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向大地:红格尔纪行
2021-10-09王春辰
王春辰
7月26日,乘火车去内蒙古的红格尔草原。这是应杨德忠之约,担任他组织的一个展览的学术主持。认识杨德忠是今年年初去呼和浩特的时候,那时候新冠疫情稍稍缓和,但依然管理严格。我下了火车被接上,然后去吃晚饭,就会接到卫检部门的电话,问我到了哪里、住哪里。这次则没有,说明疫情在这一带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和管理。应该说这些社会环境都是我们今天做艺术、看待艺术的一个语境。
1月那次和杨德忠认识了,听他讲了他组织实施现场艺术活动,已经做了7年,称为“热雪”,邀请了国内外艺术家数十人到内蒙古草原,特别是一些比较冷的地方,做现场艺术。听他讲得生动精彩,甚至惊心动魄。有些艺术家为了表达感受和观念,在冰天雪地里匍匐,坚持二十几分钟,几乎要冻死,幸亏杨德忠他们有北方寒冷气候生活的经验,马上终止艺术家的现场行为,抱到室内,用雪敷在他的身体上给他的皮肤来回擦热。这种情况下,不能用热水或热毛巾覆盖,那样会一下子冷热相激,爆裂了血管。
这7年下来,他积累了很多在内蒙古组织实施现场艺术的经验和资源。每次他都要沟通各方、找地方、拉资金支持,非常不容易。我的感想是:能坚持做一件事情非常不容易,而做的这件事又是非常具有当下意义的艺术活动,它强调了社会的关联、现场感以及在地性。后者正是全球都在热议和进行艺术实践的主题,具有国际性的学术话题。为什么会这样呢?它与整个国际形势、势态及关系的发展变化有关,这是世界历史的必然逻辑结果。在地性之所以成为重中之重,它是历史与现实的结合,是时间与地理的交错,是地缘政治与经济关系的汇集。它本身也具有时间性和观念性,并非一句“在地性”就能成为解决所有课题与问题的说辞。它的当下指向性是非常强烈的,即在地性是生命的核心问题,而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或贸易问题。或者说,当全球关注并讨论在地性的问题时,恰恰说明了全球化的复杂性以及现实政治的纠葛。
那么,对于杨德忠他们在内蒙古如此坚持地做在地性的现场艺术又有何意味呢?这7年之所以能够坚持做,其实是有一批秉持此理念的艺术同仁们共同做到的,如乌日根以及一批来自国内其他地区艺术家的热情参与,使之坚持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可歌可赞的事情,也是能够介入当下、思索全球共性问题的表现。杨德忠、乌日根都是到北京做艺术好多年的人,住在北京的城乡接合部,体会着北京的城市化发展热浪,感受着北京的国际化所带来的观念与思想的变化。但是他们在多年的北京生活中最大的体会,是这里发生的与他们真正内心思考的,还是有着隔膜;这种隔膜是一种趋同性对问题的消解。他们虽然生活在北京这样趋于国际化的大都市里,但心里是满满的恐慌。这种恐慌让他们不能生发出与生命体验相关切的问题意识,但又恰恰是北京这样的生活经历让他们反省出这种隔膜和恐慌。这就是一种当代生活的悖论境况:当我们去争取现代化的生存时,却发现这种现代化消弭了与传统的许多东西,高楼大厦不等于人之终极的现代化需求。
艺术不能是一个假问题,当述说“当代艺术”的时候,就一定要赋予其一种有意义的当代性。或者说,我们作为生存者,并非是表象的繁华和荣光;它也不是简单地追求艺术的形式所能表达的。他们看到了表面的浮华的问题所在,也感受到了一种生存的痛苦。这是今天的现实,也是全球都在经历的现实。环境生态的问题难道不够大吗?由于国际化、全球化的贸易與生产,身份的问题不够具体吗?由于交往交流的密集,文化独立性的问题难道仅仅是地域性的吗?等等。这样的问题和探讨并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浮夸不切实际的,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当下的现实。无论从哪个立场去回应它们,都会显示为现实的政治和策略方案。可以说,这些问题在当代社会极大地推进了艺术的范围和边界,它与社会的密切程度又再次达到了历史的高度,这也是艺术回归到人本与意义的历史循环。这也是有意义的历史循环,而不是简单地重复;或者说,今天的现实历史已经进入了又一个大的阶段,能不能把握和意识到这种又一个历史大变局的阶段是需要视野的,它不是简单地停留在重复的文字表述里。
