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客户避税行为的影响

刘笑霞 ,李明辉

(1.南京理工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南京 210094;2.南京大学 商学院,南京 210093)

在世界范围内,公司避税都是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合理避税可以提高公司税后利润、节约现金流。然而,避税活动也隐含了较大的风险,一旦公司的避税行为不能获得税务机关的认可,极可能会导致税务机关的调查和处罚。公司避税与会计信息系统有着极大的关联,会计信息质量会影响公司避税活动被发现的可能,但亦会影响管理层是否能够捕捉到合理的机会进行避税,而与所得税相关项目的确认和计量更是会直接影响公司避税战略的实施。就对公司财务报表进行审计的审计师而言1)在审计文献中,审计师(Auditor)既可以指会计师事务所,又可以用来指代个体层面的注册会计师,本文是从审计团队的领导者——签字会计师的角度来研究,在本文中,审计师个人经验实际上是指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为了阐述方便以及考虑到一些论述同时适用于事务所和签字会计师个体,故仍保留了审计师的提法,这也是许多类似文献的做法,尽管其并不总是参与公司纳税申报,但公司实施激进性避税活动不仅会影响审计师对相关科目的审计,提高客户财务报表中的重大错报风险并进一步提高审计风险,而且会提高审计师的法律与监管风险,激进性避税还意味着管理层对风险的过度偏好和内部控制环境的缺陷,这也意味着审计风险的提高。因此,审计师必须对客户的避税行为保持高度关注。审计师不仅通过对与税相关的科目以及收入、费用、资产估值等项目的审计来影响公司避税,而且会通过提高公司透明度从而影响公司避税决策的做出以及激进性避税活动被监管部门发现的可能性、促使公司优化相关内部控制等途径影响公司避税。

所得税费用和递延所得税的计算复杂,涉及较多职业判断,审计师必须了解客户的税务状况,以便对公司应计税额的确认和计量做出恰当评估。而为了了解客户的税务状况,审计师需要研究相关税法、实施特定的程序、获取相关文件,包括寻求税务专家的帮助。尤其是,激进性避税往往涉及复杂而有风险的技术,且可能存在法律争议,当客户进行激进性避税时,审计师理解客户的税务状况将变得较为困难[1]。因此,税收激进度会提高审计师的风险。审计复杂性的提高,意味着审计师的经验将变得非常重要。如果缺乏足够的知识和技能,审计师将难以有效地对公司与税相关项目实施审计并做出准确的判断,以有效控制相关风险。因此,审计师的经验与公司避税活动之间具有内在关联。然而,经验以及相关的知识和技能是一把双刃剑,取决于审计师如何使用。对于经验丰富的审计师究竟是会抑制客户的避税活动还是会促进客户的避税活动,存在不同的理论预期:一方面,过于激进的避税意味着公司和审计师均面临较高的法律与监管风险,而经验丰富的审计师不仅更能在对避税相关账户的审计过程中发现客户的不当行为,而且也更加能够保持独立、抵制客户的压力,直接抑制客户的激进性避税行为,从而有效地控制法律与监管风险、避免对自身以及事务所的声誉造成损失,经验丰富的审计师还能通过提高会计信息质量和透明度、促使客户完善相关内部控制来抑制管理层的不当避税行为,按照这一逻辑,与经验较少的审计师相比,经验丰富的审计师更能发现客户的激进性避税活动,并能够直接或间接地抑制客户过于冒险的避税活动以降低自身风险;另一方面,无论是出于提高公司税后净利和价值目的还是管理层自身“抽租”目的,管理层都有避税的动机2)当然,管理层也要考虑避税的成本,如法律与监管风险、声誉风险等,而避税需要建立在较为高超的技术基础上,才能实现避税收益与规避相关风险两者的权衡,在客户压力下,经验丰富的审计师可能会利用自身的专业优势,帮助客户在不过度承担风险的前提下进行避税,以更好地满足客户的需求,进而达到保留客户的目的,并且有文献发现,较高会计信息质量和内部控制质量并不一定会抑制公司避税,反而可能有助于管理层更好地发现避税的机会、做出更科学的避税决策,从而降低税负[2-5],经验丰富的审计师对会计信息质量和内部控制质量的促进作用,意味着其非但不会抑制管理层避税,反而可能会促进公司避税,按照这一逻辑,经验丰富的审计师有助于公司进行避税。因此,尽管在理论上审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避税行为之间具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但其方向却是不确定的。从现有文献来看,尽管有一些文献研究了会计师事务所规模和行业专长对公司避税的影响,但尚无文献考察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影响。

本文利用中国A 股非金融类上市公司数据,用累计签发审计报告数度量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进而检验其对公司避税活动的影响。由此提出了监督假说、合谋假说和信息假说3个假说,其中:监督假说认为,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会直接和间接地抑制客户的机会主义避税活动;合谋假说认为,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会利用自身经验帮助客户避税;信息假说则认为,经验丰富的会计师有助于提高公司会计信息质量,从而便于管理层避税决策的制定和实施。本文的研究结果表明,在控制了事务所规模等因素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税收激进度呈显著正向关系,从而排除了监督假说。进一步研究发现,信息假说和(有限)合谋假说均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避税之间的促进作用。

本文从如下方面进一步丰富了现有文献:

(1)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层面推进了审计与公司避税行为之间关系的研究。研究表明,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会显著影响公司避税程度。虽然已有文献研究了会计师事务所规模、行业专长等特征对公司税收激进度的影响,但作为审计项目的具体执行者,签字会计师对于审计结果具有重要影响,而由于避税活动以及对相关账户影响的复杂性,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尤为重要,因而研究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行为的影响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2)从公司避税行为的角度进一步拓展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成效的文献。近年来,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审计质量以及客户公司会计系统的影响逐渐受到重视,现有文献从应计盈余管理、盈余反应系数等角度研究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影响,但尚无文献从公司避税的角度加以研究。本文的研究可以弥补此类文献的不足。

(3)从抑制和促进两个角度分析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影响,并进一步从会计信息质量的中介作用的角度检验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作用的信息假说,从不同税收激进度水平、地区法律环境以及客户重要性环境下签字会计师经验对税收激进度的不同作用检验了合谋假说,从而可以更为深入地理解审计师对于客户避税活动的决策行为。研究表明,签字会计师是一个立体的人,他们不能仅考虑监督客户,也需要在控制自身风险的前提下为客户创造价值(例如促进客户合理避税),这对于其吸引和保留客户具有重要意义。

1 文献回顾

1.1 国内外相关文献回顾

1.1.1 审计师对公司避税的影响 现有文献从如下方面研究了会计师事务所特征对公司避税的影响:

