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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晚年思考的再讨论:乡村社会的生产、消费与休闲

2021-10-09张敦福

画刊 2021年8期

终生关注中国乡村生活的费孝通先生在1989年说,早先他“志在富民”,现在的新问题是“富了怎么办?”。而对这个问题他自己比较谦虚,他说自己已经到了年老的地步,自己就不能够做,希望后来的学者可以在这方面做进一步的讨论和研究,期待给出些答案。这个问题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关于消费、消遣、休闲、工作和娱乐之间的关系,这个话题是讨论得比较少甚至是缺失的。

事实上,费先生早年就在他和张之毅合著的《禄村农田》中提出过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消遣经济”。“消遣经济”的本意说的是工作、休闲和公共生活之间的关系。第一个例子是说:“无论是雇工自营或者是把田租给别人经营,土地所有者脱离劳动的倾向是相同的。”脱离劳动的意思是:不拼命地干活,想方设法偷懒。如何偷懒呢?“那辈脱离了农田劳动的人,在我们看来,在农作中省下来的劳力,并没有在别的生产事业中加以利用,很可说大部分是浪费在烟榻上、赌桌边、街头巷尾的闲谈中、城里的茶馆里。”第二个例子更明显一些:他说从前从车站到大西门跑一次得2毛钱,大家估算一下一天肯定多拉快跑会多挣一些,但是拉车的并不是非得多拉快跑,他拉两次觉得挣得差不多就去玩、休闲,就去茶馆里自在去了。这样的态度在某些人看来显然是一种好逸恶劳的人生态度。另外一个例子也很有意思:“禄村的宦六爷要掼谷子,和他30多岁的儿子说:‘明天你不要上街,帮着掼一天谷子罢。他儿子却这样回答:‘掼一天谷子不过3毛钱,我一天不抽香烟,不是就省出来了吗?第二天,他一早又去城里鬼混了。”“鬼混”在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鬼混”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费孝通在自己的家乡开弦弓所做的调查也有类似的发现:人们全天劳动完毕以后,大家聚集起来娱乐,家庭间的联系得到了加强,感情也更加融洽。在农业劳动和蚕丝业劳动周期性的间歇,人们连续忙了一个星期或10天之后,可以停下来稍事休息和娱乐。这期间,大家煮丰盛的饭菜,还要走亲访友。男人们利用这段时间在茶馆里消遣。茶馆在镇里,它聚集了从各村来的人。这表明,消遣经济的人生态度在中国比较普遍。

消遣经济概念实际上跟中國传统的经济形态、经济特征和社会性质非常相关。经济史家、社会史家托尼(Tawney)曾经说:中国农村问题尽管错综复杂,“底子里却十分简单,一言以蔽之,是现有资源不足以维持那么多人口”。在中国农村生活的场景下,土地是农民最重要的生活资料,粪和尿是重要的肥料。村里绝大部分的生活资料、衣食住行等直接或者间接取之于土地,劳力的使用以及耕作中畜力的使用在1960年之前一直是农业劳动的主要投入,所谓的过密化经营就在这里。无论是中国西南山冈上的层层梯田,还是东南水乡泽国的秧苗水田,都成就了用人类筋骨造成的壮丽河山。像肩挑背驮、摇橹划桨这样的劳作就成为中国传统农业的主体景观。哈佛大学的历史学家、中国问题观察家费正清笔下也有描述,这就是所谓的中国农业过密化经营的问题,使得劳动力变得一钱不值。

这样的生存方式在整个社会生活和经济生存体系里被称之为生计经济。更久远的是东非类人猿,再往后就是采集狩猎时代。芝加哥大学的人类学家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曾经说:采集狩猎时代的人们尽管不如现在生产效率高,但他们欲望不多,实际上过着丰裕而悠闲的生活。他们欲望不多,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休闲、玩儿,实际上这是生活质量很高、非常富有、富裕的日子。这和目前我们流行的富裕观念非常不一样。萨林斯谈到一个具体的经验材料:采集狩猎时代每个人用来获取和准备食物的时间不多,一天也就四五个钟头,其他的时间就空闲下来,可以睡睡觉、游玩一下。比如像妇女经常休息,并非整天寻找和准备食物,男人打猎和找吃食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所以某天收获颇丰,就可能好几天闲着。

这些信息具有破旧立新的意义。我们以往对中国农村的一些判断是有问题的、错误的,比如像“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这样的说法,禄村、江村等上述村庄的情景并不支持这一判断。再者,勤劳真的好吗?真的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吗?勤劳真的能够带来生活质量和社会品质的提升吗?生计经济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它是一个重要的社会整合形式,这种社会整合形式就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人们在茶馆里、酒肆里、闲聊中、鬼混中,人们之间就相熟了,我了解你、你了解我,我们关系就近了,这个社会就团结紧密了,社会资本就提升了,这个社会的品质就相当的高。而消遣经济中休闲时间的增加、充裕是社会整合形式的重要来源,它们两者之间彼此影响,非常紧密。人们在休闲中才能放松地、自由自在地互相来往。所以在农村、乡村里这种消遣活动,比如像讲圣谕、唱花灯、侃大山、海阔天空地闲聊,这些活动实际上透露了村落公共仪式的信息,这些活动实际上凝聚了老百姓的认同感,也有助于建立地方的社会秩序,这个地方秩序可能以地方精英为主,但是无论怎么,大家大都心悦诚服。在中国的农村,大家都会看到街头、打麦场、井口边、村头,一个小广场,是人们聚集的场所,大家闲聊、谈天说地。

