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时代变迁,它仍然是我们心中的“世外桃源”
2021-10-08田频
田频
说到“世外桃源”,人们脱口而出的或许是陶渊明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然而,那更具灵性,更为有血有肉的,当属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了。你看,“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那神秘而宁静的茶峒山城仿佛就在不远处,而这样一个人家好像就是我们的某位邻居。
《边城》成书于20世纪30年代,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作者所描绘的这个湘西边境上“水陆商务既不至于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的小城定然会成为人们心中的“世外桃源”;而当我们身处一个人人得以安居乐业、高等教育广泛普及、科技水平突飞猛进的时代,这座“边城”似乎既闭塞又落后,似乎存在于“文明之外”,但它依然是万千读者心中的“桃源”,是无数人向往的“净土”。
那么,为什么任凭时代变迁,这座“边城”一直都具有“世外桃源”的魅力呢?笔者以为,书中所展现的“边城”扣住了有史以来人们对于生活最朴素的美好追求:生态和谐与人际和睦——生态和谐关乎自然之纯美、关乎人与环境浑然一体,人际和睦关乎人性之纯良、关乎情感之真挚;也戳中了当代人在市场化、城市化、全球化进程中关于教育、情感、财富、人情等多方面的痛点。
一、生态和谐
全书有着近二十处对自然景致的描写,俨然一幅柔美绵长的山水画卷,却又与人物的情感、成长、命运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边城在静水流深之中跃入眼帘,故事在岁月静好之中拉开帷幕。
于是,本书所呈现的这份生态之静美并不止于自然风光之纯美,更在于人与自然的休戚与共、和谐互动。正如古语言:“上善如水”,作者笔下的“边城”也如水般善良温柔,如水般清澈灵动:凭水依山的茶峒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贯穿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又如俗语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这纯美清澈的自然、这依山傍水的小城,孕育了一個个纯真洁净的灵魂。
一如“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这个在大自然里“散养”的翠翠,没有读书和考试的烦恼,没有升学和竞争的压力,没有诗书与才艺的熏陶,却生得天真无邪、活泼乖巧、讨人喜爱。这样的“自然教育”难道不值得正于当代教育中焦灼的家长与孩子艳羡吗?
又如“近水人家躲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一个未经现代文明熏染之地,春夏秋冬各有景致,却“永远那么妥帖”,人们的生活不去违背自然的节律,衣食住行皆与环境相调和,人居画里,生活如诗。其中,“近水人家躲在桃杏花里”“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更让这美丽的边城多了一份“桃花源”的意味。这样的“诗意栖居”难道不值得“久在樊笼里”的日夜不分、四季不明的都市人群向往吗?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诗与远方”嘛?
再看“冬天的白日里……各处人家门前皆晾晒有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做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屋角隅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斧头劈树,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宝塔。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做事……”边城人们的生活总是从自然中来,又到自然中去,尽管是如此的“单纯寂寞”,但也诚如作者所说,正是这样日复一日的静寂增加了人们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平凡的日子里也不缺乏对于未来的期待。这份“极简生活”,这份我们总是想要的“静静”,不也正是滋养我们的“梦想”和灵感的土壤吗?