(1)事务所规模。Richardson等[6]对澳大利亚公司的研究发现,审计师规模(四大)与公司避税呈显著负向关系。Kanagaretnam 等[7]的国别研究表明,审计师规模与公司税收激进的可能性之间呈显著负向关系,且上述关系在投资者保护强、审计师法律风险高、审计环境好、资本市场压力大的国家中更为明显。但代彬等[8]发现,在管理层控制权较大的情况下,“大所”非但不会抑制客户的避税行为,反而会凭借自身在税务经验、专业判断等领域的优势协助客户实施激进的避税策略,成为高管实施激进性避税以攫取控制权私利的“挡箭牌”甚至是“合谋者”。由此可见,对于事务所规模对公司避税的影响,相关文献结论并不一致。

(2)行业专长。审计师行业专长也是审计质量的重要影响因素,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审计师质量。因此,相关文献研究了事务所层面的审计师行业专长与公司避税之间的关系,但未得到一致结论。其中,魏春燕[9]发现,行业专长审计师更可能帮助客户进行避税,表明更了解行业特有的税务筹划手段和避税机会的行业专长事务所会帮助客户避税;她还发现,当事务所对客户的收入依赖度较高、审计任期较长时,行业专长对客户避税行为的促进作用更强。谭雪等[10]则发现,行业专长审计师能降低企业避税程度。

(3)非审计服务。会计师事务所在向客户提供审计服务的同时,也可能会同时向客户提供税务服务,相关文献研究了审计师提供税务服务对公司避税的影响。Richardson等[6]发现,非审计服务与避税程度呈正向关系。Klassen等[11]发现,当审计师向客户提供税收服务时,公司的税收激进度更高,但“四大”同时为客户提供税收和审计服务时,公司税收激进度反而更低。McGuire等[12]发现,当审计师同时向客户提供税收和审计服务时,如果其是税务专家或者同时是税务和审计专家,则公司避税程度更高,因为税务专长审计师可以通过同时向公司提供税务咨询和报表审计业务来帮助其制定有利的税收战略。

除了从事务所层面研究审计师特征对公司避税的影响外,还有一些文献研究了个人层面的审计师特征对避税的影响。Bianchi等[13]利用意大利数据研究了合伙人联合审计对公司避税的影响,发现审计师个人之间的网络有助于公司进行避税,个人审计师之间联系紧密的公司有效税率显著更低。

1.1.2 合伙人(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影响 早期,由于无法获取审计师经验数据,欧美学者主要运用实验研究或者调查方法考察审计师个人经验对审计判断的影响。这些研究表明,经验较丰富审计师在知识结构上优于经验较少的审计师[14-15],在对相关信息的运用、审计证据评价等方面也优于经验较少审计师[16-17];但在独立性方面,与经验较少的审计师相比,经验丰富的审计师究竟是更独立[18-20],还是会更多地考虑维持客户利益以期挽留住客户从而丧失独立性[21-22],相关研究结论并不一致。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以及韩国、瑞典、挪威等国家,存在合伙人须在审计报告上签字的规定,因此,一些学者利用上述国家和地区上市公司年报中所披露的签字会计师个人信息度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进而检验其对审计质量的影响,且多数研究发现,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有助于抑制客户的应计盈余管理[23-28]、提高盈余反应系数[26]、降低债券利差[24],且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在出具审计意见时更为稳健[27-29]、所发表的持续经营疑虑审计意见准确度更高[30]。Ittonen等[31]对芬兰公司的研究发现,审计师的一般经验和公众客户专长都与异常应计呈显著负向关系,而这两者之间具有相互替代的关系。

1.2 对相关文献的总结与评价

由上述分析可见,尽管现有文献研究了审计师对公司避税行为的影响,但这些文献多侧重于事务所的规模或行业专长,而未进一步拓展到注册会计师个人层面。实际上,作为审计计划的制定者和审计项目的执行者,会计师个人对于审计产出具有重要影响。尽管已有不少文献考察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盈余管理、审计质量的影响,但并未从公司避税角度研究个人经验与公司税收激进度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公司避税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会计系统的影响,审计师对相关账户的审计会影响公司避税策略的实施,而公司避税程度也会对审计师的声誉风险、法律风险产生影响,审计师需要对公司的避税策略对其影响进行权衡的基础上做出相关决策。因此,审计师个人特征与公司避税行为之间具有内在的联系。对审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避税行为之间的关系进行实证检验,可以进一步丰富审计师个人经验成效的文献,并有助于从个人层面上加深对审计与公司避税行为之间关系的理解。

值得指出的是,经验与行业专长是两个具有紧密联系但又存在差异的概念。行业专长一般是从事务所层面而言的,但也有文献从合伙人层面度量行业专长,行业专长反映的是审计师是否专注于某些行业,现有文献主要是从特定行业中事务所(签字会计师)所占的市场份额或者事务所(签字会计师)所有客户中相关行业所占份额两个角度来定义行业专长审计师;个人经验则是从签字会计师个人层面而言的,反映的是签字会计师从所实施的审计项目中积累的知识和技能。从度量上讲,行业专长侧重于比例(份额)的高低,而经验侧重于绝对数量(项目、执业年数等)的积累。因此,本文在主题上不同于事务所行业专长与公司避税之间关系的研究。当然,行业专长与个人经验之间也有着紧密的联系,尤其是在个人层面度量行业专长时。无论是事务所层面还是个体层面的行业专长,都有助于相关注册会计师积累该特定行业的经验(但与一般经验无关);反过来,签字会计师在某些特定行业内的经验较多时,往往意味着其可能是该行业的行业专长审计师。

2 理论分析与假说提出

2.1 审计师与公司避税的相关性

审计师的基本职责是在实施审计工作的基础上对财务报表是否合法(即财务报表是否按照适用的会计准则和相关会计制度的规定编制)、公允(财务报表是否在所有重大方面公允反映了被审计单位的财务状况、经营成果和现金流量)发表审计意见,似乎与公司纳税申报没有直接关系,尤其是在审计师不向审计客户提供税务服务的情况下。然而,审计师并非与公司避税活动截然无关,而是有着紧密的联系。

首先,从财务报表审计角度而言,审计师需要对财务报表中与税相关的科目(包括所得税费用、递延所得税资产、递延所得税负债、应交税费以及其他影响上述科目确认与计量的项目)的确认与计量进行审计,以确保其可靠、合理。尤其是,管理层可能会利用与税相关的项目进行盈余管理,这就要求审计师格外重视相关项目的审计[1]。尽管会计准则与税法的规定本身就存在差异,应缴纳的企业所得税是根据税法而非会计准则予以确定,但这并不意味着相关的会计确认与计量就不重要。实际上,应纳税所得是在会计利润的基础上加减纳税调整项目以及免税、减计收入、加计扣除等项目来确定的,因此,会计利润的确认与计量对于应税所得的计算具有重要意义,由此推论,对财务报表进行审计的审计师会间接地影响公司税收激进度[7]。