之所以谈到这些,是因为当一个人蜗居在斗室里宅起来的时候,可能会失去对历史变形记的感受,历史的视野需要空旷的天地来激发。当年司马迁写《史记》,是他有周游列国的经历,练就了他审视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的视野气魄。同样,当艺术家从蜗居的北京撤离时,不一定是他们失去了艺术的动力。相反,他们是要回到一种生命的源头去激发在地性的艺术活水。所以,当杨德忠、乌日根他们和我讲述做了7年的现场艺术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种活生生的艺术迸发。
在红格尔草原这些天,大家一直聊一些掌故、地缘、京城、生态、艺术等。或者说,这些年,国内一直讨论当代的艺术如何进一步推进和发展,此刻的艺术话语如何建构,特别是国内很热衷于做乡建艺术、田野艺术、公共艺术的时候,似乎都在参照日本越后妻有的艺术项目,甚至国内某地还引进了这个项目的品牌来促进当地的艺术文旅。多数情况是:有第一届开展,没有第二次举办,虎头蛇尾。为什么呢?因为不接地气,作品没有与地方产生对话关联;或者是从外面运来已有的过去的作品,放置在田野的土地上,与周边并没有形成有机的关联,没有在地性意义的产生;或者是主持者换了人,没有继续做下去的坚守者;或者是地产项目,做个首届引起媒体轰动,宣传一下即算完成了他们的目的;或者本身就是赶时髦,没有厘清到底想要做什么,对艺术的公共性没有当下的认识。这些都使得很多热闹一时的活动展览有始无终。这都是颇为遗憾和可惜的事情。
那么,我为什么对内蒙古的这个项目深感兴趣呢?就是因为他们不事张扬而能够坚持做7年。今年是第8年,他们邀请我做学术主持,我很高兴能切身去参与、观察他们凭什么就坚持了下来,而且还在继续着。从北京北站坐火车,2个半小时就到达了呼市,然后又搭乘汽车去红格尔草原的住地,大约3个小时,傍晚到了那里。旁边是希拉木伦庙,这个大庙据记载是内蒙古一地曾经最大的藏传喇嘛教庙宇,始建于乾隆年间,最多时僧人曾达到1000多人,是北方远近闻名的藏传佛教圣地。目前只存留下三座藏式庙宇建筑,里面有僧人做法事、念经。清晨去围着大庙转了一圈,没有走进里面,因有红袍加身的僧人在诵经。外面有信众背着蒙文佛经(三本或两本)绕大庙走108圈,这是他们的功课仪式。这个苏木(镇或村的意思)估计有百十户人家,离这里不太远的地方是神舟降落的地方,所以公路都是近年新修的专用道,交通非常方便,当地也因此知名为“神舟之乡”。
如果不到这里的现场,是无法体会这里的历史的交错和曾经的恢宏;而今天的场域也足够令人神往、想象。如果我们以艺术的方式来对应这个场域,应该是“红格尔大地艺术季”这一称谓。“红格尔”在蒙语里是马的一种颜色,也指美好的心和秋天的微风;它意味着对人要怀抱善良美丽的心,对动物和自然要馈赠美丽的颜色和温暖的气候。它与今天的世界期盼足以关联,而大地在这里是具有体量的大地,它所引申的含义则是对历史的回望和沉思。大地艺术的含义因为这样的历史场域和现实氛围即可形成在地性的灵感激发和创造,它不可能是斗室里的东西,它只能是回应天地的舒张和畅想。“大地”在这里还保留着原始的面貌,具有不可名状的神圣性:它于人的昭示,则是我们当在大地面前卑微而虔诚;当我们仰望高空时,它唤起我们的历史感和未来感,被物质压抑久了的情绪瞬间融化。这次活动中,几个艺术家都自然地呼喊高歌,在旷野里回荡。这在都市里是做不到的,也不可能做到。在这里,可以尽情大声吐纳。这也是我们探讨在地性的合理发生的动因和可能性,它将繁复的全球化议题给予了真实的现场解读:回归到大地,大地于人是一种生存的本质和给养。