二、人际和睦
如果说生态和谐是“边城”的一张清新的名片,那么人际和睦便是“边城”的一副纯真的灵魂。在纯净秀美的自然景观之外,“边城”更是一曲人性的赞歌。
这里“风俗淳朴,便是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责与轻视”;这里人心纯良,一些“诚实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在水大时,面对河心浮沉而来的牲畜、空船,或是船上妇人或哭喊的小孩,不由分说地挺身而出、救人救物;这里的人恪尽职守,老船夫五十年来无论阴晴雨雪,都忠实地守在渡口为过往行人服务,年已七旬,却仍不愿休息;这里,人人都有着“凡事求个心安理得”的质朴觉悟,即便渡头为公家所有,渡人不必出钱,但心善之人还是会给小费,因为“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而摆渡人也必将想方设法把钱塞回去,若是盛情难却,他也会“把人给的小费买了上等的烟草挂在腰间,慷慨赠给来往过渡喜好这口的人”;这里人情真挚,老船夫与翠翠之间的相依为命,天保与傩送之间的兄弟情深,翠翠与天保、傩送之间情感萌动,邻里之间的相互关照与放心托付,无一掺杂物欲,无一暗藏奸诈……
尽管一些女子迫于生计从事了卑贱的活计,也偶尔遭人调笑,但她们“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字里行间却看不出多少辛酸无奈,或真切,或糊涂,“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反倒多了一份动人的凄美;尽管因为天保的意外离世导致顺顺一家对老船夫抱有怨愤,但顺顺一家从未刻意为难过老船夫,甚至出面为老船夫料理后事;尽管老船夫在一个雷雨之夜猝然离世,翠翠成了一个彻底的孤儿,却有一位老军人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和陪伴翠翠的责任,不仅让翠翠很快走出了悲伤,也让她感到又有了一位可以相依为命的祖父;尽管阴差阳错之中,翠翠与傩送的爱情还未开始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但翠翠依然静静守候在渡船上,期盼着傩送的归来……尽管一切并非那样尽善尽美,但这也正揭示了一种最为合乎自然的“世事无常”,也体现出了边城人民对于自然的顺应以及“活在当下”的达观;并且在每一次“无常”之中,人性的真诚和善良都得到了更大的彰显;也正是如此的人情温暖,让诸如亲人离世、爱人出走之类的现实的不幸与痛苦都被淡化了,都只好像一个电闪雷鸣的风雨夜,过去后,总会迎来晴朗的日子;在这样温情脉脉的小镇里,连那只小黄狗都显得充满人性,它俨然是与翠翠和老船夫形影不离的亲人,它忠诚地守护翠翠和老船夫,是他们生活中的好帮手,他能帮船夫衔缆绳,也能陪翠翠进城,以至于老船夫相信“黄狗在翠翠身边,也许比他自己在她身边还稳当”……
正如沈从文曾在谈及《边城》创作动机时指出,本书意在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关于这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书中的一段歌谣将它刻画得惟妙惟肖——“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他们既诚实,又年青,又身无疾病。他们大人会喝酒,会做事,会睡觉;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福禄绵绵是神恩,和风和雨神好心,好酒好饭当前阵,肥猪肥羊火上烹……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风清好过河。醉时携手同归去,我当为你再唱歌……”如此随心随性、顺天安命的生活,无需揣度人性的本质却散发着人性的光辉,无需思考生命的意义却让每一天都有了意义,怎一个幸福了得!也不由得想起苏轼说的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纵览全书,这座边城有着明净的天空、青翠的小山、清澈的溪流;有着淳朴的民风、悠闲的生活、单纯的爱情;有着和美的生态、纯粹的人性、恬淡的意境;有着一份不必设防的安心和一份无需慌张的安宁。反观当代社会,城市的天空罕见湛蓝,水域难得清澈,雾霾不时造访,星空成为“文物”;世俗的成功被视作走向幸福的不二法门,财务自由成了我们全部的理想与追求,厚黑学被奉为“行走江湖”的通行证,“996”成为我们安身立命的日常。我们向往平和,却深陷焦虑;我们渴望安逸,却无法安于清贫;我们崇拜知识,却越来越无知;我们期盼自由,却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被消费主义和功利主义裹挟的我们,更善于用脑权衡利弊得失,却忘记了如何用心感受善恶美丑。即便身处“边城”的水土,脑中惦念的依然是邮件、微信,手中放不下的依然是微博、抖音,心中难以释怀的还有车贷、房贷……于是,这座看似车马可及的“边城”,却是我们到不了的远方;于是,我们心中永远都有这样一座边城,这样一方乐土;于是,任凭时代变迁,它永远是人们心中的“世外桃源”;于是,《边城》配得上那句赞誉——“文学史上最纯净的一个小说文本”。
(博士,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讲师)