其次,从审计师自身动力角度而言,由于如下原因,审计师需要关注客户的激进性避税行为:

(1)避税往往与盈余操纵联系在一起[32],从事激进性避税活动的公司发生财务重述或激进性盈余管理活动的可能性也更高、盈余质量更低[33-34]3)当然,如下文所述,对于财务报告与税务报告激进度之间关系、会计信息质量的提高究竟是有利于公司避税还是会抑制公司避税,存在不同看法。但即便在信息观下,会计信息质量对避税的促进作用也往往建立在公司避税程度不是特别激进、风险不是特别高的情况下,其原因既可能在于公司会在没有承担相关税收成本的情况下进行盈余管理,也可能在于管理层会为了避免避税活动被发现而故意隐瞒相关交易信息,从而导致公司透明度下降,进而为公司进行盈余管理提供了机会。此外,激进性避税公司相关内部控制环境往往存在缺失,这也意味着公司错报风险的提高,因此,审计师需对税收激进度高的公司予以关注。

(2)客户进行激进性避税会提高审计师的法律与监管风险。如果客户因为违反税法规定而受到税务机关的调查与处罚,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审计师可能会因为在对相关项目进行审计时可能存在瑕疵而被追究责任,并会影响审计师的声誉[1]4)如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会计信息质量检查公告(第三十五号)》,2016年,北京永拓会计师事务所(特殊普通合伙)因为存在对审计客户资产转让未缴纳相关税费事项未保持应有的职业谨慎、对审计客户使用错误的税率计算递延所得税资产事项未取得税务核准文件等进一步审计证据、对审计客户通过关联交易少计收入利润、少缴税金事项未对该关联交易的经济实质及税务影响做出正确判断等问题而被财政部依法下达了整改通知书。

(3)激进性避税会降低公司透明度,从而提高公司未来股价崩盘风险[35],亦将提高审计师的法律风险;而客户不当避税行为被税务机关发现后被追缴税款和滞纳金、罚款也意味着公司财务风险的提高,亦会提高审计师的法律风险和业务风险。

(4)公司实施过于激进的避税活动,意味着管理层的诚信存在问题或者表明管理层过于偏好风险[36]。避税的代理理论认为,在缺乏有效的公司治理机制的情况下,过于激进的避税活动往往不是为了合理避税、提高公司价值,而是管理层为了从避税所节约的资金中攫取私利的机会主义行为的表现[37-38]。此外,避税活动往往游离于法律的边缘,过于激进的避税活动意味着管理层不太遵循规则[36]。因此,过高的税收激进度表明公司在合规性和控制环境方面存在问题,这也意味着审计师面临较高的法律风险和审计风险。因此,审计师会关注公司的激进性避税活动并考虑其对财务报表重大错报的影响,从而影响公司避税的激进程度[7]。值得指出的是,就行政责任而言,在审计存在过失的情况下,多数时候,监管部门会同时处罚签字会计师和事务所;就民事责任而言,事务所特殊普通合伙制的组织形式,意味着作为合伙人的签字会计师须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因此,审计风险的承担者不仅包括事务所,也包括签字会计师。签字会计师出于防范自身风险的考虑,需要关注客户的避税活动。

最后,从公司角度而言,为避免避税活动被税务部门发现,管理层可能会故意隐瞒相关的交易细节从而降低公司透明度[35]。为了避税,公司还可能将业务进行分拆,这将提高公司业务复杂度进而降低公司的透明度[34]。此时,为了降低自身审计风险,审计师会要求客户尽可能地在财务报表中正确反映与税相关的项目,其对财务报表其他项目的审计也会提高公司透明度,这将提高公司激进性避税行为被税务部门发现的可能性,从而影响公司避税的机会。当然,有效的避税策略需要建立在良好的会计信息系统的基础上,高质量审计师的审计有助于提高公司信息质量、降低公司内部信息不对称程度,提高公司内部不同经营分部之间的协同程度,这将有助于管理层及时捕捉到机会进行合理避税,实施更有效的税收筹划,尤其是在分散度较高的企业中[2]。尽管这两个角度对会计信息质量与公司避税之间关系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5)当然,这两种观点并非完全冲突、不可协调。会计信息质量提高对公司避税的抑制作用,往往是就过于激进、甚至处于违法边缘的避税活动而言的;会计信息质量对公司避税的促进作用,是就适当的避税活动而言的,也就是说,良好的会计信息质量有助于管理层及时正确地捕捉到避税机会,从而做出有效的避税决策,这一有效决策与激进性避税决策不可同日而语,但都表明了会计信息、审计与公司避税之间的内在联系。

此外,有文献表明,审计师可能会直接参与公司的避税活动。Jones等[39]发现,“四大”所审计的跨国公司更可能建立避税天堂子公司。Sikka等[40]基于大量实例,认为会计师事务所会开发避税方案并积极向其客户兜售。

综上可知,尽管对于审计究竟是促进还是抑制企业避税存在不同的理论,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审计与公司避税之间存在关联。

2.2 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

大量实验文献表明,个人经验的积累对签字会计师的知识、判断和审计绩效均具有正向影响[14-15,30,41]。Bonner等[41]指出,审计师个体可以通过实施审计项目并在项目完成之后的反馈来获取知识,而审计结果反馈与对审计规则的理解相结合,有助于审计师更好地理解审计流程。Frederick等[14]以及Tubbs[15]的实验都表明,经验较丰富的审计师掌握了更多关于财务报表差错和非差错的知识,这有助于他们更有效地实施审计程序、做出审计判断。个人经验的提升,还有助于签字会计师在审计过程中提出更准确的假设、更准确地利用信息而不致受到其他无关信息的干扰、在运用分析程序等审计方法时更加有效,这些都有助于提高审计绩效[16,42-43]。

经验不仅会影响审计师的胜任能力,而且会影响到审计师的独立性。有实验研究表明,在独立性方面,经验更丰富的会计师更可能考虑审计风险,他们会抑制客户激进性的会计处理,而不会从维持与客户的良好关系出发丧失独立性[18-20,44-46]。不过,也有文献发现,随着经验的提升以及在事务所中级别的提高,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可能会更多地考虑维持与客户的良好关系,而不是规避法律风险[21-22]。

综上可知,随着个人经验的提升,签字会计师的知识和技能有所提升,这有助于其提高审计绩效,但在保持独立性方面,却存在不确定性。不过,有经验的审计师究竟是迎合客户还是保持独立,应当是其在对相关决策的风险和收益加以权衡的结果。

