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光未必能照亮他人
2021-10-08汪磊
汪磊
一
讲述残疾人追寻梦想的电影不少见,甚至可以说被拍滥了。但《逆光飞翔》这部电影显得格外特别。它由真事改编,主人公裕翔的出演者正是故事原型黄裕翔。一个盲人在(非纪录片)电影中饰演自己,在影史上绝无仅有。
导演张荣吉凭借此片荣获2012年第四十九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男主角黄裕翔荣获2013年第七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新演员提名。电影的一大看点自然是男主演的真实表现,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叙述波澜不惊,因为本身已足够优秀,黄裕翔成功地把自己活成了电影。
主人公裕翔先天失明。他从小表现出超于常人的音乐天赋,经过后天的开发和训练,他学会了弹钢琴。但是他只想过普通的生活,不参加任何钢琴比赛。小时候,每当裕翔在比赛中取得名次,就有同学在背后议论,评委是出于同情才给他高分。裕翔不愿再接受“施舍”,获得与他能力不相符的荣誉,遭人嘲讽。
同情是人类最基本和最伟大的情感之一,但是处置不当,则会伤害到被同情者。弱势者真正需要的是尊重和协助,过度同情可能给他们制造自卑情结。
先天失明和后天失明的人对黑暗的体验截然不同。先天失明的人无法想象色彩。如果没有歧视和同情,他们以为世界本该如此——无所谓光明和黑暗。对他们而言,有视力的人更像超人。同情会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不正常的,是有缺陷的,失败的,低价值的存在。
相比之下,西方语言中的同情更有人道主义精神。同情的英文是“Compassion”,由“Passion”和前缀“Com”组成。“Passion”的含义是“热情”“激情”,前缀“Com”的含义是“共同”“加强”。中文的同情隐含强势者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英文的“同情”从字面可以理解为:加强对方的激情,共同热爱生活。更为平等。
裕翔结交了两个同龄朋友,朱自清和小洁。他们没有居高临下地“同情”裕翔,而是与他一起追逐梦想。这才是残疾人等弱势群体需要的同情——Compassion。影片讲述了裕翔的三段感情,它们分别是人生中最基本的三种感情:亲情,友情,爱情,象征了裕翔完整的生活。
裕翔是早产儿,产检时没有检查出异常,出生三个月后才被发现先天失明。裕翔妈妈动过遗弃的念头,母性使她无法放弃自己的骨肉。她接受了命运,并感恩命运把裕翔赐给自己。小洁来裕翔家做客时,裕翔妈妈给小洁展示相册,讲述裕翔小时候的故事。裕翔带给妈妈的幸福远远超过负担,裕翔完整了他妈妈的人生。
朱自清是裕翔的室友,也是音乐爱好者,会拉小提琴。他组建了“Super Music”乐队,邀请裕翔做乐队钢琴手。这支乐队最后参加评审,获得了评委的认可。裕翔同样完整了朱自清的人生。
影片女主角小洁热爱跳舞,却没能坚持梦想。直到裕翔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裕翔对生活的热情激励她重拾梦想。她有一段内心独白,“谢谢有你,让我明白,如果对喜欢的事情没办法放弃,那就要更努力的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存在。”
影片没有在爱情主题上流俗,裕翔被小洁美好的声音吸引,对她产生朦胧的好感。点到为止。
二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冲破困境,一步步迈向幸福的历程。裕翔的残疾只是放大了人的局限性。他的妈妈、朱自清、小洁,都有各自的困境,在帮助裕翔的同时,他们也帮助了自己。裕翔的小学是普通学校,因被歧视,中学转入特殊学校。中学毕业后,他选择离家去台北念普通大学,其间困难重重。他需要妈妈的陪同和协助来逐渐适应陌生环境。对一个盲人,新环境处处暗藏危险。夜晚在学校练习行走时,妈妈对裕翔说,“你经过这个柱子,尤其是人多的时候要小心,上面都是小石子,一不小心一块皮就不见。”
