镜被灯光照得有些反光。丛小丛站在他的影子里面。
“我送你回家好么?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回家,步行,还是坐车?”贾老师牵起丛小丛的手走出校门。他已经很久没有与谁牵着手在夜色中走过路了。他根据丛小丛的指引,在6路公交车的站牌下等车。不一会车就来了。大概是时间的关系,车内的位置很空。他牵着丛小丛的手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司机不时地回头打量他们。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么一副样子。他想对司机说我是这个孩子的老师。他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他想起那个女人摘去他的眼镜时,那只手已经触碰到他的眉毛。也许什么也没碰到,只是有一丝微风,一种气息,从他耳边拂过。她的眼睛是盯着他说的,还是很像。当时,他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一个老师。他想,司机也许是觉得太像了,太像一对父女了。
车停了一站,又停了一站。外面的街道越来越热闹,这让他觉得进入了另外一种生活。生活开始有了一种光泽和色彩,像一张照片,从黑白到彩色。他开始想象丛小丛的家,女人会不会在家?她穿着什么衣服,不会是睡袍吧,或者她刚刚洗过头发,他几乎都闻到了那种洗发水的香味。他甚至看到了那串珍珠项链,慵懒地躺在床前柜上。怎么会进入卧室的。他触摸到那串珍珠项链,体会到了女人的体温。这就是说,他是接触过女人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慌张地提起裤子,就在校园后面的山上,那些灌木很密,本来可以遮挡住一切,但突然闯入几个孩子。他觉得自己走神了。他不知道女人与她男人的关系怎么样了,也许男人也在家,那会不会对他产生误会。他看了一眼边上的丛小丛,他想,她会证明一切的。
“賈老师,我们到了。”丛小丛牵起他的手。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松开的。他们走下车。他重新牵着丛小丛的手往前走。他会感觉到丛小丛的手在他手中慢慢地大起来,变成一双成熟女人的手。他低头看了一眼丛小丛,十年以后,也许用不了十年,她就会长成他想象中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喜欢的是什么?在经过一家网吧门口时,他看到了四个孩子从里面出来,他们的手上拿着大桶装的肯德基套餐。他认识其中的一个是他们班的杨峰。杨峰并没有看到他。杨峰张开双手,像是在学着鸟飞翔的姿势,但样子跌跌撞撞的。
“哥哥!”贾老师感觉丛小丛松开了自己的手,他想她怎么可以这么叫。她看到她朝着他们奔过去,有一种解脱的欣喜。她连再见都没说,就像那次,在校园后面的灌木丛中,他和那个女人像是一对被惊飞的鸟。贾老师想,但这没有什么。他并不想让自己被这几个孩子看到。特别是杨峰。他会认出自己,那样会非常尴尬。因为,他不想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批评他们。他看到其中的一个男孩牵起丛小丛的手。不是杨峰。丛小丛的手上有了一块炸鸡。在这条有点拥挤的人行道上,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四个孩子,不,是五个。他们是快乐的。这种时候,谁都不愿意被谁打扰。
他穿过马路往对面的公交车牌下面走去。他得坐6路公交车回到学校。回到他的单身宿舍。他已经过了许多日子的单身生活。他有些遗憾。当然,还是会有机会的。当他坐上公交车往回走的时候,车厢里面很空,他感觉丛小丛依然坐在他的边上。他将丛小丛抱起来坐到自己的膝盖上。女人在边上赞许地看着他。他的心里面突然有什么动了一下。他看到有一大群鸟儿从车窗外面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