2.3 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影响

对于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究竟会抑制还是促进客户避税,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

2.3.1 抑制观(监督假说) 在该观点下,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可能会通过如下方面抑制客户的激进性避税活动:

首先,通过抑制客户盈余管理和隐瞒信息的行为,提高公司会计信息质量以及公司经营活动和财务活动的透明度,从而抑制客户的激进性避税。为了利用特定目的实体避税、避免避税活动被税务机关发现,管理层有隐瞒交易细节的动力,激进性避税活动往往会导致公司财务与组织复杂性的提高,这反过来为管理层操纵盈余提供了机会,并提高了公司信息不确定性和不对称性[34,37,46]。Balakrishnan等[34]指出,管理层可能并不能或不愿意向市场参与者传递那些能够支撑避税活动实施的关于公司财务与组织结构的重要信息,这将导致公司透明度下降。Kim 等[35]指出,避税活动能够为管理层创造隐瞒坏消息、误导投资者的机会,例如,复杂的避税活动可能会在为公司创造利润的同时却不让投资者了解其来源;管理层还会以降低避税活动被税务机关发现的风险为由来降低避税交易的透明度。复杂而不透明的避税交易会为其他形式的抽租和盈余操纵活动提供便利。因此,避税往往与公司透明度低有关。而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从降低自身审计风险和法律风险出发,有动力抑制客户隐瞒信息的行为,并且,其拥有的知识和技能也使其更容易发现客户隐瞒相关交易的行为。透明度的提高,意味着公司的避税行为更容易曝光于税务部门面前,从而抑制其避税行为。

其次,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可能会通过促进客户及时发现内部控制和风险管理系统存在的缺陷,从而降低不当避税的风险。遵循相关税法规定、避免实施可能违反税法的避税活动是内部控制目标之一——合规性目标的重要方面,内部控制质量的提高有助于避免激进性避税[47]。而内部控制评估结果是审计风险评估的重要依据,高质量的审计能够更及时地发现被审计单位的内部控制缺陷[48-49]。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拥有更丰富的关于客户及其所在行业的相关知识,能够更有效地发现客户内部控制的缺陷,并促使其加以纠正,从而有助于公司内部控制质量的提高。因此,经验丰富的审计师可以通过对公司内部控制质量的促进来抑制管理层过于激进的避税行为。

最后,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还有助于通过关联交易、在职消费的会计处理、信息披露以及相关内部控制来抑制管理层和大股东的“抽租”行为,而“抽租”是公司避税活动的重要动因之一[32,37,50],抑制了管理层和大股东的“抽租”行为,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管理层避税的动机。

2.3.2 促进观(合谋假说和信息假说) 在这一观点下,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可能会从如下方面促进客户避税:

首先,尽管相关文献发现,经验丰富的审计师更独立,但也有研究发现,经验丰富的审计师会更加注重维护与客户的关系[21-22],对于公司避税行为,在客户的压力下,有经验的审计师可能并不会制止或曝光客户的激进性避税活动,甚至可能会利用其知识和技能帮助客户进行避税。实际上,相关文献确实发现,行业专长或者规模较大的事务所可能会利用其专业知识帮助客户避税[8-9]。Kanagaretnam 等[7]虽然发现总体上高质量的大事务所会抑制客户避税,但也发现,审计师的作用与投资者保护、审计师法律风险等因素有关。在我国,虽然公司避税可能会提高审计师的法律与监管风险,但总体而言,审计师因为客户避税而受到处罚的情况并不十分普遍,而审计市场激烈的竞争却可能迫使审计师从客户角度考虑,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会导致审计师利用其经验帮助客户避税。上述分析不仅适合于事务所,也适合于合伙人。因为在我国,客户资源在很大程度上归属于合伙人而非事务所,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在实践中,往往存在客户随着合伙人跳槽而变更事务所的情况,许多事务所的内部分配机制也与客户资源有很大关联,所以签字会计师有较强的动力维持现有客户,包括在避税等方面为客户提供专业帮助,以便向客户显示自身的增值作用。当然,避税毕竟是存在风险的,审计师在帮助客户避税时,仍然需要考虑自身的风险。只有在风险较低时,其才会更多地从客户角度出发,帮助客户实施激进性避税策略。

其次,对于信息质量、内部控制与公司避税的关系,除了代理理论所认为的抑制作用外,还存在相反的观点。

(1)就信息质量而言,内部信息质量对包括避税决策在内的管理决策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公司避税决策的实施需要建立在有效的信息基础上,例如准备纳税申报相关文件、从分散的经营单元搜集信息等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公司内部信息质量较高,意味着公司内部业务处理程序更为标准化、财务报告循环周期更短、不同部门之间数据的整合程度更高,因而可以更有效地准备相关文件、更容易识别可能产生避税利益的交易,管理层更容易获取和整合信息,在实现避税目标的同时却不会提高公司的避税风险,从而有助于公司合理避税。由此推论,公司内部信息质量越高,其避税的能力越强。尤其是在地理分布较为分散、信息不对称问题更为严重、内部协同需求更大的公司中,内部信息质量对避税的促进作用将更为明显[2]。此外,公司内部信息环境越好,管理层利用避税活动谋取私利的行为将会受到抑制,避税行为的负面性就会降低,即此时税收激进度的提高并不是代理问题或其他机会主义行为的结果。根据这一观点,审计师经验对客户公司会计信息质量的促进作用并不会抑制客户避税6)当然,签字会计师经验对公司会计信息质量的促进作用可归结为审计的监督作用,但本文这里的监督假说、合谋假说是就避税行为而言的。实际上,签字会计师对公司避税行为的影响与其对会计信息质量的影响路径并不完全相同,相关的风险也有所差异,反而会促进公司更好地避税。当然,这种避税必须是合理的,而不是过于激进的、甚至是明显违法的。

(2)就内部控制而言,有效的内部控制有助于公司识别和抓住可能的避税机会、实施有效的避税策略,从而有助于公司避税[3]。有效的内部控制还能促进公司与税务部门的沟通,并且能够通过高质量的人力资源来促进公司避税策略的制定与实施[51]。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更容易发现公司内部控制存在的缺陷,从而有助于推动管理层及时采取补救措施、提高内部控制质量,这将有助于公司更有效地实施避税,尤其是在公司税收激进程度及相关风险都不是很高时[51]。

综上可知,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提高究竟是促进审计师更多地考虑客户利益还是有助于其保持独立,存在不同的观点,并且,现有文献对于会计信息质量和内部控制质量对避税的影响也存在不同观点。因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影响存在不同的理论预期。由于本文不能明确预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影响方向,故提出如下竞争性假说:

H1a其他条件不变,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避税程度呈负向关系,即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会抑制公司避税。

H1b其他条件不变,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避税程度呈正向关系,即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会促进公司避税。

3 研究设计

3.1 变量定义与模型设定

(1)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度量。参考文献[29,52-53],采用t期前签字会计师累计签发审计报告数来度量其个人经验,因为累计签发报告数表明其负责的审计项目数量多少,而经验是通过审计项目不断积累的,所以累计签发报告数能够较好地反映经验的积累程度。在稳健性检验中,参考文献[25-26,52],本文也用首次担任签字会计师起到t期的年数度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由于我国审计报告须由2名审计师签字(少数情况下有3名签字会计师,为了可比,剔除了有3 名签字会计师的样本),故采用2 名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均值(EXP1)和1 名经验较高的签字会计师的经验(EXP2)两种方法来度量公司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这样做的好处在于,既考虑了2名签字会计师平均经验的作用,又考虑了作用较大、经验较高的签字会计师的作用。本文之所以不像文献[24,26-27]中单独以经验较高的签字会计师的经验值来度量,是因为这会忽略了经验较低的签字会计师的作用。

(2)公司避税程度的度量。有效税率是国内外普遍采用的度量公司避税的方法。参考文献[1,9,12,54-57],采用有效税率(ETR)即“所得税费用/税前会计利润”度量公司避税程度。ETR 越低,公司避税程度越高。在稳健性检验中,参考文献[56-57],采用“(所得税费用-递延所得税费用)/税前会计利润”度量。

(3)检验模型。参考文献[9,54-55,57],采用如下模型检验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影响:

本文控制了如下影响公司避税的因素:公司规模(SIZE)、财务杠杆(LEV)、上期是否亏损(Lag Loss)、盈利能力(ROA)、存货比重(LNV)、固定资产比重(PPE)、无形资产比重(INTAN)、现金持有(CASH)、收入增长率(GROWTH)、产权性质(SOE)、两职合一(DUAL)、签字会计师任期(TENURE)、事务所规模(BIG10)。此外,本文还控制了年份和行业。相关变量的定义如表1所示。

表1 变量定义

3.2 数据来源与样本筛选

考虑到2006年前后我国会计准则存在较大差异,为保持数据的可比性,以沪深两市2008～2018年A 股非金融类上市公司为研究对象,考察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实际税率的影响。由于控制变量Lag Loss 为滞后1 期,且LEV、INV、PPE、INTAN 和CASH 都采用期初资产总额平减,故实际参与回归的样本期为2007～2017年。

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数据由数据库中审计报告信息经手工整理而来。在度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时,本文追溯到沪深两个交易所自成立以来所有审计报告。对于注册会计师的重名现象,借鉴王晓珂等[26]的做法,依照“同年同姓名同事务所认定为同一人,同年同姓名不同事务所认定为不同人”的原则加以区分。行业代码和审计师数据来自CSMAR,其余数据均来自“WIND资讯金融终端”。

原始样本共40 513 条公司-年记录,在依次剔除IPO 日前记录、金融行业公司和缺失行业类型公司、税前利润为负数、实际税率小于0 和大于1、审计报告中签字会计师数量超过2人以及缺失其他数据记录后,剩余8 943条记录用于检验。为减少奇异值的影响,对连续变量在1%和99%位置进行了缩尾处理。为减少序列自相关的影响,在回归分析时,依照公司对标准误进行了聚类调整。

4 实证结果与分析

4.1 描述性统计

表2给出了主要变量描述性统计的结果。由于EXP是以自然对数来衡量的,而在对数计算中,若干数值的自然对数的均值并不等于这些数均值的自然对数,故这里同时报告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未取对数前原值(RAWEXP1、RAWEXP2)的描述性统计结果。由表2可以看出,公司实际税负(ETR)的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20.87%和18.39%,与文献[4,9,55,57,59]中的结果基本接近。用两位签字会计师经验平均值度量的审计师个人经验(EXP1)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2.491 7 和2.564 9(原值RAWEXP1的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16.313 5 和22.5份),用经验较高的签字会计师经验度量的审计师个人经验(EXP2)的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2.937 3和3.044 5(原值RAWEXP2的均值和中位数 分别为27.516 7 和20 份)。BIG10 的均值为0.564 4,表明“十大”的市场份额占56.44%,这与我国不断推动事务所合并导致市场集中度提高有关。

表2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4.2 相关性分析

表3给出了主要变量相关性分析结果。由表3可以看出,EXP1、EXP2 均与ETR 显著负相关,表明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所审计的公司实际税负更低(避税程度更高),这与假说H1b相符。由表3还可以看出:SOE与ETR显著正相关,表明国有企业的税负更高,这与吴联生[56]的发现一致;BIG10与ETR之间没有显著关系,表明规模事务所与公司避税程度关系不大;自变量Pearson和Spearman之间相关系数绝对值最大者均存在于TENURE与EXP1之间(分别为0.430和0.406),表明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与其任期正相关。此外,在回归时计算了所有变量的方差膨胀因子(VIF),结果均低于10。因此,本文的模型不存在严重的多重共线性问题。

表3 相关系数矩阵

4.3 多元回归分析

表4给出了多元回归分析的结果。由表4 可以看出,在没有包含控制变量时,EXP 的系数在5%水平显著为负;在加入相关控制变量后,EXP在1%水平显著为负。这表明,经验丰富的审计师有助于公司进行避税、降低税负,这一结果拒绝了监督假说(假说H1a),支持了假说H1b,并且与文献[8-9]中在事务所层面上的研究结果一致。

表4 多元线性回归结果: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实际税率的影响

由控制变量可以看出:公司规模(SIZE)、上期亏损(Lag Loss)、存货比重(INV)、无形资产密度(INTAN)、产权性质(SOE)、签字会计师任期(TENURE)与ETR 呈显著正向关系;盈利能力(ROA)、固定资产密度(PPE)、现金持有(CASH)、成长性(GROWTH)与ETR 呈显著负向关系。事务所规模(BIG10)不显著或许与我国事务所分层不够固定、声誉机制有待形成有关;签字会计师任期与ETR 正相关,或许与其可能会导致公司会计信息质量下降有关。

4.4 进一步检验

上述结果基本排除了监督假说,而信息假说和合谋假说都预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有助于企业避税,那么,信息假说和合谋假说是否都成立?