中国社会非常大的变化就是改革开放之后,经过中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之后,中国大规模、大面积地富裕起来,先是让一部分人富裕起来,后来就有很多人富裕起来。中国城市到乡村,很多人都过上了富足的日子,这个过程改变了中国人社会生活的图景。这个图景的主要方面是大家都在忙活,因为中国生产、中国制造即中国的工业化,加上急剧的城市化,还有从传统的生产者社会向消费者社会的快速转变,结果造成了这样的一个景观:农民种田产粮,工人制造工业品,中上层社会是消费的主力军和专业化职业从业者;绝大多数人是工作、劳动、忙活的,少部分人是真的休闲,或既有钱又有闲。无论是人口结构还是城乡结构都会呈现出生产和消费、工作与休闲的不平衡状态。总体而言,人们工作中付出得很多,消费越来越多,但是少了休闲。工业化和大众消费的后果之一就是造成了终日忙碌、很少休闲的人群。缺乏休闲,缺少社会整合形式,结果造成了所谓的“孤独人群”。

哈佛大学的一个人类学家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经常说的一句话是“Fast Food,Fast Talk”,意思就是吃快餐、说话匆匆忙忙。因为大家都忙活,都在赶快吃饭干活,抢着说话、急着说话,使得慢下来变成了这个社会的稀缺状态。所以费先生也慨叹:“悠然见南山”的情景尽管高,尽管可以娱人性灵,但是逼人而来的新处境里已找不到无邪的“东篱”了。曾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民族现在却拥有太多过度工作、过度劳累的人。这种状况实际上值得反思。在乡间传统的话语里就有对闲暇的重视,比如在四川乡间有一个俗语叫“挨一些饿,得一些坐”,意思就是吃不饱不要紧,但是可以坐着闲着侃大山神聊一通。在我出生、长大的山东农村,把那些经常干活、不要命干活的人称之为“冤种”,意思就是说这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干活特别卖命,但是这样过一辈子冤屈、沉重。

在富裕之后,有的农民合伙办企业,结果就会闹翻、散伙,当然也会有赌博、买六合彩,靠消费攀比等。这样的社会结果导致马克思曾经说过的一袋马铃薯的局面比较严重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大家各忙各自的事、各挣各的钱。人们相互之间的情感联络、互相帮忙、社会信任,这些东西都变得特别稀少,就是所谓的社会原子化。回到费先生的话语里,费先生说“悠然见南山”的情景尽管高,但我们已经找不到无邪的“东篱”了。社会的大变革搞得人们迷失了方向。目前的中国社会应当迫切需要来自传统乡土社会的休闲消遣的观念、理念来平衡目前过多的忙碌、急躁、焦虑的状况,更多些缓慢之德和闲适之态,更少一些所谓的消费主义、功利主义,急躁冒进更要不得。

在结束本文之前,我在横渡的初步观察值得一提。我们跟着当地的车去东屏古村落借机游玩,当地的一个年轻男子要来接我们,这个年轻人因为镇里交通管制进不了我们入住的民宿区,他就有点生气。因为这是熟人社会,你不给我面子,不让我进,我就生气给你看,回去不干了。回去之后,他的媳妇来了,年轻的媳妇穿着打扮非常时尚,然后我们就跟着这位女子的车去东屏村。到达后她说她不能等我们,她要回家看娃儿,要我们游玩后打电话给她。我们看过古村落后,通话结果发现她来不了了,她去三门县了,她让她的公公开车来接我们,而我们的雨伞、衣服放在那女子的车里,她公公说明天他开车把东西给我们送过来。晚上打电话过去,他却说要我们今天早上车子路过他家超市时自己去取,结果今天早上我们见到了那位时尚女子的婆婆——老板娘,家里其他人呢?都出去忙事了。

这个故事的意思是说当地人非常的忙碌,他们接了一个单子,但是要做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应接不暇,还好他们一家人调度,总算可以把这个事情搞定。他家是桥头村人。探访桥头古村落时,我还注意到兩位当地人的绿色解放球鞋虽然没露出脚趾头,但是确实破旧,已经露洞了。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还很贫穷,还是钱多了但不舍得吃穿,但忙碌大规模地、实实在在地存在。

艺术乡建中涌现的像横渡美术馆那样的新场馆,要提高当地人的艺术水准和文化资本,也应当像一个“高大上”的公共生活空间那样促进当地老百姓的休闲、团结和社交。然而,乡村发展面临着多样化的图景,我们能不能期待它能够带来社会团结?忙碌的乡村能否多些休闲、艺术和更紧密的社会联结?非常希望能够带来这样的结果,但是结果会怎么样,目前判断为时尚早,我们还不知道。请允许我们一起期待、一起观察。

注:张敦福 ,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