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民办义务教育规模大调减中部县城是风口浪尖
2021-10-08
近日,湖南、江苏发文,明确调减民办义务教育占比,民办初中、小学在校生人数占义务教育在校生总数的比例将控制到5%以下。不独湖南、江苏,记者询问河南、河北等地县教育局和民办初中,亦获知民办义务教育学校减招的消息。
对此,多位业内人士向记者证实,民办义务教育调减至5%,已是一项全国性的要求。“去年年底,针对义务教育阶段民办教育的比例管制,教育部就在各省征求意见,征求意见后最终决定是省一级5%,县一级不得超过15%。”一名民办教育资深研究者称。
2020年9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审议通过《关于规范民办义务教育发展的实施意见》,强调坚持国家举办义务教育,确保义务教育公益属性,办好办强公办义务教育。2021年5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向县团级下发《关于规范民办义务教育发展的意见》,其中明确,建立民办义务教育在校生占比监测和通报制度,原则上不得审批新的民办义务教育学校。此后,各省份组织陆续召开工作会议,贯彻落实中央精神。
“预计2~3年内,要达到省5%,县15%两个考核指标。”另一接近政策制定的人士表示。
据2019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全国共有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1.54亿人,其中民办小学在校生944.91万人,民办初中在校生687.40万人,民办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占比约10.59%。据此估算,若要民办义务教育调减至5%,则公办义务教育须多提供超过800万个学位。
民办初中,尤其是县域民办初中,或将成调减“重地”。湖南省教育厅数据显示,调减前,该省民办小学在校生占比约6.4%,而民辦初中在校生占比则达到16.1%,其中湘潭市、衡阳市民办初中生均超30%,如湘潭县、衡东县等,民办初中生占比更是超过40%。
如何调减?
如何调减?最直接的方式,是减少民办学校招生规模。四川省今年6月中旬发布的《关于暂停审批设立民办义务教育学校的通知》,便提出适当缩减2021年民办义务教育学校招生计划,不再同意已有民办义务教育学校扩大办学规模。多所县域民办学校向记者表示,明年招生数已明确要减少——具体减招数量“还要等通知”,河南一所年招生规模近2 000人的民办学校人士称。
如何扩大公办学位供给?除公办学校扩学位外,“公参民”学校转公办也是调节公民办比例的重要路径。2020年起,民转公的浪潮已在上海、杭州等一线城市悄然掀起:2020年3月,上海民办张江集团学校转制为公办中学,引发浦东家长热议;2个月后,杭州金沙湖实验学校宣布转制公办;2021年3月,被家长誉为“豪门级”的广州广雅实验学校,也明确转民办为公办。
北京民办教育协会副会长马学雷告诉记者,几乎所有名校都有义务教育,而按照新规定,实施义务教育的公办学校不得举办或者参与举办民办学校,“这样一来,这些学校都得转成公办学校”。
而在部分公办学校学位、师资紧缺的地区,“向民办学校购买学位”或成另一解题之道。2020年10月,天津市教委发布《天津市义务教育学位资源建设实施方案(2021-2023年)》(征求意见稿),其中已提出“在公办学校学位不足、入学矛盾突出的地区,可由政府向符合条件的民办学校购买学位”。
“地方如果缺学位,可以和民办学校协商,购买一个或几个班级(的学位),按照生均教育事业经费进行补贴。这样也算到公办义务教育资源里。”马学雷说。
县域压力巨大
调减政策下,财政实力有限、公办资源不强的县级地区,将是受冲击最大的区域。
近十余年来,民办义务教育在县域发展迅猛。以安徽肥东县为例:据安徽师范大学朱昌等人研究,该县民办义务教育在校生占比从2005年的2.2%增长到2015年的35.0%,其中民办初中在校生占比一度高达74.2%,且90%以上的民办初中生就读于县城关镇的民办学校。