4.4.1 信息假说的检验:会计信息质量的中介作用 对于信息质量与公司避税之间的关系,存在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观点认为,盈余管理程度较高、会计信息质量较差时,公司更可能实施激进性避税[33,54,58];另一种观点认为,会计信息质量与税收激进度之间是正向关系。其原因在于,一方面,管理层需要在税收动机和财务报告动机之间进行权衡,为了实现盈余管理目标,不得不承担较高的税负[60]7)在实践中,存在此类案例。如中国证监会行政处罚决定书〔2018〕33号认定宁波圣莱达电器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度通过虚构影视版权转让业务虚增2015年度收入和利润1 000万元。该公司2019年7月11日发布公告,经公司申请,宁波市慈城税务所退还圣莱达文化已缴纳的所得税税款250万元。另外,根据财政部会计信息质量检查公告第32、35号,部分上市公司、民营和外资企业存在少计收入、虚列支出套取费用、滞缴少缴税款等问题,这也表明了公司对财务报告目标与税务目标的权衡;另一方面,良好的信息环境有助于管理层及时抓住避税机会、有效降低公司税负[2]。前文已经发现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有助于公司避税,那么,会计信息质量在其中究竟具有何种作用? 为此,本文以用修正的琼斯模型所估计的操控性应计的绝对值(ABSDA)来度量会计信息质量,进而检验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会计信息质量的影响,并进一步考察会计信息质量对公司避税的影响,从而考察会计信息质量在这一过程中是否发挥了部分中介效应。

由表5第1、2列可见,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ABSDA 呈显著负向关系,表明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可以提高公司会计信息质量,这与已有文献[23-27]的结论一致;由表5 第3、4 列可见,在将ABSDA 放入模型式(1)后,EXP 仍然显著为负,ABSDA 的系数显著为正。这表明,会计信息质量较差(ABSDA 较高)的公司税负更高、税收激进度较低。因此,经验丰富的审计师可以通过提高公司会计信息质量来帮助公司进行避税、降低税负(EXP1 和EXP2 度量时中介效应比例分别为2.35%和2.56%),这与信息假说相一致。当然,ABSDA 的中介效应较低(ABSDA 本身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会计信息质量),说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还通过其他途径影响了公司避税。

表5 信息假说的检验:会计信息质量的中介作用

由于签字会计师经验对内部控制的促进作用可能存在时滞,即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通过更及时、准确地发现公司内部控制缺陷来促进公司提高内部控制质量,而企业避税策略的有效性更多地取决于当前的内部控制质量,故难以像会计信息质量一样检验内部控制质量的中介作用。不过,未报告的检验表明,内部控制质量确实对公司避税具有促进作用。

4.4.2 合谋假说的检验 按照合谋假说,审计师会利用自身经验来帮助客户进行避税,但作为一个理性人,审计师在选择与客户合谋时,必然会考虑相关的风险和收益,合谋应当是审计师在权衡相关风险和收益的基础上所做出的理性选择,故从避税水平及相关风险水平、地区法律环境、客户重要性3个角度进一步考察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作用,以期进一步揭示审计师的合谋行为。

(1)不同避税水平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在不同避税水平下,避税活动的风险是不同的。适度的避税(即税收激进度处于较低水平),并不会严重超出税法允许的范围,违反税法的可能性较低;而出于执法效率等原因,税务机关对这种公司进行稽查的可能性也较低,故风险较小。实际上,公司避税程度过低也是代理问题的体现,而公司在税收激进度本身处于较低水平下进行避税、提高税收激进度,不仅有助于提高公司现金流和税收利润,而且不会带来多大风险,董事会等治理机制也会鼓励公司进行避税[61-62];而激进性过高的避税可能超出法律的边界,并且容易引起税务机关的关注,故其风险较高,过高的避税风险会有损公司价值[62-63]。实际上,公司在税收激进度本身已处于较高水平时继续激进性避税,避税活动提高了公司监管风险和声誉风险,由此产生的成本可能要超过降低的税负所带来的好处[61-62]。税收激进度也往往与避税目的有关。出于提高公司价值目的的合理避税活动,公司的税收激进程度不会特别高,因为公司需要保证避税的风险处于可控范围之内。而出于管理层和大股东私利目的的避税活动,由于避税为管理层和大股东所带来的私人收益较高,而治理机制不完善等原因使得管理层和大股东承担的风险(成本)并不完整,因而管理层有动力实施激进性避税策略,税收激进程度也往往较高。

综上可知,一方面,在税收激进度不同水平下,公司避税的风险不同;另一方面,税收激进度过高或过低,都是代理问题的体现[61]。因此,包括审计在内的有效的治理机制不应当简单地抑制公司税收激进度的提高,而应当视公司税收激进度水平高低而定。因为在公司税收激进度本身处于较低水平时,税收激进度的提高更有助于公司价值的提高,并且,避税在为公司带来税负节约的同时并不会有多少风险,所以相关的治理机制应当促进(至少不应抑制)公司避税;而当公司税收激进度本身已经处于较高水平时,税收激进度的提高可能是一种价值毁损行为,且意味着较高风险,此时相关治理机制出于维护公司利益、降低自身风险角度考虑,应当抑制(至少不促进)公司进一步避税。由此可推论: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促进作用仅存在于税收激进度处于较低水平时,或者说,合谋行为仅发生在税收激进度处于较低水平时。为此,本文检验不同税收激进度水平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根据分年度ETR 三分位数将样本分为低实际税率(高避税)和高实际税率(低避税)样本,具体而言,当ETR位于分年度样本低1/3位数时,公司避税程度较高,Low ETR=1,否则为0。

由表6可以看出,当避税程度较高时,EXP的系数不显著;而当避税程度较低时,EXP的系数显著为负,费舍尔组合检验(Permutation test)结果表明,两组系数有显著差异(bdiff命令,下同)。如果根据ETR的年度-样本中位数分为高、低位组,则结果不变。这表明,有经验的审计师并非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促进公司避税,而是会评估公司避税激进程度来确定是否帮助客户进行避税:当公司避税程度较低、避税风险较小时,有经验的审计师才会促进公司避税;而当公司避税程度较高、风险较大时,有经验的审计师不会再促进公司避税。这与文献[61-62]中的发现一致。该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合谋假说,同时也表明,有经验的审计师会在对相关风险与收益进行权衡的基础上做出是否合谋的决策,合谋行为仅存在于避税程度及相关风险较低时。当然,该结果同样也符合信息假说,因为高质量审计师能够促使公司提高信息质量和内部控制进而促进公司实施有效的避税策略,其结果应当是有利于公司适度避税,而不会导致公司税收激进度畸高。