其实,每个人踏入陌生的环境都像一个盲人。常言道,江湖险恶,人心叵测。现实生活中暗礁遍布,即便有贵人引路和亲友护航,也难免受伤。撕下标签,裕翔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他面对的困难和我们每个人面对的也没有本质不同,唯一的区别是,我們没有热情和决心面对它的残缺。我们要从裕翔身上学的不是什么“身残志坚”,而是无论在什么状态,处于什么环境,都要坚强,心怀热情。和是不是盲人,是不是残疾没有关系。
事实上,一些健全人对残疾人的“高人一等”是一种错觉。人们喜欢用别人“身残志坚”的故事激励自己:残疾人都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得更好。“身残志坚”是一个人生谎言,源自人们喜欢贴标签的习惯。“身残”固然是缺陷,但只体现了一个人很小的一部分状态。影片中裕翔在学校里首先是一个技巧娴熟的钢琴学生,其次才是一个盲人。
在生活中,裕翔是一个疼爱母亲,珍惜朋友,憧憬爱情的年轻人。这些都可以作为标签描述裕翔这个人,但是人们最先注意的是他的“盲人”标签。所以他小时候取得好成绩后,其他同学先入为主,以为不公正。至于裕翔是否是天才,能力是否高过他们,反而被选择性忽视。也许裕翔比他们更热爱钢琴,更刻苦练习,的确比他们优秀。“身残志坚”者的成就和“身残”关系不大,意志也未必比常人坚定,他们只是更专心,并持之以恒。
有的人,非但不“高人一等”,反而“低人一等”。灵魂的残缺比肉体的残缺更丑陋。在电影《闻香识女人》中,斯莱德中校有一场精彩的演讲,其中一段是:“有一度,我还能看得见,我见过很多很多更年轻的男孩,手脚被炸断,支离破碎,那些都不及丑陋的灵魂可怕,灵魂不可能有义肢,你以为你只是把这好青年像落荒狗似的送回家,我说你是处死了他的灵魂……”
不是每个人都深刻理解这段话。肉体的残缺显而易见,灵魂的残缺却难以洞察。遗憾的是,太多灵魂美好的残疾人被自卑伤害,活在痛苦中。而这痛苦正是来自健全人居高临下的,残忍的同情。
残疾人更需要的是切实的协助。据中国残联最新统计数据,截至2020年2月,中国有8500万残疾人,约占中国总人口的6.21%。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超过了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的人口。这些残疾人中约有600万到700万是盲人,但是我们在生活中却很少看见他们。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们的基础建设对盲人的照顾还不够。台湾地区在某些方面考虑得相对周到些,例如校内盲道。电影中,老师告诉裕翔妈妈,“这是学校第一次收盲生,还蛮有压力的。”但该校走廊已经设置了盲道。
残疾人只是在一个方面残缺,代偿作用却使他们在其他方面胜于常人。影片的高潮处,“Super Music”乐队参加一场评审。现场突然断电,其他人茫然失措,只有钢琴声源源不断。裕翔对黑暗“免疫”,全然陶醉在自己的乐声中,物我两忘。琴声结束,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强势者自以为高人一等,喜欢给弱势者指明方向,他们说,看,光在那儿。可是,他们眼中的光未必是别人生命中的光。裕翔的心中另有一束光引导,与其说他是“逆光飞翔”,不如说他在向自己心中的光飞翔。
影片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当下,低欲望成为一股新兴的社会风气,这没什么不好,人无欲则刚。欲望太多会扭曲人的心灵,成为负担。但是,欲望也是人类活动的源动力。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把“佛系”挂在嘴边,以为超脱。明明在朝气蓬勃的年纪,却装出一派暮气沉沉的高深,实则是逃避现实的拙劣伪装。与之匹配的是虚无主义思想,虚无主义者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人类思想纷繁复杂,虚无主义永远有它的市场。但虚无主义者就像残疾人,只占少数,如果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信奉虚无主义,这个社会就病了。
对幸福的渴望就像光明,指引我们前进。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束光。打开心灵的窗口,让那束光照进来,引导我们展开翅膀,追求幸福。这就是《逆光飞翔》想告诉我们的朴素的真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