部分经济欠发达的市县,更倾向加大政策支持,以民办教育补足公共教育资源短板。河南周口市早在2001年便出台土地、税收等大力度的优惠政策,承诺民办学校教师享有与公办教师相同权益。大量民办学校此后落地生根,如周口市郸城县仅2004年一年,就出现了英才学校、华宇中学、郸城中学不下3所民办初中;该县最大的光明中学到2019年已有9个校区,在校生上万人。
对上述民办义务教育占比远超15%的县而言,要实现调减目标,首要难题是巨大的财政压力:浙江大学原民办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吴华提出,民办学生变少,意味着需要财政支持的公办学生增多,仅生均事业经费一项,新增的财政开支会超千万至数亿之巨。
“政府拨给民办义务教育的生均经费是公办的5%甚至2%,按此估算,义务教育阶段的民办学校每年能够为政府节余2 000亿左右的财政资金。”吴华称,“如果民办教育都变成公办,这部分资金压力将由政府承担。”
公办学校大班额、大校额等问题,也可能再次浮现。信阳师范学院教师郑立坤等人2016年调研当地城镇学校时发现,大多数县区平均班额超过60人,最大班额甚至达131人。近两年来,地方整治力度加大,义务教育大班额比例降低,但随着民办减招、公办扩容,“老问题”或成“新挑战”。
为何强势推动
压力重重,政策为何依然强势推动民办义务教育规模调减?其核心,是强调政府在义务教育阶段的主体责任。“部分地区义务教育阶段的公办资源‘欠账太多,政府没有承担起应该具有的教育职责。”马学雷直言。
在中国民办教育协会6月初举办的系列讲座上,教育部教育发展研究中心首席专家王烽指出,民办教育发展已经从“公办的补充”转向了“与公办竞争”。在义务教育阶段,优质民办学校异军突起,而在校外培训领域,民办学校更呈一统天下之势。
从中部农村到一线城市,义务教育阶段“民办超公办”的现象并不鲜见。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田志磊观察到,2012年后,全国初中小学学校数持续下降,但是民办小学、初中数量不断上升。义务教育阶段非财政性教育经费占比从2013年的4.5%提升到2017年的6.4%。从最能反映学校运转经费的生均商品及服务支出看来,除内蒙古、吉林、宁夏、安徽、山西等少数省份外,大部分省份的民办已超过公办。
在马学雷看来,“民办超公办”现象背后一个重要驱力,是公办学校不许大规模掐尖招生后,民办学校还有这个政策优势。
另一方面,公办学校坚持均衡化政策,在和民办学校竞争中,常常处于弱势。“民办学校可以掐尖,可以加课补习,可以给老师高额奖金,公办学校争不过。”记者此前走访河南郸城县时,该县教育局一人士曾这样表示。
2019年7月,“公民同招”政策出台,明确民办义务教育学校与公办学校同步招生,从政策上掐断了部分民办初中、小学提前招生、跨区“掐尖”的“特权”。此次调减民办义务教育在校生占比,则明确“政府举办义务教育”的主体格局,未来,义务教育学位将主要由公办学校提供,或通过政府购买学位的方式提供。
影响几何
值得注意的是,规范民办义务教育的同时,政府对校外培训的整治力度也显著加大,这一套“组合拳”,共同传达坚持义务教育公益性、警惕不良资本的明确信号。
重拳整治下,教育生态会发生哪些变化?田志磊曾将公办学校高均衡化、民办学校低选拔性、课外补习低渗透率描述为教育发展的“不可能三角”——通过政策调整,一个或两个方面可以得到改善,但必然以另一个或两个方面为代价。
“通过整顿课外补习机构、约束民办中小学招生等一套组合拳,民办学校的低选拔性可以预期,但课外补习的低渗透率难以实现——对于培训机构的打压,可以在短期内产生效果,但是,这种打压会让供给转入地下,变得更加昂贵,且更加难以监管。”他撰文提出,“另一方面,高社会经济背景的家长将竞争转向优质公办学校对应的学区房,公办学校均衡面临的挑战加大。”
已有家长向记者表达担忧,整治民办学校,降低民办占比,是否会变相推动家长竞争优质公办学校,让已经居高不下的学区房价再度上扬?
马学雷则提出,教育政策调整,也应从“以人为本”的角度出发,关注家长和学生的教育需求,不要“一刀切”。“强调政府提供基本公共服务的责任,不应靠削减民办学校招生规模,而是公办教育要尽到义务,提供充足的学位,让老百姓有选择,并尊重他们的选择,人民才有获得感。”而通过政府购买服务或提供充足补贴等方式令民办校具备和公立校同等的公益性质或也不失为一种破题之道。
(来源:财新网 于 帆黄蕙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