表6 不同避税水平下审计师经验的作用

(2)不同法律环境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在法律环境较好的情况下,公司激进性避税活动的法律与监管风险更高,而此时审计师的不当行为也将面临较高的法律与监管风险,因而高质量审计师将会更严格地约束管理层在会计政策和估计上过度运用自由裁量的行为,包括激进性避税行为[7],因为如果审计师一味地迎合客户,帮助(或者默许)其进行过于激进的避税,将会面临较高的风险。而在法律环境较差的情况下,公司激进性避税的风险较低,审计师帮助客户进行激进性避税也不会带来较高的法律与监管风险,因此,即使客户的税收激进度较高,有经验的审计师也不会严格约束管理层的激进性避税行为,甚至会利用其经验帮助客户避税。由此推论,地区法律环境会弱化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客户税收激进度之间的关系,即在法律环境较差地区审计师更容易产生合谋行为。为了验证这一推断,进一步考察不同法律环境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影响。本文用王小鲁等(2019)《中国分省份市场化指数报告(2018)》中的法治环境指数衡量公司所在省份法律环境,并依据分年度样本的三分位数来定义法律环境较好和较差地区,当法制环境指数大于分年度样本高1/3 时,LAWDUM=1,否则为0。

由表7 可以看出,仅在法律环境较差地区,EXP的系数显著为负,且费舍尔组合检验结果表明两组间EXP系数有显著差异。这表明,在法律环境较好时,有经验的审计师不会帮助客户进行避税。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合谋假说(由于在法律环境较好的情况下,EXP也没有与ETR 呈正向关系,故监督假说并不成立),并且进一步表明签字会计师会在对风险和收益进行权衡的基础上做出合谋与否的决策。

表7 不同法律环境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作用

本文还进一步检验了不同法律环境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会计信息质量的作用。未报告的结果表明,虽然在法律环境较好地区,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会计信息质量具有显著促进作用,而在法律环境较差地区,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要弱一些,但组间差异性检验并未达到显著的水平(用EXP2度量时接近于10%水平显著)。因此,就信息途径而言,在不同法律环境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可能并没有明显差异。

(3)不同客户重要性情况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当审计师对客户的经济依赖度较高时,其就会更多地迎合公司的压力,而不惜牺牲独立性。魏春燕[9]发现,审计师对客户的收入依赖会加强事务所行业专长对客户避税程度的正向影响。即使不考虑独立性,有经验的审计师为保留客户,也有动力利用其知识和技能为客户合理避税提供专业建议。因此,本文预期,客户重要性较高时,有经验的审计师更倾向于与客户合谋,即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税收激进度的正向作用更加明显。为此,进一步考察客户不同重要性情况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ETR 的作用。同样,依照年度样本的三分位数来定义客户重要性高低,如果一个客户的审计收费占会计师事务所当年全部审计收费的比重位于高1/3位时,则认为该客户对事务所而言是重要的,CI=1,否则为0。

由表8可以看出,无论是在重要性客户还是非重要性客户,EXP 的系数都显著为负,但费舍尔组合检验表明两组系数有显著差异,在重要性水平高的情况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ETR 的负向作用更为明显。这表明,对于重要客户,有经验的审计师更会利用自身经验来帮助客户进行避税,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合谋假说。那么,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即对于重要客户,审计师更能发现其财务报表中的问题,更能提高公司会计信息质量进而促进公司实施更有效的避税策略? 若是则应归结为信息假说,而非合谋假说。为此,进一步考察了客户重要性不同的情况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会计信息质量的影响。

表8 不同客户重要性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避税的作用(因变量:ETR)

由表9可以看出,仅在不重要客户中,EXP 才对ABSDA 具有显著负向作用;在重要客户中,EXP的系数为负但不显著(不过费舍尔组合检验未表明组间系数存在显著差异)。因此,并不存在有经验的审计师更能提高重要客户会计信息质量从而促进公司避税的可能。换言之,审计师经验在客户重要性不同的情况下对公司避税的作用不同,更多地应归结为合谋行为,而非信息行为。

表9 不同客户重要性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会计信息质量的作用(因变量:ABSDA)

4.5 稳健性检验

4.5.1 内生性问题的考虑 本文的模型可能存在自选择以及遗漏变量、反向因果等原因导致的内生性问题。

(1)自选择问题。公司审计业务由哪种经验水平的签字会计师负责,可能并非随机分配的结果,也可能由公司特质所决定。因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可能存在自选择问题。参考王晓珂等[26]的研究,本文通过倾向得分匹配法(PSM)来缓解这一问题。具体做法是:改用虚拟变量EXPDUM(用年度中位数定义)度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并用Logit模型构建公司签字会计师经验的决定模型(自变量包括SIZE、ROA、INV、PPE、TENURE 及年份、行业),Logit回归后,根据倾向得分,采用最近距离法对高、低经验样本进行1∶1匹配。最后,对匹配后样本重新用模型式(1)进行回归。平衡性检验表明,匹配后相关变量的组间差异显著降低且不再有显著差异。PSM 匹配后回归结果如表10第1、2列所示。由表10可以看出,采用PSM 缓解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自选择问题后,EXP 依然对公司实际税率具有显著负向影响。

表10 内生性问题的考虑

(2)遗漏变量和反向因果。本文尽可能地控制了可能影响公司避税的因素,但仍可能存在遗漏变量问题。此外,也可能存在反向因果的问题,即公司为了进行避税,可能会有意选择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负责本公司业务以便更好地为自身避税服务(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削弱本文的结论,因为这恰恰说明签字会计师经验有助于公司避税)。为此,采用年份-公司双向固定效应模型来缓解遗漏变量问题,用工具变量二阶段回归法(以当年会计师事务所内签字会计师经验的均值做工具变量)来缓解遗漏变量和反向因果问题。

由表10 第3、4 列可见,在固定效应模型下,EXP的系数在1%水平显著为负。由表10 第5、6列可见,在工具变量二阶段回归法下8)在用EXP1度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时,Hausman检验卡方值为3.82,在10%水平拒绝外生性假设,弱工具变量检验结果表明,最小特征根是2 437.7,大于零界值的8.96,故拒绝弱工具变量假设;在用EXP2度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时,Hausman检验卡方值为4.33(在5%水平拒绝外生性假设),最小特征根是2 348.85,大于零界值的8.96,故拒绝弱工具变量假设。因此,年度-会计师事务所签字会计师平均经验的均值(MEANFIRMEXP)可以用来作为工具变量。第1阶段回归结果表明,工具变量MEANFIRMEXP与EXP在1%水平呈显著正向关系(表略),EXP的系数在1%水平下显著为负。此外,本文还在模型中增加控制签字会计师的年龄(AGE,以2名签字会计师到t期年龄的均值度量)和性别(GENDER,虚拟变量,如果2名签字会计师中有女性,则为1,否则为0)两个因素,以进一步缓解遗漏变量的影响,结果EXP仍然显著为负,而AGE 和GENDER 均不显著(第7、8列)。上述检验表明,在考虑了可能的内生性问题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仍然与公司避税程度呈正向关系。