世界上的事物需要化繁为简,比如,天地间的生态是互为依存和生态链的,如果遭到破坏,则大自然给予不可想象的回击,造成人类的灾难。这个话题又是当前国际上的自然哲学所要探讨的话题,对于“大地艺术”何尝不要做出反应和思考呢?当然要的。首先,持久地关注生态的在地性问题就是回应的姿态和方式,所以,杨德忠为了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把红格尔的一片3000多亩的草原牧场租赁下来,一租就是10年,来做这样的大地艺术。大家看到了这么辽阔的原野,一下子涌现了无尽的热情和想象。试想:能够在10年的时间里,在一片旷野上做在地性的大地艺术,还不够令人兴奋激动吗?它以10年的时间召唤国内国外的艺术家来针对性地现场创作,还不够成就一番中国式的大地艺术季吗?经过这些天艺术家的紧张的现场创作和临场发挥,都一直对这个没有大事喧哗、也没有多少经费的艺术理想的项目报以期许,也因此将之正式命名为“红格尔大地艺术季”,以表明一种立足于大地之上的信念和理想。
正是这种朴素和简单,才使之能持久地继续发生,才获得艺术家的热情响应和参与,甚至可以说,是因为它简单,才给了艺术家无穷的灵感和激情:他们不怕路途遥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有成都来的,有西安来的,也有合肥来的,来自北京的也很多。这是回归艺术本质的一种状态,不需要那么多奢华,也不需要那么多喝彩,它是由衷的心的表达。如果我们坚持做好一个“大地艺术节”,就让我们期待“红格尔大地艺术季”。在这里,可以瞭望古老的中国历史,“北方”本身就是历史的沉淀,羌、狄、鲜卑、匈奴、拓跋、契丹、女真、蒙古、满、回纥等,构成了中国历史波澜壮阔的篇章。可以说,是他们在塑造华夏民族的过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影响了整个九州大地。从地理上,北方寒冷、地勢高;从生存的角度,作为游牧部落和民族,屡次南下南进,在华夏大地上纵横捭阖,包括秦统一六国到汉武帝驱除匈奴到南北朝北魏再到大唐一统天下再到燕云十六国到辽到金到元再跨到清,皆是北方的话语权,是陆地(内陆)游牧文化的一种展示。这种格局直到近代历史才被打破。在当代的全球化语境下,已经没有内陆与外部的区别,在便捷交通的带动下,世界成为地球村。也正是这样的时代性,才产生了重新思考游牧性的话题。
“游牧”对于大地艺术可能是最重要的可探讨的话题之一。游牧已经成为当代全球化的一个特质,国际贸易具有快速流动性的特点,而人员的交往也具有游牧般的流动性,甚至大量不同族裔的人在世界各地迁徙、移居,为了生存,寻找工作机会。那么,满世界兴盛的大型展览,如双年展、文献展等,都具有国际游牧主义的诉求和特征。如果不从游牧的视角和概念去观看、讨论、分析、评价这些世界各地的艺术,则无法领悟何以双年展等国际大展都有国际艺术的身影。但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国际而国际,而是为了探讨、交流大家共同遭遇的全球问题,如身份、生态、族裔、性别、家国、跨国、经济、政治等。游牧是要从僵硬中寻找灵活的一种理想,是想重新创建乌托邦的行为。它祈望神性的降临,渴望大地的生机;它不固守一条线,而是游走、移动,具有流变性和不确定性。它需要无阻遏的平坦视野,向无限的平滑空间进发。游牧是地理空间概念,它将万物永恒化。
本次的“红格尔大地艺术季”聚合了来自国内的30多位艺术家,他们很好地诠释了游牧与大地、大地与草原、草原与神性、神性与未来、未来与当下的关联。这样的在地表达是契合新的大地艺术精神的,有此崇敬的神性才能让大地艺术生根、持久。
大地艺术,是扑向大地,不是远离它、隔离它。能够以心灵亲近大地,才能回到艺术发生的本初。
责任编辑:姜 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