4.5.2 改变变量定义

(1)改变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度量方法,以签字会计师执业年数(自首次担任签字会计师到t年的年数+1取自然对数)来度量其个人经验,并以2名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均值(EXP3)、经验较高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EXP4)来度量公司审计师个人经验。由表11第1、2列可见,EXP3的系数在5%水平显著为负,EXP4在临界点接近于显著为负(p=0.123)。

(2)改变公司避税的度量方法。参考文献[56,59],用“(所得税费用-递延所得税费用)/税前利润总额”度量公司税负(ETR2)。参考文献[12,54],用“所得税费用/(税前利润-非经常性损益)”度量公司税负(ETR3),由表11第3～6 列可见,EXP的系数仍然显著为负。

表11 稳健性检验:改变变量定义

5 结论

公司税收活动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公司会计信息系统,会计信息不仅会影响公司避税决策的做出,而且会影响公司激进性避税活动是否会被发现,这意味着,对财务报表进行审计的注册会计师与公司避税活动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从避税活动的性质角度而言,公司进行适当的避税,有助于节约现金流、提高税后盈利水平,因此,公司往往存在避税的动力;但公司从事过于激进的避税活动,也蕴含着较高的法律与监管风险,并可能与管理层和大股东的代理问题以及管理层的诚信相联系,这将进一步影响审计师的审计风险以及法律与声誉风险。因此,审计师需要关注公司的避税活动以及相关的会计处理。从专业知识的角度,审计师必须熟悉客户所在行业税收相关规定(这是其进行财务报表审计的一个重要前提),这意味着审计师可以利用其专业知识来帮助客户避税,这实际上也是审计师为客户创造价值的一个重要体现。当然,审计师也要关注避税活动相关风险,以免给自身带来过高风险。从这一角度而言,审计师对公司避税活动的影响如何,是一个有趣而重要的问题。已有关于审计师与公司避税活动关系的文献多着眼于事务所层面,而未进一步从审计师个体层面加以研究。实际上,审计师个人经验无论是对于财务报表审计质量还是对于公司避税活动的相关判断和决策而言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因为两者均是高度依赖于职业判断的复杂活动,所以研究审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避税活动之间的关系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不过,对于审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避税之间的关系,存在不同的假说。

本文利用中国签字会计师须在审计报告上签字这一便利,用累计签发审计报告数(即审计师累计负责审计项目数量的多少)度量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进而考察其对公司避税的影响。结果发现,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无论是2名签字会计师的平均经验还是经验较丰富者经验)与公司有效税率呈显著负向关系,表明有经验的审计师有助于公司进行避税,这一结果排除了监督假说。进一步研究表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会计信息质量呈正向关系,而会计信息质量与公司避税呈正向关系,会计信息质量在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公司避税之间具有部分中介效应,这与信息假说相一致;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避税的促进作用,仅存在于公司避税程度本身不是很高、地区法律环境较差、客户重要性程度较高的情况下,这又与合谋假说一致。因此,本文的研究结果表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促进作用,既可能来自于合谋,也可能来自于信息路径。就信息路径而言,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公司提高会计信息质量,从而有助于实施有效的避税策略。就合谋路径而言,尽管签字会计师可能利用自身经验帮助(或默许)客户避税,但这一合谋行为也是在综合考虑相关风险和收益基础上的理性行为:就风险而言,当客户避税活动处于相对较低水平、避税行为风险较低时,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更可能促进客户避税,而当法律环境较好、合谋行为的法律风险较高时,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不会促进公司避税;就收益而言,对于重要客户,签字会计师更有动力与客户合谋,帮助客户进行避税,以期保留重要客户。可以说,这是一种有限合谋行为。

本文具有如下启示:

(1)尽管审计师是对财务报表进行审计,除非客户要求其提供税务咨询服务,其并非公司避税活动的主要参与者,但审计师与公司避税之间仍然存在直接或间接的联系,研究结果表明,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有助于公司进行适度避税。因此,在考察公司避税行为时,有必要考虑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因素。

(2)研究结果表明,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并不会抑制公司避税,就避税活动而言,监督假说并不成立。因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会计信息质量和避税活动的作用是不同的。另一方面,本文也发现,经验丰富的审计师对客户会计信息质量的促进作用,有助于公司有效实施避税策略(当然,是合理避税,而非过于激进的避税策略)。这一发现,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审计的作用。其对实务的启示意义在于,上市公司可以与事务所沟通,选择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负责本公司的业务,以实现提高会计信息质量和合理避税的双重目的。同时,上述中介效应检验结果也表明,公司信息质量的提高对于公司避税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而非抑制作用,这与Gallemore等[2]的结果一致,该结果表明了优化企业信息环境、提高会计信息质量对于公司合理避税的积极意义。

(3)有经验的签字会计师并非没有原则地促进客户避税,他们会权衡自身风险和收益做出与客户避税活动相关的决策:当客户避税程度较低、法律风险较小,且对该客户的经济依赖度又较高时,签字会计师会利用其经验帮助(或者默许)客户进行避税。因此,完善相关法律制度有助于抑制审计师帮助客户进行过于激进的避税行为,同时,监管部门也应当加强对客户重要性情况下审计师行为的监管,防止审计师为了迎合重要客户的要求而利用其专业知识和技能帮助客户进行过于激进的避税。

(4)研究结果表明,信息假说和合谋假说均能解释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行为的影响,但这里的合谋并非不考虑自身风险、毫无限度的合谋,而是签字会计师在对促进公司避税能够给自身及事务所带来的收益与公司避税行为的风险进行权衡基础上的“有限合谋”。因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避税的促进作用可归结为信息路径和有限合谋路径的原因。虽然信息假说和合谋假说一个是正面,一个是负面,但在有限合谋假说下,其与信息假说的预测结果却是相似的,即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只能促进公司合理避税,而不能过于激进的避税。因此,信息假说与(有限)合谋假说同时存在,貌似相互矛盾,实则不然,反而可能更能反映签字会计师的行为特征。当然,合谋路径是签字会计师积极主动的行为,而信息路径则是签字会计师通过高质量的审计行为促进公司提高信息质量的“副产品”。

本文存在如下不足:①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度量。尽管执行审计项目数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审计经验积累的过程,但其没有考虑审计项目之间的异质性,故未能准确反映审计师的经验,有待于未来采用能够更准确地反映审计师经验的指标来研究其对公司避税的作用。②本文的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监督假说,但对于信息假说和合谋假说,无法确定哪一个的解释力更强,这有待于未来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